第180章 再寻读心

韶光飞逝,转眼两载春秋已过,在所有高三学子悬梁苦读的时光间,王君玮却准备向他人生的第一个“梦想”的实现进军。し

第一幕学校餐厅

“钟憬,你看我今穿着是否得体?型有没有乱?表情会不会太严肃?”

学校餐厅里钟憬一身黑色服务员制服,胸口佩戴工作证,手上分食物的动作有条不紊着。今是她勤工俭学的日子。

“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相亲呢。”

她并非故意嘲讽,但当他如此正式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又不得不多嘴。

“嘿嘿。”王君玮傻笑,“其实也和相亲差不多吧。”

钟憬翻翻白眼,“王君玮同学,请你放轻松。我,钟憬,已经答应做你的恋爱后援团团长加参谋,保你出师必捷。”

“但你毕竟毫无经验。”

他的一句嗫嚅完全正中痛处,钟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能不断深呼吸。

“不过我还是相信你。”

幸亏还懂得补救。

眼角一捎,目标人物已出现,钟憬赶紧再次交代行动步骤。

“待会我会故意把水打翻在她身上,你立即冲出来替她解围。明白了吗?”

见王君玮肯定地点头后,她放心地给了他一个ok的手势,托起餐盘,顺势将手边的一杯水放在上面,信步朝门口的目标走去。

不出十秒,餐厅里便响起魏蓝的轻呼和钟憬忙不迭地道歉,可是却唯独缺少预计中嘘寒问暖的声音。

钟憬皱眉,回头望去,只见王君玮痛苦地按住腰间蹲在原地,双眼却还不死心地望向这边。

“原来是魏蓝,你要不要紧?你这个服务生怎么搞的?”

“就是,如果是开水怎么办?”

时机一过,完美的邂逅就沦落成狂蜂浪蝶献媚的机会了。

钟憬转过身朝王君玮走去。夹着托盘的左手的指尖还在有节奏地敲打着,一派悠闲。

“让你扮英雄救美,怎么成狗熊蹲地了?”将右手借给他,将他拉起。

“你以为我想啊。”王君玮突然呼痛,“刚才不是太紧张了,一下子腰椎撞在桌子上了嘛。”

见他一脸懊悔,她硬是将笑意忍在心里。

“好了,还有机会。”

走了又回,手里多了一杯热牛奶。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王君玮盯着牛奶数秒,艰难地开口:“钟憬,我对牛奶过敏。”

仅仅愣了一秒钟,钟憬拿起牛奶一饮而尽,“好心没好报。”

气头上的钟憬扭头就走,却听见身后的召唤。

“钟憬,给我来一杯普洱,一份曲奇,如果有橙子的话那最好了。”

满面堆笑的钟憬回过头来,王君玮一阵假笑隐隐感到不安。

“好的,请稍等。但请问事先要不要来点开胃菜?”

“开胃菜?”又不是吃酒席。

“对啊。”钟憬笑得更加灿烂,顺便将托盘举起,“比如生煎托盘啊。”

“呵呵。”好冷的笑话,王君玮赶紧缩在角落,“我随便吃点就好了,你看着办吧,别太累了。”

“嗯哼。”这才像样,扯开嗓子,钟憬朝后台嚷道:“四号桌,十杯冰牛奶!”

第二幕语音教室

“她现在在和外教聊,等会儿你也走进去加入他们,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无论什么话题只管和她唱反调,引起她的注意。”

语音教室外两个身影鬼鬼祟祟,一个在教授一个在揣摩。

“可是这样会不会引起她的反感啊?”

钟憬秀眉一挑,“王君玮,你为什么总是要和我唱反调?”

“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一放下姿态,她立即笑容可掬。

“这次别再闪着腰了。”

话音一落,王君玮脚下一软,差点脚抽筋。这位大军师到底是敌方,还是我方?怎么老是泄气话呀?

仅仅五分钟后,王君玮便一脸颓丧地走出门来。不用问她也知道又是失败。

“这次又撞到哪里了?还是……”她朝房间里张望。魏蓝没有离开啊,还在那里谈笑风生。

王君玮有些面红耳赤,握紧拳头挥舞道:“谁能告诉我他们的是哪国鸟语!”

哦,原来是语言不通。

“不是英语吗?”钟憬理所当然道,突然她灵光一闪,赔笑道,“听她的二外是冷门的阿拉伯语。”

王君玮点点头,“很好很好。果然是鸟语!”忍不住骂道。

看着他气急败坏离开的背影,钟憬双手握拳抵在胸前,诚恳道:“请真主原谅他,阿弥陀佛。”

这才是鸟语……

第三幕学生公寓

“这招你必须牺牲一下。”军师又在出谋划策。

“牺牲?”王君玮夸张地将前襟拉紧。

“神经!”这个男人欠骂,“我是让你在她骑车过来的时候冲上去,假装被撞倒。”

“万一被压死怎么办?”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钟憬白他一眼,自行车撞得死人吗?

王君玮不停地点着头,钟憬以为他是在肯定自己的提议,不知他想的是:果然是她的风格,生命爱情也可标价出售。

“喂,你还什么呆啊,她过来了。”

钟憬往他后背一推,就见他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这次总算顺顺利利,两人的视线顺利交接,浓情蜜意似是难分难舍。只是,有人只知道以眼杀人了,居然忘了撞车也忘了摔倒,一气呵成地目送佳人下车、停车、上楼,最末还不忘轻声道句“再见”。

“真是见鬼!”

这次换成钟憬脾气不好,躲在车棚里的她一拳打在某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还未走出车棚就听到轰的响声,回头她就看到本学期最壮观的自行车多米诺骨牌现象。当最末一辆自行车也应声倒地后,钟憬优雅地对着对街的王君玮嫣然一笑。

“嗨,能过来帮忙吗?”

眼看着三战三败,钟憬大笔一挥,使出杀手锏。

“最后一招,情书!”她把一封信塞到王君玮手里,“已经替你写好了,外带封口贴了邮票……”

“对了,你送去的话不需要贴邮票,可以省下了。”刚完,便利落地将信封夺回,一下两下就将邮票撕下。

望着斑驳的贴邮票处,王君玮哭丧着脸,“大姐,需不需要这么省啊?”

“你懂什么,全国正在建设节约型社会,怎么?你想反国家,反人类啊?”

面对着钟憬的龇牙冷笑,王君玮一身冷汗,有那么夸张吗?

“嘿嘿,不敢不敢。”

“那还不快去送?”

“唉,慢着,情书一元一字啊,月末和你算总账。”

对着绝尘而去的王君玮,钟憬大叫道。

钢琴教室内,魏蓝独自在练琴,或许是闷热气所致,今的她总觉得烦躁不安,连琴音都显得沉闷。正想合上琴盖,却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应声开门,却不见人影,左右张望了一下也没有异象。正当她想把这件事当作普通的恶作剧忘却之时,却看到了地上一封水蓝色的信封。

看完信,她按着信上原先的折痕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之中。关上门,她再次回到钢琴前,十指交错,琴音竟然悠扬起来。

从光亮可见的黑色琴盖上,魏蓝看到自己微笑的倒影。

微微一笑,带些欢愉,稍许讽意,更多的是了然于胸的澄明。

在a市某医院狭的走道里,王君玮终于找到坐在塑料椅子上呆若木鸡的钟憬。直到走到她面前,她的眼睛仿佛才活动起来,木讷却能看到人了,“你怎么来了?”

他看到她干裂的嘴唇,从包里取出一瓶水递给她,“你几没来上课我不放心。”

她接过水,喝了大半瓶,喉间咕咚咕咚的饮水声让他莫名心安。

“你都知道了?”她问得没头没尾,他却心领神会。

“嗯,我先到你家找你,等了很久没人应门。邻居才告诉我你母亲出事,把医院地址都告诉了我。”王君玮得极慢,生怕一个措辞不当便惹她伤心。

“坏事传千里。”钟憬虚弱地笑笑,闭上了眼睛。

“我爸卖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走了。我早知道他会走,只是没想到连个再见都没留下。”

“伯父的离开显然让伯母受了刺激。”

他又想起邻居的话。浴缸里的水全都染成红色,可怕得紧,也全靠她女儿坚强,头脑比我们这些大人都冷静,打求救电话,先替她妈包扎,再唤人把她妈抬下等待救护车来……他一直知道她是特别的。

钟憬笑得苦涩,“刺激?是他什么都没剩下才让她受刺激。她一向重面子,这下没了面子就等于剥了她的皮,怎么活得下去?”

王君玮不能承受眼前这个冷笑的女孩,显得那么陌生和冰冷,她的冰冷似乎也传染给了他,让他眼底生寒,严厉起来,“你怎么能这样,里面那个人是你妈!我一直以为你只是思想**,没想到却是冷血。”

不料钟憬也激动起来,“如果她是我妈,她就不会选择去死,丢下她还未成年的女儿,她有什么资格为人父母?!就算那个男人不要她,离开了我们,可她还有我啊。我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除非死我不会离开她,为什么她就没想过我?如果我晚到一步,她不就是不就是……”着着寒冰被眼泪融化,一切的伪装被医院走廊里绿色的墙壁覆盖,显得弱又无力。

王君玮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对不起,我错了,误会你了。”没听见她的声音,只听见她的啜泣,他感到不安,“你原谅我吧?”

钟憬抬头看着他,笑出声来,“你是笨蛋,我才不会跟你计较。”

“如果做笨蛋有那么多特例,做一辈子也没关系啊。”

“没出息。”她仿佛又回到他熟悉的那个钟憬了。

“她会不会再做傻事?”他们都明白他所指是谁。

她微微沉吟:“应该不会,死过一次的人会格外珍惜生命。”

“你的总是有理。”自肺腑,并非逢迎。

“是你太笨,现在有了魏蓝就更笨了。”她的一封情书还真是撮合了两人。

“为什么?”

“恋爱让人愚笨啊。”

“我和她哪有恋爱,我们准备考上t大再。”他辩解,他和魏蓝现在最多算朋友。

“嗯,想得倒周到。”钟憬赞许,“不错啊,学业为重。”

“到底还是要谢谢你的情书。”

眼底的诧异比流星还短暂,钟憬逗趣道:“好啊,媒人红包多包点就是了。”

王君玮的手机突然响起,他低头应了两句便又关掉。

“魏蓝?”

“嗯。”

“还不快去复命?”她催促。

“不要紧,她会理解我的。”他摸出手机干脆调到关机。

将心底蔓延的感动驱散,钟憬沉声道:“她可比我重要。”提醒他,也提醒自己。

“谁的?”偏偏有人不明就里,“我每上课可要八时对着你,除了吃饭睡觉,一也就对着你的时间最多。”

钟憬侧头沉默了会儿,还是笑了出来,“难怪越看你越丑,原来把你看厌了。”

王君玮还在不甘心地争论着,她却只是笑。突然想到了从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片名叫做——

《每爱你八时》。

一年之后,钟憬、王君玮和魏蓝三人都顺利考入t大,钟憬读经济专业,而王君玮和魏蓝专攻钢琴。

又是一个开学日,本该是每个新生繁忙的注册时间,王君玮却在草坪上遇上晒太阳的钟憬。

“同学你好,请教大名?”他装作新生模样,虚心求教。

“姓倪,单名一个妈。”钟憬连眼睛都没睁开。

王君玮皱了下眉,干脆也在她身边躺下,“都大学生了,还那么粗鲁。”

“是你先明知故问,现在反倒咬我一口。”她对他的玩笑没有兴趣,何况一点都不好笑。

“今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到处熙熙攘攘,二氧化碳成倍数增长,连呼吸都困难了,更别好心情了。”她埋怨道。

王君玮笑了起来,知道她喜欢清净,“怎么不去注册?”

“何必争先恐后。”钟憬睁开眼睛,瞧了眼腕表,“再过一个时保证注册点门庭冷落。”

“不愧是学经济的人,分秒必争啊。”他赞道。

钟憬不以为意地撇撇嘴,“你呢?待会儿和我一起去注册?”

王君玮无奈地耸耸肩,然后摊开双手。钟憬了然地不再追问,估计又是他家里事先摆平一切了。

“想来也奇怪,你家明明从商,却硬要培养出一个风花雪月的钢琴家来。”

他叹了口气,把手臂枕在脑后,“我家不乏生意人,从我爸到我大哥二哥都是好手。既然物质极大丰富了,当然就要追求精神文明了。”他对她眨了眨眼,自嘲起来,“免得被人成是粗鄙的暴户嘛。”

面对王君玮这番充满哲学的回答钟憬不置可否,心底却像梅雨般阴阴湿湿不好受起来。

“你呢?”王君玮敲敲她的手臂,“你为什么不读音乐?叶老师还一直惦着你呢,你是可造之材。”

钟憬微微一笑,“我这不是物质还没极大丰富嘛。”

两人沉默片刻,同时笑出声来。

瞬间,茵茵的绿草地上沾染了欢乐的气氛,消散不去,在温煦的阳光下缓缓蒸腾。

虽然,欢乐总是短暂。

钟憬刚走进教室,便看到阶梯教室后几排处有人举手招呼。

“这里!”

不少人被王君玮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就知道又是占座位的主儿,便回头做自己的事。

钟憬抱着书信步走去,忍住笑道:“以为自己是球场里的boy啊?”他总是过于热情。

“不是生怕你看不到吗?”这次他理直气壮。

钟憬亮出手机摇晃,“你都简讯告诉我地理位置了,还怕我找不到吗?”

“呵呵,你方向感差似乎路人皆知了。”王君玮笑得阴险,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儿百年难得一见的脸红。

妈的。钟憬心里暗骂,还不是大一军训在进行野外求生项目时,因为她南北不分导致迷路,害得他们整个队的人分头找她。他们高大魁梧的队长找到她时,兴奋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被黑熊吃了呢。”钟憬当场倒地,他牛肉面吃多了?这可是模拟丛林,他还真以为热带雨林哪。况且,他不知道他的绰号就是黑熊吗?

“我还以为这节课会很抢手呢,想不到只来了这些人。”王君玮替她解围,虽然他就是那个放火的人。

钟憬环顾四周,偌大个阶梯教室果然连三分之一都没有坐满。

“最近看你春光满面的,想必桃花运不错?”钟憬挑明道,“很多人都看到你和魏蓝出双入对了,听还有不少男生准备向你下战书。”

“你不也生财有道?我也听你抢了中文系的生意,情书卖得不错。”

“怎么觉得我们两个成不务正业,全道听途去了?”两人相视一笑,纷纷摇头。

“其实我也不介意做中间人,赚中介费,让那些中文系的才子们绞尽脑汁,我还乐个清闲呢。”钟憬将自己完全抛在椅背上,感受午后的闲适。

沉默了片刻后,钟憬推醒昏昏欲睡的王君玮,“怎么没见魏蓝?她不上这节选修课吗?快上课了。”

“我没和她选同一门课程。”

面对钟憬的疑问神情,王君玮笑:“怕她也视觉疲劳,把我看厌啊。”

钟憬微微一愣,随即明了,原来他还记得。

“其实是她对音乐以外的不感兴趣。”他将机道破,他们选修的是法律课程。

“她仍不知道你的身份?”风花雪月之后还得面对现实。

王君玮摇头,“我还没。”

“不怕她怪你骗她?”

“你当初不也没有怪我?”他抬眼望着她,看得她眼光闪烁。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怪或不怪无伤大雅。”云淡风轻的回答,却配合着心底的几分失落。

王君玮若有所思片刻还是叹气,“或许正因为害怕才拖到今吧。”

害怕她伤痛?还是害怕自己痛苦?无论哪个回答,都因为爱吧,有爱才有痛。正如日语中“爱”和“痛”的音如出一辙,丝丝入扣。爱情怎能自私地抽丝剥茧,只剩愉悦,不要痛楚?

“你什么?”隐隐,他听见她了几个假名音节,却又听不真切。

“没什么,无事练练日文罢了。好了,老师来了。”钟憬正襟危坐。教室是最安全的隐藏地,有人教有人学,一切关系变得如此简单,所有七情六欲仿佛都是那几扇玻璃窗之外的风景。

教授这门法律选修课的徐老师仿佛对台下的寥寥人数并不在乎,兴致高昂地挥动手臂讲述中国古代的法律用语。

“我国古代的法律用字都十分有趣,体现了古人的聪明才智,有时往往稍加变动就能将判刑甚至罪刑都为之变更。下面我举几个例子,供同学们思考。”

他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写下“其情可悯,其罪可诛”、“勒镯揭被”和“从大门而入”三个短句。立即原本打着瞌睡的不少人立即精神为之一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钟憬不禁在心底暗赞,不愧是位老教师,懂得除了点名之外更有效调动课堂气氛的方法。

“你知不知道怎么做?”王君玮问她。

钟憬还未开口,前座便有人自告奋勇起来。

“把第一个调换前后句位置,成为,其罪当诛,其情可悯,便可保住命……”

徐老师笑着点头,“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还是同样调换词语的位置,变成揭被勒镯。原先的勒镯揭被属于抢劫罪和强奸罪数罪并罚。改动之后就只是单纯的抢劫罪了,揭被只为勒镯。”男生有些洋洋得意,将周围射来的敬佩眼光尽收囊中。

徐老师仍旧微笑,“很好,最后一个愿闻其详。”

“第三个……”男生有些忧郁,“也和前两个一样?”

心翼翼的问道只换来徐老师的摇头。

男子的高昂士气被削弱,不甘心地缓缓坐下,明白了晚节不保的苍凉景况。

“这位同学前两句都分析得很正确,最后一句稍有出入。有没有同学能帮他补充一下?”

徐老师再三环视教室,仍旧无人应答。

“那我就公布正确答案了……”

“大上加一点。”钟憬低声对王君玮道。

“什么?”

他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见徐老师道:“其实只要把‘大’字变成‘犬’字即可。”着,他便在“大”上加了一点。

“如此一来入室抢劫罪就成了偷窃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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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厉害。”王君玮看着钟憬的眼神简直冒出了金光。

“只是一点文字游戏而已。”钟憬玩性又起,故意问道,“现在觉得我即使抢了中文系的生意也理所当然了吧?”

“自然自然,大人高见。”王君玮心悦诚服。

钟憬笑出声来,“献媚人一个。”

“古人真是聪明,调换个位置就保住命。”他忍不住赞叹。

“你仔细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启道。

见他逐渐皱起的眉,她笑道:“想到了?”

“买通官员,行贿减罪?”

她笑着点头,“既然收了人家的钱,自然要减犯人的刑。只不过苦了师爷,日思夜想,在定罪书上弄些文字游戏来。”

两人不再做声,各自思量着刚才的话题。但身后的对话倒是清清楚楚越过人头传入耳膜。

“怎么还不下课?快饿晕了。”

“就是,学校再改革下去快革了我们的命了。”

钟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都十二点多了,难怪大家受不了。”王君玮看了眼腕表。

“学校现在十二时连续排课,从清早八点上到晚上八点,午饭晚饭全不考虑,确实心狠了些。”一埋怨,她也觉得肚子饿了起来。

“还不是因为连年扩招的缘故?除了我们这些受害者,更苦了那些吃饭时间被排课的老师。”学生暂且能带些干粮在台下凑合,难道老师也能台上大快朵颐吗?

“喏,台上不就是血淋淋的例子?”钟憬努努嘴,“这位徐老师原先也是我们学校最春风得意的教授之一,连校长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现在呢?自从他教证人做假口供被吊销律师执照之后,连教务处的老师也不把他放在眼里。听他每的两节课,正巧安排在午饭和晚饭时间。”

王君玮看着台上仍旧慷慨陈词的老者,有些感慨有些同情。

“果然好惨。”

“喂,肚子饿吗?”钟憬的问题有挑逗之嫌。

“从后门溜?”早已看穿她的心思,王君玮不等她回答,直接拉着她的手臂匍匐前进。

“待会儿给徐老师也带份回来。”她提议道。吸了口教室外的清新空气,总算能挺直胸膛做人啦。

“我也这么想。”他为他们的心有灵犀兴奋。

“嗯,那你也该想到……”她眨眨眼,笑意无限。

“他那份的钱我可没准备出。”

言下之意……

“呀,我的钱包还落在教室里。”难道还要再摸进去不成?

“王君玮,你个笨蛋!”恨恨地跺了跺脚,她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好啦,今我请。”

王君玮和钟憬并肩走在t大校园里,突然一阵匆匆的脚步赶上他们,一个棕色头的男孩在钟憬面前站定,吸了很大一口气后问道:“同学,请问你是哪个学院的?”

“你猜。”钟憬微笑道。

男孩自认为钟憬的微笑是鼓励,于是咧嘴笑了,“英语系?”

“你真聪明。”

她的笑容蔓延到整个脸庞,微微点头后便与男孩擦肩而过,剩下男孩独自错愕地站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

王君玮忍住笑,“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钟憬笑笑并不言语,他却追问道:“你将来是否一定会嫁个有钱人?”

她蹙眉,谨慎地开口:“从前千金姐爱上粗人,皆因她看见粗人拥有少爷欠缺的男人味,虽然日后她嫁了粗人后,又觉铜臭味比男人味更香。”这个例子是当年她用在母亲身上,现在对她自己仍然适用。

他不解,“那你到底是要铜臭味还是男人味呢?”

钟憬叹了口气,对他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稍有气恼。

“满身铜臭的人必将和满身铜臭的人凑成对配成双,他们不敢放下铜臭来磨炼男人味,因为有财富无勇气。”言下之意,她并不奢望可以嫁入豪门,当今社会女人早已靠自己。

有财富无勇气。王君玮咀嚼着这句话,味同嚼蜡,极其不是滋味。突然又是一阵恻然,隐隐不安起来,像似被人看透一般地不自在。

“魏蓝?”钟憬先看到不远处盈盈走来的佳人。

一件湖蓝的针织开衫,一条白色长裤,便搭配出一个亭亭玉立的妙女郎。钟憬却微皱了下眉,她就这么偏爱蓝色?似乎每回见她都是一片蓝,见多了反倒觉得蓝得煞人。

王君玮抬头也看到了她,两人连忙迎了上去。

“你来了?”

“嗯,不是和你约好一起去听音乐会的吗?”娇俏的人儿便是开口也是软软糯糯,如聆琴音。

“魏姐。”钟憬向她打招呼,她坚持对魏蓝仍然以礼相待,有礼便会有节。

“钟姐。”那厢也不甘示弱,两个女人眼神交流的一刹那便都会心一笑。即使不是同一类人,却也能心灵想通。

“我还有事那我先走了。”钟憬的退场词来口齿伶俐。

“钟姐,有空再聊。”魏蓝终年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向她摇晃了几下,然后自然地勾住王君玮的手臂朝外走去。

好一个魏蓝。

本以为让她见到自己和王君玮一起定是醋海生波,谁料从头至尾落落大方,娴静温婉,真是比她父母有礼多了,同时也有手腕多了。本事从来就不是吼出来的。

想到这里,钟憬对魏蓝这个人的好奇心又多了一层。

近日,t大校园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味,特别是在黄昏以后的校园里香味更是浓重。原来,为期一周的t大美食节已经拉开序幕,是美食节其实类似游园会,不外乎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为广大学生们提供一个名正言顺放松自己的机会。

在美食节的最后一中午,钟憬的手机突然响起。

“钟憬姐,请问你除了对钱感兴趣之外,美食节是否和您胃口?”电话那头的王君玮使尽浑身解数调侃道。

钟憬明知这是邀请,转念却想到了魏蓝。只是几秒钟的犹豫,她还是笑道:“如果有人请客的话便有兴趣。”

电话那头的人低呼起来:“钟憬,你应该改姓‘周’!”

钟憬大笑,知道王君玮讽刺自己是周扒皮。

“王君玮同学,你要明白下最好吃的美味便是霸王餐。”

夜幕刚刚降临,t大的主干道上已经摆满摊位,到处都是横幅和吆喝声。其中有学校的美食社团,外界邀来的吃店,还有同学们自组织办起的摊位。钟憬和王君玮一路走一路吃,渐渐被不远处的人头攒动所吸引。走近了才知道原来是情侣搭档赢大奖的活动,钟憬想要走开,王君玮拉住她看看也无妨。

穿着围裙的主持人怎么看都像是hip-pop烧友,边摇摆着身体边介绍道:“恋人中,只要一个人负责把指定菜式烧完,另一个负责吃完,谁最先吃完就算赢,就能赢得大奖!”

他左手一指,硕大一只he11o-kitty正呼唤着每个在场女生的爱心。

“好可爱。”钟憬惊呼。

“你喜欢?”惊讶度不言而喻,他还以为她一辈子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钱。

“那我们参赛把它赢回来吧。”他建议道。

钟憬一愣,板起脸道:“警告你别妄想脚踏两条船。”

王君玮苦笑,“算我客串你一男友如何?”

客串一的男友。

她有些心动,建议听来诱人莫名,她的睫毛忽闪了两下,直切正题:“你会炒菜吗?”

“不巧,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将两只手举到她面前以作证明。

她就知道。钟憬回他一个白眼,口气有些酸:“真是生好福气。”

王君玮笑得得意,将她的讽刺自动隐去,“那就有劳娘子你了。”

“喂喂。”她戳他前胸,“客串女友赢奖品而已,别得寸进尺,口头上也别想!”她义正辞严,滴水不漏。

“憬,你真是伤透了我的心。”王君玮夸张地做心痛状。

这个男人今吃错药了,钟憬鄙夷地转过头去。

“钟憬,你听到了吗?”

“什么?”

“心碎声啊。”

还玩?“我只听到主持人让我们上台的声音。”

台上四对情侣站成一排,锅碗瓢盆在每队面前都摆放妥当,hip-pop男人介绍道:“今的考题就是糖醋排骨,只要哪个队先烧完,并且吃完就是胜家。好,预备,开始!”

只见四名女生挽起袖口,操起菜刀,忙个不亦乐乎起来。而身后的男友们交头接耳,一派闲情逸致。hip-pop男子不无感慨:“男朋友们真是幸福啊,野蛮女友毕竟少数。”

王君玮在一旁观战,本来还有些担忧,但见钟憬显然大厨的架势便不再多嘴。先煸炒再入味,把排骨夹出后放油再翻炒,最后上色装盘,钟憬做得得心应手,第一个完成。

“好,这位同学已经完成她的糖醋排骨了,马上移交给你男朋友吧。”看着钟憬的菜色,hip-pop男子也不得不夸赞,“看上去真是色香俱全啊,至于好不好吃,就看她男朋友吃的度了。”

台下一阵哄笑声中,王君玮已经一块接着一块地吃起来。钟憬在一边看得心惊肉跳,他此时的样子就像囫囵吞枣里的人,只是人家吞的是枣,而他是——排骨。

“看这位同学吃得有味,一定是美味极了。好,其他三组也开始吃了,你们的男朋友可要加油了,吃得快的话或许可以赶上这一队。”hip-pop男子察言观色,“唉,怎么你们吃得那么痛苦呢?难道很难吃?”

底下的学生笑成一片,在一片加油声中hip-pop男子宣布比赛时间到。结果王君玮的餐盘里只剩下一块排骨,而其他几人的餐盘里却余留了一大半,他们以绝对性的优势获得了胜利。

“今的冠军很明显,就是这一队情侣。”

hip-pop男子将钟憬和王君玮拉到台前,“现在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位男生,你觉得你女朋友的手艺如何?”

“上有,地下无。”王君玮笑道。

“啊,好高的评价啊。”

台下也是一阵欢呼,钟憬望了身边的人儿一眼,眼底有着笑意。

“那你愿意吃上一辈子吗?”

“乐意之极。”立即又是嘘声一片。

hip-pop男子唤工作人员捧上偌大一个he1-1okitty,“现在我们把奖品颁给这一对令人称羡的情侣。”

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有些惆怅又羡慕地看着钟憬,可是钟憬却大手一推,“我不要这只猫,我要那只猫!”

顺着她的指点,众人看到了摊位架子角落里的那只招财猫,金黄色的身体,摇晃着个猫爪,身上还写着“招财进宝”四个大字。怎么看都没有那只粉粉的kitty可爱,众人将视线再次投到依然坚持己见的钟憬身上。

“呃。”这让hip-pop男子有些为难,“那只猫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不外送。”

“可我就要这只,你刚才随手一指,我怎么知道你的是哪只啊?”

这厢还在振振有词,hip-pop男子的头上已经冒汗。他也没有想到居然有女生居然会喜欢一只丑兮兮的招财猫啊。

“好吧,不过我有个要求。”hip-pop男子总算下定决心,“我也要尝一下你的手艺。”

他早已好奇,到底那道菜有多美味,能让王君玮停不了口,要知道他的女朋友可从不分五谷杂粮啊。

将餐盘中最后一块排骨放入口中,一瞬间,hip-pop男子睁大双眼,眼神复杂地望向王君玮,后者只是对着他保持笑容。

“果然是上有,地下无。”他心服口服。

抱着招财猫的钟憬格外开心,有工作人员对着他们喊道:“留张合影吧。”

于是,钟憬爽快地靠近王君玮,随着“一二三”的喊声,恬美地一笑。王君玮看着她将头斜斜地依靠在自己的肩上,心中一阵沉静。

立拍立现的照片被送到他们手中,钟憬仔细端详着。

这是她第一次想好好审视他的长相,照片中王君玮的面庞在夕阳的映照下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下眼睛微微眯起,或许是面光的关系让他本就不大的眼睛显得格外狭长。他的长相中她最满意他的唇,起话来感觉都带笑,难怪她对他的第一印象便是热情。

“我就想你怎么会对he11okitty感兴趣,原来你中意的是这只丑猫。”或许是吃太多了,王君玮忍住胃中的翻腾,半开玩笑。

钟憬总算从照片中抬起头来,对着王君玮看了数秒后肯定道:“你怎么和我手里的这只猫那么像?”

王君玮脚下一个踉跄,胃里翻滚得更加厉害起来。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吃力不讨好了。

周末的黄昏,王君玮一个人坐在幽暗的餐馆里等待。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这让他有些急躁。无奈之余,他只能打量周边的环境,即使他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

这是一家开在集英私立高中附近的餐馆,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眉意馆”,怎么看不像是餐馆的名字,更像哪个卖字画的书斋。但当初钟憬却偏偏带他走进了这家餐馆,并且经常光顾。渐渐他也成了这里的常客,当然多数是陪同她来的。

有一次,这里胖胖的老板亲自为他们下厨做了一道咖喱,是刚从印度现学来的。钟憬急忙吟了半阙词当是还礼:“思往事,惜流光,易成伤熏未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王君玮仍然记得当时老板的神情,胖胖的圆脸涨得通红,只是怔怔地看着钟憬,有些激动有些兴奋,眼神闪亮了很久,却渐渐黯淡下去,走的时候竟然是无比惆怅。

他问她那阙词是什么意思?她只答非所问,这个老板一定有很多往事,故事里却只有一个人。当时他不懂,回家后查阅一番才知道她吟的是欧阳修的《诉衷情》,名字恰是眉意。

后来,胖胖的老板不在店里的日子逐渐增多,一回来就把各地的美食做给他们吃。他们这才知道,老板不在的日子里是到各国旅行,他的足迹几乎踏遍各大洲。实话,老板的手艺并不如这里的厨师,但是他做出来的菜虽不可口,却能回味良多。

高中时因为他要隐瞒真实身份,所以只能请她到这个餐馆吃饭。上了大学,本该有更好的选择,但她依旧对这里念念不忘。他也问过她为什么对这里情有独钟,她这里像《卡萨布兰卡》里的那个饭店,老板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也在等一个人。她想陪老板一起等,等到故事的结局。他却有些不以为意,这里除了和《卡》一样摆着一架黑色钢琴外,所有的摆设都不同。而且这里的钢琴从来没有人弹起。

夜幕西沉,钟憬还没来,她的手机也始终关机。正当他开始心烦气躁时,悠扬的钢琴曲突然飘散在整个餐馆里,配合着这里柔和的橘色灯光,让人感到格外的暖意。王君玮顺势望去,自嘲地笑出声来,原来他苦等的人正端坐在钢琴前。

像是上开得玩笑,应了那句,蓦然回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一曲奏罢,钟憬走下台来,“惊喜吗?”

王君玮凝望着她,终于还是笑着摇头,“我总是猜不透你。”

“怎么想到去弹琴?我还以为你都快忘了五线谱是怎么样的呢。”

钟憬眨眨眼,啜了口服务生送来的橙汁,“我答应替老板打工,一周来弹三次。”

“最近情书生意不好?”他皱眉,她总是忙不迭地打散工。

她顾自己完:“报酬是提供一份免费晚餐。”

“啊!”他有些意外,又有些明白。

两人都不做声,王君玮看着一尘不染的餐盘,钟憬却盯着餐桌上暖暖的台灯,纸制的灯罩上满是情侣的签名和留言。当其冲的就是一条“我会等你回来”,署名是“爱你的琪”。

终于还是她率先打破沉默:“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惊讶地抬眼,对上她的笑。

“你怎么知道?”他正盘算如何开口。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况且你那么郑重其事地约我出来,必有要事。”

王君玮苦笑,“在你面前我仿佛透明人。”

叹了口气,钟憬将视线调低,落在他修长的十指上。

“我已经告诉她了。”王君玮正视着她道。

任谁听来都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钟憬却了然地点头,“她反应如何?”

“很平静,然后对我着‘幸会’。”任他自己想来都觉得可笑的对白。

“幸会?”钟憬愣了一下,随即笑开,魏蓝果然是个奇女子啊。

“你们两个未婚夫妇确实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倒真是幸会。”

“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他也注意到了那盏橘灯,目光在上面搜索着,“我想,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她。”

“多少夫妻又了解彼此。”她安慰他。

“我觉得和她在一起远没有和你在一起来得舒畅。”他有些激动,望着她的目光灼热起来。

钟憬移开目光,玻璃窗外人来人往,她像是服他,更像服自己。

“谈得来的只能做朋友,恋人却只需要一瞬间的心动。所以……”

她与他对望,第一次现原来他的眸子深邃得像块黑玉。

“所以,我是你朋友,她是你的恋人,一切早已注定。”

“是吗?注定?”他喃喃着,眼神骤然涣散。

“除非你违背家命?”她玩笑道,听来却有些忪动,有些暗示。

“违背家命?”他像笨拙的复读机,随即清醒起来,“那不是要公开和我父亲反目?”

“也就是和你们整个王家摊牌。”她补充道。

他气馁了。

“我知道我很懦弱。”

她拍拍他的手背,“没人怪你。”生于富贵或是贫困,都不是罪过。

“财富的负担也是甜蜜的枷锁,我想背负都没人愿意理睬我呢。”钟憬大声自嘲着,想以此化解他的尴尬。

果然王君玮笑出声来,释然道:“原以为我的梦想就是能和魏蓝真心相爱,原来我错了,那只是没有梦想时的空想。”

“我早知道。”她表情平静。

班主任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原当是捡了块金子,火里一烧才知只是烂铁一块。

不过好在钟憬并不寂寞,蒙班主任召见的并非她一人,还有个刚刚及格的王君玮作垫背。

“你怎么只考了七十多?抄你答题卡的人反倒个个满分。”王君玮有些不悦。

“古人交代‘日行一善’,我何必和他们争这个满分的荣誉。”

“你是故意把答案又改错的?”

不理会王君玮惊讶的表情,钟憬嘟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那些人会笨到每题都抄,这不摆明告诉别人他们的满分有问题嘛。”

“他们也没想到你居然会全答对。”王君玮声嘀咕。

“疑人不用贾老师,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这个学生叫来格外刺耳。

“那我就了。”把事先准备好的答题卡放到两人面前,“你们看下自己的成绩,这怎么行?”

钟憬低下头,并不做声,任凭又一场爱的教育。

“特别是你,钟憬。多少人的希望在你身上啊,你当时选拔考时候的状态呢?别让别班笑我们一班无人啊。”贾老师语重心长,越越不值,不过是为自己即将飞走的奖金不值。

“还有,我听你还上课迟到,这不是无视学校纪律吗?”

“呃?什么?”

“还是你家里已经请了人?”钟憬的眉蹙起来。

“不不不。”见她不悦,他紧张得连三个不。

“真的?那就好。”果然她马上喜笑颜开起来,“我也不会让你吃亏的。我按市价的三分之二收费,一个时算你……四十块好了。”

摊开练习册钟憬自顾划起题目来,闻到身边人呆若木鸡的气味后,她瞥他一眼,“还呆?呆也要付钱的!”

“不是,我只是……”只是没料到她都这么自自话。

“怎么?想讨价还价不成?”想都别想,她可是童叟无欺,绝无二价。

见她如刺猬般根根刺都对着他,他不得不点头答应:“钟老师,请开始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内,不断听到一班教室内传出的诸如此类的对话——

“这道题好像很难。”

“你先用三角函数值代入,再转化,然后再设未知数就可以了。”

“呃……先怎样?”

“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嘛。”立即传出奋笔疾书的声音。

“那这道题呢?”

“你先画图,然后再解。”

“这一道?”

“也是先画图。”

“这里呢?”

“和第十八题一样解。”

“还有这里?”

“翻第七题看。”

“这里,这里,还有这道……”

“呃,王君玮!”忍住忍住,深呼吸之后,钟憬笑脸相迎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题你一道都不会吗?”

“是你选的题太难了。”

这个答案很有服力,钟憬点点头,背过身骂了一句脏话。这些题都是和选拔考题目类似的题型。

虽然里面气到肺要炸了,但钟憬还是坚持顾客至上的真理。在真理面前她一向好脾气。

“是不是我基础真的有欠缺?”王君玮窃窃地问道,钟憬的皮笑肉不笑让他心里不安。

“哪里。”简直是烂到家了!

“你不觉得奇怪?”

“嗯?”奇怪什么?

“那个……选拔考……”她应该看出他的实力和选拔考相差甚远了吧。

钟憬耸耸肩,“下怪事本就多,不定你的答题卡上正巧蒙对?”选拔考全部由电脑阅卷。

“你能进来必有其他本事,就算没有……”她停了一下,看到对方紧张后她微微一笑道,“也明你的运气好极。”

既然顾客是上帝,她就要信守上帝的秘密,何必揭穿她的衣食父母。

钟憬悠闲地转着手中的笔,催促道:“这道题你审题审错了,仔细看下再做,如果再错,罚你帮我做一周值日生。”

有时上帝也需要体罚。

钟憬不得不承认王君玮还算是可造之才,短短两周成绩已经进步神。当然,她不会漠视自己的功劳,要不是她每劳心劳力,他怎会有今日成绩?

王君玮不仅是可造之才,更是慷慨之人,让钟憬赚了不少零花钱。不过如果由钟憬来评判的话,只有四个字“笨得可以”!居然有人愿意让她如此剥削,就像现在……

“做到第几题了?”钟憬拿着扫帚扫啊扫。

“第十二道。”

“太慢了,加快度,否则下次你考试来不及的。”钟憬捧着抹布抹啊抹。

“今还是要做完三十道才能回家吗?”

“不是,只是不做完不能回家而已。”钟憬抓着黑板擦擦啊擦。

“今好像不是你值日。”王君玮抬头质疑。

一个黑板擦“嗖”地擦过他的耳边。

“快做题,别开差!”钟憬凶神恶煞地吼道,“今甄德览翘班,让我代他值日。”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这次他学乖了,嘴里虽问着,手里却不敢停。

“当然不会白做工啦,他出钱的。”

他就知道,王君玮大声叹气着。

“喂,叹什么气啊,罚你做完题替我拖地外加倒垃圾。”

王君玮不满地抬头申诉。

“看什么看?还不做题?”

申诉驳回,维持原判!

“请问,你们有看到我的书包吗?”教室内不知何时走进一个人来,轻声细气地询问着。

钟憬自然认识她,她是坐在她前座的贺敏敏。不过见她柔柔弱弱的一副样子,她总觉得她的名字应该改成“悯悯”才是。

“没有,这里我都打扫过了,没有看到。”

“哦,这样啊。”贺敏敏有些失望,但立即感谢道,“麻烦了,我先走了。”

“等等。”

钟憬走上前去,将她背过身去,确定她身后白裤子上的乌黑确实是脚印后,她开口问道:“又是叶雅琴干的好事?”

闻声,王君玮也走了过来,果然看到贺敏敏身后明显的一个脚印。

叶雅琴也是他们前座的女生,换句话叶雅琴和贺敏敏是同桌。但这对同桌整不安稳,每叶雅琴的乐趣就是变着法儿地欺负贺敏敏。不是不准她过三八线,就是剪人家的头,要不就在她的校服上写字作画。前面两人的战争经常闹得钟憬头昏脑涨,送她们十句幼稚都不为过。

“没什么,是我不心弄脏的。”贺敏敏别过身去,扭头拍着裤子上的污迹。

钟憬走上前去,“我帮你。”

“你的书包不会也是她干的好事吧?”

到这里,贺敏敏的眼眶有些红。

“平时我都能找得到的,今怎么找都没有。”

“是不是这个?”

王君玮从垃圾袋里掏出一只桃红色的背包,包上沾染了不少垃圾,还有水在一滴一滴地顺着包沿滴下。

“中午那一顿都再现在这上面了。”王君玮提着背包一角远远地举着,生怕不知名液体沾到身上。

“哪个家伙把汤倒在垃圾筒里!”钟憬将手里的抹布一丢,就势踢了一脚讲台。

贺敏敏被钟憬出的声响吓了一跳,退一步后愣愣地将视线定在怒气冲冲的钟憬身上。

“不定就是甄德览丢的。”王君玮故意挑衅。

钟憬冷笑一声,“不管是谁丢的,我只知道待会儿有人会擦地就是了。”

回头看了眼书包,钟憬忍不住再次皱起了眉,“是你的?”

贺敏敏抿了下唇,慢慢点头。

“喂,你,找个袋子帮她把书包装起来……”

钟憬还未完,贺敏敏就连连摆手,“不用麻烦了,这个……我不要了。”

钟憬望着书包数秒,然后指挥王君玮道:“愣着干吗,替她把书拿出来,把包丢进去,然后把垃圾倒了啊。”

“钟憬,我是你的佣人啊。”有人终于不忍压迫。

“呵呵,同学你高估自己了,佣人还要付工资呢。”言下之意,他连佣人都不如。

“好男不和女斗。”打开书包,王君玮替贺敏敏收拾。

“今真是麻烦你们了。”贺敏敏对着他们鞠了个躬,对着王君玮道,“不用麻烦了,里面的书我也不要了,上面都湿了。”

“啊?哦。”王君玮一松手,书包应声入垃圾袋。

“那我先走了。”看了一下腕表,贺敏敏微笑道,“我现在赶去书店应该还没有关门。”

完,她就转身拉开门欲走。

“等一下。”

贺敏敏回头以询问的眼光看着钟憬。

“你还想这样一直被叶雅琴欺负下去吗?”

贺敏敏咬住下唇思量着,似乎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钟憬不耐烦地皱眉,正要出声就听到一个坚定的回答,虽然细声细气却是深思熟虑。

“不要。”

钟憬满意她的回答,挽起袖子捡起地上的抹布继续她未完成的工作。

“请你们帮帮我。”美少女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潮,对着两人深深弯腰。

“你不要这个样子,快……”

“好。”相对于王君玮的手足无措,钟憬头也不回地丢出一个字。

在众人错愕之中,她继续道:“给我一元钱,我就替你解决问题。”

一元钱给她一个帮忙的理由,证明她不是好管闲事之人。

“啊?什么?”贺敏敏的双眼瞪得很大,有点像时候摆弄的芭比,可惜芭比只是玩偶,任人搓圆捏扁。

“我不赊账也不讨价还价。”看了一眼嘴微张的贺敏敏,钟憬微笑道,“不过我接受你用劳动来抵债。”

一个手腕用力,抹布飞向仍身处在迷雾中的美少女,美少女下意识地接住抹布,看看钟憬再看看王君玮,后者用大笑来告诉她一切不是她的幻听。

“好!”美少女脱下外套捋起袖管,“我接受你的提议。”

伸出右手两个女生击掌为誓,清脆的掌声伴着日落的夕阳,让钟憬有片刻失神。

如果她每都可以找到人帮她劳动该有多好啊。

“你怎么坐在这个位子?”

一大早叶雅琴就对她的同桌产生了异议,回头瞪了一眼低垂着头的贺敏敏,她怪笑了一声,“新书包很好看啊,是e11e新款吧?”

贺敏敏没有抬头,只是瑟缩了一下肩膀。

“你的位子在后面,谁同意你们换座位了?”叶雅琴对她的新同桌相当不满,但她的新同桌似乎对她的呼喝全不在乎,一边吃着早餐一番翻着晨报。

“钟憬,什么事?”

新同桌突然举手招来了班主任。

“贾老师,我坐在后面看不清楚,贺敏敏愿意和我换座,没有问题吧?”

贾老师看了一眼贺敏敏,为什么这个学生怯怯的样子像是钟憬强迫她换座似的。

“贺敏敏,是这个样子的吗?”

“嗯。”贺敏敏点了点头,并未抬头。

“既然这样,你就坐这个位子吧。”

“可是老师,她们怎么可以随便换座?”叶雅琴提出质疑。

“这是她们两人的事,协商同意后当然可以自行做主。”贾老师有点不耐烦,一大早就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折腾。

“可……”叶雅琴还想争辩,却见班主任抬手示意她不用解释了。

一个狠心,叶雅琴大声道:“那我和王君玮换。”

班主任的眉头皱了起来,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主动要求往后调座的。

“可是我的视力很好,不需要换,不过还是谢谢你。”王君玮对着叶雅琴笑得灿烂,视线余光瞥到钟憬狡黠地一笑。

“你……”叶雅琴气红了脸,无奈之下只能瞪了贺敏敏一眼。

“好了,就这样吧。”班主任甩甩头,“钟憬你先这么坐着,等配好眼镜后再换回原座。”

“好的。”钟憬应答得干脆。

“你到底为了什么?”班主任一走,叶雅琴就竖起防备,警戒地打量着钟憬。

“不干什么,上课啊。”书本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桌角。

胸中闷气涌动的叶雅琴暗咬牙关,“好,既然你要和我同桌,我就先把这里的规矩清楚,免得今后生不愉快的事。”

钟憬并不回应,心中却暗笑起来。真是幼稚啊,得像是黑帮血拼似的,还规矩呢。

“看到这条三八线了吗?”

钟憬望向桌子中间弯弯曲曲的一道印记,明显左右距离不等,像是一条不平等条约的见证。她在左,叶在右,左窄右宽。

“那今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都别越线。”叶雅琴的自信又回归到体内,意得志满地伸展着胳膊。

见钟憬配合地点着头,叶雅琴心底一阵欢呼,本以为来了个狠角色,原来只是个软柿子。不过得意还未蔓延到脸上,就听到软柿子平静的话语。

“喂,把所有的圆珠笔给我。”钟憬回头向王君玮和贺敏敏借用装备。

一把五颜六色的笔握在手心,钟憬向着愣的叶雅琴微微一笑,在她不明所以的表情下将彩笔的笔套一支支拔下,然后以三八线为准线排成一排,所有的笔尖都对着她——叶雅琴,也就是只要她稍稍轻举妄动,白色的校服衬衫上就留下了一道道“青春的印记”。

“你这是干什么?”叶雅琴的声音听来既短促又惊慌。

撑着脸颊,钟憬歪着脑袋欣赏着叶雅琴的着急,突然茅塞顿开,“对了,我就想忘了什么呢。”回头对着王君玮道,“把课桌里的玻璃胶递给我。”

等到用玻璃胶心翼翼地将一排笔完全固定后,钟憬长叹了一口气,微笑道:“终于完成了。这下你就不怕我越界啦。”

“你、你……”叶雅琴觉自己今特别结巴,“快把这个拿下去!”着就要伸手来拿。

“唉。”钟憬拦住她的手,温柔地提醒道,“这些笔都在我的境内,别轻举妄动。”

“钟憬你,好好,我记住了,哼,我们等着瞧!”

骄气的富家女狼狈地夺路而逃,剩下钟憬无辜地回头问道:“我只是照着她的意思做,这样也错啦?”

王君玮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为她的精彩表演鼓掌。

翌日一早,叶雅琴就充分准备好战斗力,预备一个回合就把对手打倒在地,一雪前耻。

“钟憬,昨的数学作业你替我做一下。”叉着腰,鼻孔对人,摆出十足大姐大架势,绝对能在气势上胜人一筹。

“为什么要我做?”坐在位置上的钟憬抬头正好对上她的鼻孔。

“做我的同桌就是要帮我做作业,如果你不满意的话,可以和贺敏敏换回来,我相信她很乐意的。”都了这是惯例了,还要多问,她叶雅琴就是有实力使唤别人,能拿她怎样?

钟憬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还是妥协下来,“好吧,把本子给我。”

还不是搞定?叶雅琴将本子丢到桌上,“做完后直接替我交了。”她就知道是昨的架势不够才会一败涂地。

点点头,钟憬立即接过本子争分夺秒地当起枪手来。

数学课终于结束,临走前魁梧的数学老师走到叶雅琴身边,敲敲桌面终于吵醒了叶姓睡美人。

“啊?什么事啊?”睡美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瞧到眼前怒气冲冲的脸时立即清醒起来,“马老师。”

“你还当我是老师?”马老师将数学本丢到叶雅琴的桌上,“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叶雅琴迷惑地看了一眼身边自顾低头看书的钟憬,然后翻开课本。现里面居然一道题都没有做,而且还写了一段足以惹毛任何一位老师的话。

“马老师你上课水平有限,长相又抱歉,原谅我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替您写作业,此致敬礼。”

一阵凉意从脚底升到头顶,叶雅琴急忙指着身边的人,“老师你听我解释,这不是我写的,是她写的!”

“她?”马老师拨了拨头顶稀少的几根丝,用他阅人无数的厉眼扫了一遍钟憬,后者只是诧异地张大了嘴呜呜咽咽着,告诉眼前的老师她有多委屈。

马老师安抚着钟憬:“没事,你别着急,老师知道不是你的错,有些人就是敢做不敢当还自作聪明。”横了一眼叶雅琴后马老师自负道,“我早就借来你的作文簿对照过笔迹了,完全是你的笔迹,你还有什么话?”

“怎么会?”翻开本子再次对照着,叶雅琴立即冷了心,果然和她的笔迹一模一样。她再次审视着身边一派轻松的人,看来她低估了这个整不言不语的特招生了。

“好了,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吧。”

马老师领着叶雅琴往外走着,叶雅琴只是默默地跟随着,全无抵抗之意。对方连这招都想到了,她还有什么好争辩的?

竖起耳朵,她仿佛听到游戏里“you1ose”的声音,配合着输家夸张的痛哭声。

第三的晚上照例是钟憬替王君玮补习的时间,钟憬仍然接了值日生的活儿,在班级里忙个不停。

王君玮咬着笔头好奇地问道:“叶雅琴怎么会写那些话?”

钟憬头都不抬,选择漠视他的问题。

“钟憬,你哑啦?”

一个粉笔头招呼上王君玮的头顶。

“这么笨的问题你还敢问?你当她白痴啊,会自己写这种话。”

“那就真的是你写的咯?”王君玮的眼里冒出佩服的神采。

“那你写的字怎么会和她的笔迹一模一样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钟憬并不话,只是走到黑板前,写了几个字。

“你看。”

“王君玮是白痴……喂,你干吗骂我啊?”

钟憬翻了个白眼,“让你看笔迹。”

“啊?是我的笔迹。”丢下课本,王君玮跑上讲台将黑板上的字看个分明,“真的是我的笔迹唉。”

“我从初中开始就会模仿别人笔迹了。”

“原来如此。”王君玮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今叶雅琴把你的外套弄得全是颜料,你怎么办?”

钟憬擦黑板的动作慢了一拍,还没回答就听到走廊里传出的尖叫。

“啊……”接着便是重物倒地声不断。

“这、这是……”王君玮看着钟憬。

她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点头道:“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

“你……不会……”

“不会什么?放心,我不会杀人放火的,只是她那么任性理应受点惩罚。”

“惩罚?”王君玮不明所以道。

“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走廊间的呼喊仍在持续。

听到呼喊,钟憬顿了一下道:“只是在淋浴间的莲蓬头上做了点手脚,让她欣赏一场免费的烟花,然后再将她的衣服藏起来,仅此而已。”

集英高中每层楼面都有淋浴室,学生一般会在体育课后洗完澡再回家,今恰巧最后一节便是球课。

“不愧是最毒妇人心。”王君玮感慨道。

钟憬装作忽视他,却忽视不了走廊里那一阵阵的呼喊声。喊声不是太大,却越来越绝望,似快要哭泣起来。

“再这样喊下去,难免不会招来警卫。”王君玮提醒道。

“她不会想让任何人看到她出丑的,否则就不会音量有所保留了。”

“啊,终于整理干净了,待会儿走的时候你别忘了丢垃圾。”

钟憬拍拍手,走到座位边,拿起一大包衣物往外走。突然停步怀疑地看着跟随其后的王君玮,“你想干吗?难道想偷看不成?”

“拜托。”王君玮举高双手,“我不动总行了吧?”

钟憬点点头,表示满意,“这还差不多。”

更衣室内叶雅琴围着浴巾,蹲在角落,已经放弃呼喊,却仍在哽咽,原来她真的哭了。

看到她像个孩子似的模样,钟憬的心一软,走上前去蹲在她面前。

“知道无助的滋味了?”钟憬拿起外套披在她肩上。

叶雅琴并未抬头,却拉紧了衣角。

“我知道是你干的好事。”

钟憬笑笑,“你比外面的傻瓜聪明。”

“不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抬起头,钟憬看到她脸上错落的泪痕,一条一条像是斑驳的溪流。双眼有些红肿,应该是揉擦眼睛所致。

“衣服都在这里,你自己穿吧。还有,莲蓬头喷射出的火星并没有危害,也不会射伤你的眼睛,别再揉了。”留下袋子,钟憬转身往外走。

“喂,你等等。”叶雅琴拉着浴巾跑了几步,看到钟憬停下脚步后肯定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厌。”

钟憬又笑了开来,转身面对着她道:“我知道,就像你知道自己很人渣一样。”

叶雅琴咬住下唇,有些不服气地嗫嚅道:“是因为贺敏敏对不对?又是因为她!”

钟憬还未回答,她就哭了出来,“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是为她!为什么你们都觉得她是使我是恶魔?为什么你们都宁愿信她不信我?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叶雅琴激动着又无助地滑坐在地上,钟憬有些束手无措地站在原地,似乎一切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

“她妈勾引我爸,害我妈在家里哭。贺敏敏和她妈一样就只会扮好人,背地里却我和我妈的坏话,使得我爸要不就不回家,回来了就只会骂我们。他有什么资格骂我们,他连家都不要……”最后叶雅琴连话都不清楚,含糊地吐着几个音节,剩下的就是啜泣。

钟憬取出纸巾放在她的脚边。原以为自己只是多管闲事而已,却原来不止闲事这么简单,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

“钟憬。”看到钟憬朝门口走去,叶雅琴喊住她,“你到底为什么要帮贺敏敏,你也被她廉价的扮柔弱收买了吗?”

钟憬觉得喉咙里有苍蝇堵在那里,吞或吐都为难,只能闷闷地:“你们每次吵闹都害我不能睡觉。”

叶雅琴愣在原地,“就这样?”

钟憬点点头,走到门口时丢下一句:“有本事就帮你妈把你爸抢回来,欺负贺敏敏只是弱者的表现。”

在更衣室外,王君玮早已等在那里,手里提着两个人的书包。

“垃圾倒了,门也锁了。”

钟憬接过书包,径自往前走着。

“我也认为你是为了要替贺敏敏出气。”里面的话他听到了大半。

“非礼勿听没学过吗?”

“我只知道好奇心是人的本能。”王君玮做了一个鬼脸,“你是怎么做那些‘烟花’的?”虽然他没有亲眼所见,但从叶雅琴的尖叫声中也可知其必定壮观不已。

钟憬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奇心杀死一只猫。”

“偏偏我有十条命。”王君玮仍不死心,“难道你真的买了烟花爆竹在里面放?”

她笑了出来,“你以为每个人都似你这么傻吗?”白了他一眼,钟憬续道,“我只是将一块钠放进莲蓬头里,当她一开水管开关,钠就遇水反应,便会喷射出火花,伤害不大惊吓倒是不少。”刚刚浴室内的一片狼藉就是叶雅琴受到惊吓后干的好事。

“你这样不怕误伤别人吗?”王君玮皱眉道,“如果正巧叶雅琴没有用那根水管呢?还是,你在每根里都装了钠?”想到这里王君玮哆嗦起来。

“笨蛋,你以为学校的化学实验室是我家开的吗?”钟憬撇了撇嘴还是解释道,“正因为昨叶雅琴得罪了马老师,所以这两她都被马老师留在办公室补课到最晚,所以我只要等别人都走了,她却还没有洗澡之前动手就可以了。”

“那你怎么就能确定叶雅琴就会在你动过手脚的那个位置洗澡呢?”

钟憬邪恶地一笑,“如果你走进浴室,现其他水管都被标上了‘待维修’的标志,只剩下一个好的水管,你会如何选择呢?”

王君玮愣了半,最后终于得出结论,女人不好惹,钟憬更不好惹。

“看,你是不是真的很同情贺敏敏?不过现在听来叶雅琴更可怜。”既被她恶整,家庭又惨遭变故。

“我只是收人钱财,为人消灾。”哪有他那么多废话。

王君玮笑得蹲在地上,“真当自己是除恶扬善的女侠啦?就为了一元钱?”

“积少成多。”

“那我给你一元钱,你可肯听我指派?”王君玮挑眉,挑衅气味十足。

钟憬笑得灿烂,一脚踩上他的脚背,在听到预计之中的惨叫后满足道:“你呢?”

“算了算了,我笑的,干吗痛下杀手啊?”王君玮抱脚大呼冤枉。

钟憬不理睬他,自顾往前走着,“今回去把习题集里我划出来的五十道题做完。”

“你这是公报私仇!”身后的反对意见很强烈。

“还真是对了。”

面对着如此坦白的回答,王君玮只能嘟嘟囔囔地怪自己今运势不佳。

钟憬回头白了他一眼,“明考试必有其中几道,做不做随你。”

“这么好?我一定回去做。”她猜题一项很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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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立即眉开眼笑,钟憬也忍不住揶揄:“嗯,猜对一题,请支付额外费用。”

“喂,你强盗啊!”想要跑上前去追上元凶却又碍于脚痛,王君玮只能一瘸一拐地艰难前行。

于是静寂的走廊里在被黑夜吞没之前,突然熏染起阵阵笑声和时不时的抱怨,见证着青春留下的痕迹。

集英私立高中能够跻身a市高中前五名也并非浪得虚名,除了它特殊的招生制度格外惹人关注之外,它的教学质量和升学率也一直居高不下,此外它的办学理念更是符合时下德智体全面展的办学机制,深得家长和学生的喜爱。

在集英过了一个暑假之后,升上高二的钟憬和王君玮的选修课不再是学校指定了,而是能够自主选择。

“钟憬,这次艺术选修课,你选哪门?”王君玮的视线落在钟憬的头上,过完一个暑假似乎她的头长了不少。

“钢琴。”高一时学校指定他们上形体课,每次都练得汗涔涔的,她誓再也不选需要消耗体力的课程了。

“我也是唉。”

王君玮的激动引来钟憬一个抬头注目。她知道他一直有学琴,每她替他补习完,他还要匆忙赶回家,因为钢琴老师在等着他。

“你以前也学过钢琴?”钢琴课的要求就是要有一定基础。

现在又不是春,为什么某人还是这么聒噪?虽然觉得身边的这位有些叽叽喳喳,钟憬还是点了点头。

“难怪了,那你是不是因为喜欢才选钢琴的?”

“因为不用站,可以坐着。”钟憬连头都没有抬,继续沉浸在物理公式中。

“呃?就这样?”王君玮错愕得合不上嘴。

“可以把嘴合上了,听钢琴课的老师不喜欢人迟到。”

王君玮终于回过神来,“对哦,下节就是选修课了……钟憬,等等我!”

虽然没有迟到,但赶到钢琴教室时也只剩最后一排有空座了。坐定之后没多久,教这门课程的巫老师便信步走进教室,其中他对着某位学生微笑点头。钟憬好奇地伸出头,只看到一个蓝色的背影。

“好,接下来我们请魏蓝同学为各位演示一边刚才所教授的指法。”巫老师从钢琴前起身。

钟憬看到刚才那一抹蓝色的背影站起,转身对着所有同学微笑点头后,坐在了钢琴前弹奏起来。

只是一个简单的亮相立即听到不少男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也难怪,就在她转身之际钟憬看到她秀丽的五官,不浓不淡,正是古人所“总相宜”那一类。魏蓝,钟憬心底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果然和一袭水蓝色衣裙的她很相称,或者这个女生本身就是蔚蓝的,虽轻轻柔柔却能泛起一片波澜。

眼光一瞥,正巧看到王君玮注视着魏蓝失神的模样,钟憬不禁笑出声来。

从包里取出轻薄式相机,对着正在弹奏的魏蓝钟憬迅地按下快门。本来是另有它用的,却不想用到这里了。

闪光灯的声响吸引了王君玮。

“你这是干什么?”

“肯定有人愿意高价收购。”扬扬手中的相机,钟憬笑得有些诡异。

王君玮不明所以,也知道钟憬话总是神神秘秘便也不加追问,径自再次沉浸在魏蓝的乐声中。

补习完,钟憬和王君玮走出学校来到车站。每次王君玮都会把钟憬送到车站再离开,这一点让钟憬有些感动,虽然她从不把这份感动挂在嘴上。

“今补习得有些晚了,不耽误你学琴吧?”

王君玮看了下腕表,努嘴道:“应该还来得及吧,如果实在赶不上大不了让老师训一顿。”

“其实我挺不喜欢学琴的,特别是练琴。”他顿了下,“你呢?也要练琴吗?”

钟憬耸肩,“学费高昂,哪有闲钱。”

“那你的琴……”虽没听过她演奏过,但相信她不会谎,她会弹便真会弹。

“母亲会教。”

“哦,这样啊,你妈还真是全才呢。”

钟憬笑笑,如果她妈听到如此夸奖定会眉开眼笑。

“公车来了,我先走了,再见。”

“嗯,再见。”

站在公车上透过玻璃窗,王君玮仍在奋力地挥手道别,虽有些傻气却让钟憬会心一笑。她突然想到每次都是他看着她离开,她从没有见过他的背影。不知道哪她看着他先离去的背影,会不会不习惯。

站在家门口,还未开门,钟憬便听到其中隐隐传来的呼喝声。她只停顿了一下,连叹息都省却了,拿出钥匙开门。

还未到玄关便听到钟母匆匆赶来的步伐和诉苦之声。

“阿憬,你终于回来了。你看看你爸,整只知道守着那个破公司,我今好不容易托人介绍了个外资企业,让他去试试,他偏不去。你,他这不是要把我们母女两个推向火坑么?”

“妈,爸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别激动。”

钟憬早已习惯也懂得如何安慰母亲,将她安置在沙上,倒上一杯普洱希望她的火气能够下降。其实也不算怒火,这只是她每的戏码,习惯了便每都演,习惯了便每配合她演。

只是这出戏的男主角越来越不能忍受她的无理取闹,钟憬望向客厅里抽着闷烟的父亲,父女两人的眼神只有刹那的交流,但她却读懂了其中的含意。他终究有一会承受不住的。

沙上的母亲已经平静下来,被电视里的连续剧所吸引。钟憬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上近几年猛增的皱纹突然有些心酸,她还记得学开家长会时所有的朋友都她的妈妈最好看,当时她真的好开心。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妈妈老了,和所有别的母亲一样敌不过岁月的侵蚀。

可是她知道她母亲不会服输,她一辈子都不服输。当年她就是不满意家里的婚嫁安排,自己逃出富庶的娘家与父亲私奔,结果生下了她,结果也预示着她的后半生只能做个平平凡凡的妇人。

她母亲就像那爱上粗人的千金姐,嫁给粗人皆因她看见粗人拥有少爷欠缺的男人味。但假以时日之后,她又觉铜臭味其实比男人味更香。

但近二十多年的娇惯奢侈生活已让她不甘平凡,于是她苛责她的丈夫,她希望她的丈夫出人头地,她忘了她当年正是爱上了这个伙子的朴实而不是财富。丈夫的安于平凡让她失望了,于是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

从她教女儿上流社会的礼仪,她教女儿弹琴、跳舞、英语,甚至是法语,虽然只是些皮毛,但她希望有一女儿能够利用这些资本成攀龙附凤之好事,使她再次跻身上流社会。

见双亲间的吵闹暂时告一段落,钟憬叹了口气,走回自己房间。母亲的所有心思她都明白,可是她没有告诉她,她钟憬更愿意用自己的实力奉养他们,满足他们所有的愿望。

不出一个月,诚如钟憬所料,魏蓝成了集英新一届的校花。凭借着手里几张新校花斜阳抚琴的照片,钟憬赚了不少零花钱。

“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不人道吗?”王君玮看着钟憬把魏蓝最后一张照片卖出,冷冷问道。

钟憬将纸币一张张叠好然后慢悠悠地放进钱包里,头也不抬一下,这更引得王君玮火冒三丈,红脸好比关公。

“钟憬,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什么?”

“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钟憬往一边挪了个位子,摆脱他的咆哮。

张望了一下四周,钟憬笑道:“这里是学校餐厅,不是广播站,请注意音量。”

王君玮也察觉到有人对他们这桌行注目礼了,便压低声音道:“反正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知道什么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

“你……”

“哦——”钟憬恍然大悟地摆着手,“更正一下,你连太监都不是。太监还是皇帝贴身的人呢。”

王君玮的潮红从面庞一直蔓延到脖子,“钟憬,你不要乱影射!我和魏蓝才没有什么!”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

钟憬知道他真动了气,却也不急着道歉,只管冷笑。

“大家都知道魏蓝和这里的土财主王家那神秘的三公子早有婚约,你根本插不上手。”喝了口奶昔,钟憬续道,“虽然你也姓王。”

王君玮斗气道:“你又知道我要插手?”

钟憬笑得更欢,“这样吵架早已落后。能这样回答就真明你情根深种了。”某人的兴趣爱好就是将活人死,然后再把死人气活。钟憬故作姿态,将餐桌上的一枝玫瑰送到鼻端,“人间三月,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我吃鳜鱼,你犯桃花,不过别付流水就好了。”

“你、你……你就这么喜欢钱?”

王君玮激动的样子仿佛是在昭告下,他被钟憬中了心事。

钟憬认真地点头,“喜欢钱没什么不对,自古笑贫不笑娼。没受过苦的人没有资格教训我,更不会明白三餐不济的窘迫。”

她睁睁看着他,看得他头皮麻,他早该知道,他从来都辩不过她的,只能声嘀咕道:“这么好口才,不去参加辩论社着实可惜。”

钟憬笑,“辩论社里一群庸才我还真不放在眼里,如果他们出我月薪,我也不在意抽点空闲给他们。”

真是死性不改。王君玮心里暗骂道。

“但钱买不到感情和生命。”他文不对题。

她看他一眼,“有钱可以住最好的医院用最好的药来续命,有钱可以买到高床暖枕同床异梦,穷光蛋的话别感情连老婆都娶不上。”

见她有些激动,他只能选择让步,“我没别的意思。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

钟憬不话,只是低头慢慢咀嚼手里的一块曲奇饼。

“后是我生日,我想请你参加我的聚会。”

“聚会?听起来像是有钱少爷的活动,可别忘了我们特招生的身份。”

王君玮有些难堪,瞬间从关公变成曹操。

“不过我去就是了,否则对不起你那句朋友。”

丢下这句,钟憬便起身往外走。

“钟憬。”他拉住她的手臂,示意她坐下。

当她和他再次相对而坐时,王君玮深吸了口气,坦白道:“我不想你到时再生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当然先声明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好了。”钟憬打断他的语无伦次,“我知道你就是王家三少爷。”

“你怎么会知道?”

对于王君玮第一个反应的是质问而不是反抗,钟憬感到很满意,因为全在意料之内。

“一年前我刚从香港回来,不想再过那种前拥后簇的日子,我想看看除了钱我还是不是我……”

“有钱人无聊的角色扮演游戏。”她下的评论总是一针见血。

“事实证明还有你。”他兴奋得很。

“笨蛋。”钟憬骂道,但见他如此兴奋也笑了起来,“你太高估我,我早猜到你身份了。一个穷学生怎会整日穿tommy,三宅一生?连纽扣都是镶金。还有如果你身份平常,老师会对你客客气气?看看我再看看你,傻子都知道啦。”

“而且我成绩也万不可能通过选拔考。”王君玮再补充一点。

“算你有自知之明。”

“不论怎样,我还是谢谢你。”王君玮认真道,“其实当你在课上没有梦想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找到同类人。”

钟憬耸肩,拨弄了一下仿佛一夜间骤长的黑,这让她一刹那想到莴苣姑娘的故事。

“是,你们这些富家子什么都不缺,自然不会有什么梦想。梦想只是我们这些凡人得不到的奢望,但这些对你们来讲恐怕易如反掌吧。”

仍旧把玩着掌心的碎,下意识地抬头却见他低下了头,于是伸长手臂敲下他的脑袋。

“不过你也不用扯谎你的梦想是诺贝尔吧,又不是学生。”

她没告诉他她时候的梦想是得诺贝尔和平奖。这会让她的嘲讽大打折扣。

王君玮抬头,对上她的眼,两人最终都笑出了声。

“我以为这样才最正常。”他忍不住狡辩。

“不过我现在有个新的梦想了。”

钟憬看到他眼里闪过的光芒,这种眼神她很熟悉。时候,每当对着橱窗里高昂的玩偶时,她就会在玻璃中看到自己这样的眼神。

“魏蓝。”王君玮仔细地念出这两个字。

“她本来就是你的未婚妻。”钟憬松了口气,觉得他太过严肃。

王君玮不以为意,挺直脊背道:“我希望单纯地以王君玮的身份来追求她。”

他的掷地有声只换来钟憬的冷笑,“有钱人就喜欢奇思异想。”不过她还是愿意给他建议,“那你定不能在追上她之前就让她知道你的身份。”

“是。”总算统一了意见,“这次宴会她正好去悉尼演出,不会出席。”

钟憬挑眉,哪有那么简单。

“那她父母,你父母呢?”

“他们答应我,给我最后五年的自由时间,之后我便去美国学钢琴。”

钟憬但笑不语。其实所有事情都是等价交换,只是这个富有的傻瓜不承认而已。

“现在你还把我当朋友吗?”王君玮问得心翼翼。

钟憬一口气将奶昔喝完,吐着泡沫的玻璃杯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疲倦。

“应该算吧。”她歪着头,一直不太喜欢你问我答的游戏规则。

“钟憬,我没有看错人!”

王君玮的激动让她侧目,随后又立即想到了开学第一他的过分热情。啊,她的直觉真是没有错。

钟憬抿嘴一笑,“舍不得你的钱而已。”

“那魏蓝的事你会帮我?”

阳光底下钟憬把玻璃杯不断地改变着方向,有泡沫在滚动然后凝结成一道粉红色的痕迹,沿着杯口滑落。在听到空气中增添了多一份的紧张和期待后,钟憬心满意足地笑了。

“尽力而为。”

泡沫碎了,紧张随着吐出的气流也消散在清晨的餐厅里。

虽然早已猜中王君玮的身份,也得到了证实,但是来到他家里时,钟憬还是控制不了怦然的心跳。

眼前的别墅四周居然全是落地玻璃窗,相信在阳光的映射下会格外缤纷闪耀,虽然现在已将近夕阳西下,但仍遮不住它的美丽。钟憬震惊于它的别出心裁,只能站在王家的大门口愣,供来往宾客指指点点。

听王家是靠种植葡萄园和酿葡萄酒家致富的,虽然他们在市区也购置了房产方便出入,但王家大宅也建在a市的郊区,临近他们的葡萄园。

事先王君玮要开车来接她的,可钟憬委婉谢绝,硬要自己坐公车来。一路上颠颠簸簸,耽搁了两个时不提,光是下车后步行的一段路就够她受的了。她开始埋怨起自己廉价的自尊来。

“怎么不进来?”不知何时王君玮已经走到钟憬身边。

“你家的窗真好看。”

第一次见到她呆头呆脑的模样,王君玮笑得乐不可支。

“就窗好看?”得抓住难得的机会逗她一逗。

“是啊,难道还有人好看?”钟憬白了他一眼。

王君玮苦笑,他就知道机会一闪即逝。

“如果你站在二楼,透过这些窗看到那成片的葡萄园会更美。”

“啊!”钟憬出感慨,虽然没有见到却已能想象出那宏伟的场面。

“进去吧。”

王君玮弯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钟憬敛了敛衣裙算是还礼。

今她没有和母亲是来参加这个城市最有影响力的王家三公子的生日聚会。为了不引起怀疑,自然不能穿得太过隆重,一身简单的连衣裙还算勉强过关,不至于和这些鬓香丽影衣袂飘飘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她特意避开了蓝色,选了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银色的细高跟是去年降价时买的,因嫌它太惹眼,一直搁置,想不到今到派上了用场。

“哦,对了,这是生日礼物。”

“谢谢。”王君玮接过包装精美的礼盒,“可以拆吗?”

“当然,可是我亲手做的呢。”

原来是她亲手做的巧克力,正正方方一大块,只是在表面用白巧克力写了九个字。

“别忘了上周补习费用。”

王君玮有些忍俊不禁,但还是了声“我很喜欢”。

“虚伪的家伙。”

钟憬笑骂,昂起头往灯火辉煌处走去。

客厅已被布置成聚餐会的格调,宾客们端着酒杯或是点心游走其间。见到钟憬和王君玮谈笑风生的样子,不禁打探起来,看看这位灰姑娘是不是王家三少爷的女朋友。

“舒娴,这个女孩子是君玮的……”

连魏母都忍不住紧张起来,毕竟关系女儿的终身幸福。魏父一边拉她衣袖,恼她过于无礼,一边伸长耳朵,唯恐错过一个字。

王母硬是挤出几声笑声,“那是君玮的同学,普通同学。”

一句普通同学让魏家二老放了心,上上下下审视了一番钟憬后,得出的结论是的确普通。

“爸妈,这是我的朋友钟憬。”

王君玮不知时机,仍然把钟憬往火坑里推。

“你好。”

王母还能应酬一下,王父就干脆别过头不予理睬,一个黄毛丫头也想他扯下老脸装热情?

“原来是君玮的朋友啊,听也是集英的?”

魏母总算找到了挥的舞台,热络得像是红帽里的大灰狼。

“我们家魏蓝也是集英的,不知道你见过没?”

快有些自知之明吧,就你这种丑鸭怎能和鹅相提并论?

“我和她同上钢琴课,算有一面之缘。”

钟憬开口,不愠不火。相对于她的平静,王君玮已经有些不悦。

“原来你也会弹钢琴啊?”

似是听到了什么可乐的笑话般,魏母笑得花枝乱颤,还不时望向渐渐围拢过来的众人,于是一片笑声迭起。

“略懂皮毛。”钟憬也环顾众人,沉稳自若,反倒让被她环视的人有些后背冷。

“那太好了,我们就请这位朋友弹上一曲助助兴如何?”

“你何必强人所难。”魏父终于出声,粗哑的声音让人听觉一震。

还是王母看不下去了,“钟憬是君玮的好朋友,大家就别太为难她了。”

“不会啊,那我就献丑了。”

钟憬信步走向客厅中央乳白色的钢琴,身后又传来魏父的声音。

“没人让你弹肖邦的夜曲。”

此语一出,立即有人莫名其妙地低声询问。王君玮却皱紧了眉头,他知道肖邦的钢琴曲难度极大,其中更以夜曲为。

谁都没有看到钟憬背对着众人长长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从到大她有个缺点,就是好胜,恐怕一生一世都丢不掉了,如影随形。

乳白色的钢琴触手可及,黑白键盘被擦得很亮,她抚摸上琴缘渐渐笑容攀上眉梢。只是一瞬间的光景,她已面对众人优雅地回礼,然后依旧优雅地落座。十指停留在键盘上方,稍一停顿便已下坠,错落有致地敲打着黑与白的结合,悠扬的乐声如行云流水。

“是肖邦升c调第2o号的夜曲。”有人惊叹出声。

钟憬用实力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王君玮更是震惊异常,一边是喜悦一边是震撼。

他自然知道其中的难度,升c调第2o号夜曲和c调第21号夜曲,都是肖邦死后才面世的遗作,也是肖邦的最后两夜曲。

升netisce”——回忆。他只听老师弹过一次。

老师曾经神往地过,真正能把这支夜曲诠释完美的人,他的琴音定能在起初唤起你对昨日的回忆,以往经历过的痛至极点的感受又一一重现,你又被包裹在其中,你忍受不住折磨,会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甚至一时间你觉得要被窒息在里面了。之后,你却蓦然间觉,你已经渐渐回复到平静。一直以来淤积在你身体和血液里的块垒竟然得到了舒通和治疗,而一股清新的力量悄然萌生了。

而今,他竟隐隐觉得钟憬的琴音里有这种力量!

一曲奏罢,钟憬合上琴盖,站起身稍敛衣裙,向所有人鞠躬。

全场静寂无声,大家都被刚才的琴音所震撼,就连百般刁难的魏母也鸦雀无声。突然有人带头鼓起了掌,众人望去,只见一个白苍苍的老者信步走来。

只听王君玮喊了声:“老师,你也来了?”

来者正是王君玮的钢琴老师,同时也是当地赫赫有名的钢琴大家叶留声。

“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叶留声越过王君玮直接走到钟憬身前,“弹得很完整,虽然第三节和后面几节的滑音和连音弹得不是很到位,不过已经很不容易了。你愿意去美国深造吗?”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王君玮立即兴奋道:“对啊,钟憬,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去美国。”

“恐怕钟姐出不起这个费用吧。”从王母口中得知钟憬是特招生后,魏母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钟憬笑了起来,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满意,她几乎是常挥了。看来应该是讽刺使人进步才对。

“对,我确实没这个资金,这位太太好眼力。”

她的坦然自若反而让魏母开始尴尬。

“我可以资助你。”看来叶留声真是喜欢极了钟憬,他的决定让在场的每个人错愕异常。

所有人都认为这对于钟憬定是好事一件,不料她却敛起容正色道:“我对钢琴并没有兴趣。”欠下的债总要还,但人情债却是一辈子还不干净。

话音刚落,钟憬便转身往外走去,王君玮只是愣了一秒钟便追赶出去。

“不吃蛋糕了?”

“那里一群人早就让我吃饱了。”钟憬坐在喷泉边,半边脸躲在阴影里。

王君玮叹了口气,“叶老师是好意。”

“好心办坏事而已。”

“他应该私下和你谈的。”他知道她的倔犟。

“就算私下我还是不会同意的。”她回答得决绝。

“那就浪费了一手好技艺。”看着她修长的双手和修剪漂亮的指甲,他不禁再次感叹,“多少人希望能够生与众不同,便能事半功倍。又有多少人勤奋了半世却还只能庸庸碌碌,永远登不上那最高的领奖台。你却如此轻易地放弃。”

见他如此认真,钟憬笑出声来,“你是在你自己吗?”

“我?”王君玮有些赌气,更为她不值,“对啊,我没你好运气,生一双弹琴的手。”

“你喜欢砍下来卖给你。”

钟憬得认真,一双手摆到王君玮面前晃啊晃,惹得他只能出手拍落。

“真是败给你,手也可以拿来卖吗?”

“唉。”钟憬叹了口气,“刚才我也不是完全赌气,我确实不甚喜欢弹琴,时候弹琴是因为母亲的棒子逼迫着,现在也只有闲来无事才会消遣消遣。如果我真的想成为世界一流钢琴家,我便会在第一堂课上出这个梦想了。”

“看,又刺激我不是,你随便消遣消遣便能得到叶老师的赞叹。我日夜颠倒地练琴却也只招来他多几句骂声。老真是太不公平。”

钟憬被他委屈的表情逗乐,先前的不悦一扫而光。

“不了,我要回去了,蛋糕你给我打包明带给我。”

王君玮也笑了起来,“还没忘记那蛋糕呢?”

“那当然看那四层的架势少也要一千多呢。”

“真是财迷。”他笑着摇头,“我送你。”

“不用了,我怎么来,自然能怎么回去。”从喷水池边一跃而下,钟憬的洒脱没持续两秒,她虽有一身傲骨,但却掩不住高跟鞋带来的苦楚。

“怎么了?”

她指指双脚,“想要美的,就必须忍得。”

喷水池边的灯光并不明亮,王君玮也看不清楚她脚上的伤痛。只是通过对她的了解,知道能够让她喊痛出声的必定不是痛楚。

“你等我一下。”

“喂。”来不及拦住他,便已消失在漆黑之中。

钟憬揉着自己的双脚,再次抬头时就看到他提着两个盒子赶来。

“这是你明年的生日礼物,既然我先准备好了,就今送给你吧。”

钟憬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只方形盒子,“不会是炸弹吧?”

“炸弹很贵,我不会买给你。”完,王君玮自己先笑了起来。

“你终于知道什么叫幽默了。”指着他手上另一个粉红色盒子,“那这是什么?”

待王君玮打开盒子,里面的物品让钟憬馋涎欲滴。

“蛋糕!”

“嗯,切了块最中间的给你。”

“但还没到切蛋糕时间呢,还有你的许愿呢?”

王君玮煞有其事地苦恼起来,“对哦,我还没许愿呢,那这样吧,你欠我一个愿望好了。”

“想得美。”钟憬横他一眼,却把蛋糕稳稳地抱在怀里。

“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啦。”听见客厅隐隐传出的呼喊,王君玮道别,“我先进去了,我已经吩咐司机来送你了,明见。”

不给钟憬任何反对的机会,王君玮朝里面跑去。

看着他慢慢被黑夜吞没的背影,钟憬的笑容凝结在嘴边,仿若黑夜中盛开出的最美丽的花朵,甜腻又神秘。

她将方形盒子放在膝上,心翼翼地解下上面金色的蝴蝶结,一双帆布鞋映入眼帘。

这还不是最后的惊喜,她拿起帆布鞋边的纸条,终于会心一笑。

“学费会照付的,放心^_^。”

笨蛋,居然是双男鞋。

钟憬将帆布鞋套到脚上,虽然大了好几码,但她仍开心地原地旋转着。明明不是红色的舞鞋,却有着慑人的魔力。故事里的女孩赔上了双脚,她又要付出什么呢?

此情凝思

纳兰

夜正深深,鲜红的烛火、鲜红的灯笼,却把梅府整座庭院,照得如同白昼。无数的灯笼、无数的彩缎、无数大红的喜字,耀出一片洋洋喜气。庭院中,宴席流水,流水宴席,整座城的官商士绅们,几乎都来齐了。

清河苏氏,官宦传家,自立朝以来,苏氏一门出过三位侍郎、两任尚书,还有过四个封疆大吏,外加一位封为公主和亲异国的姐。谁能想得到,这南方城一个普通的水军武官,寒门薄宦子弟,竟然能娶到苏家的姐呢?

这一场婚事,几乎震动了整座城,这一场婚宴,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部前来道贺。

梅老爷梅夫人被围在一群贵客之中,应接不暇。

“梅兄,好福气啊,令郎娶得这样的名门闺秀,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梅世兄年少英伟,战功赫赫,也难怪苏大人竟会另眼相看,将族中明珠下嫁啊。”

梅家二老,乐得嘴都合不上,连连给客人敬酒。

年轻一点的,则把新郎官围了个结结实实,酒敬个不停。

不断有人又羡又妒地凑过来,满嘴酒气,大着舌头:“梅老兄,从此以后,你可是苏家的女婿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升官财之后,别忘了提拔兄弟们啊。”

过分的幸运,使作为新郎的梅文俊被太多的羡慕、嫉妒,甚至淡淡的恶意所环绕。他只是微微笑着,浅浅向每一个人举杯。他的大喜之日,眉宇之间无喜无怒,但举止周到,应对得体,别人醉得再厉害,话再胡闹,他也绝不失礼。

相比前院的喧哗沸腾,后院那明烛高烧的新房里,却是一片安静。穿着大红喜衣,坐在床边的新娘苏思凝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贴身丫环凝香却是坐不住也站不住,时不时打开窗向着前院张望。

“都这么晚了,姑爷怎么还不来芽外头的酒席要应酬,这洞房花烛夜,就可以搁着新娘子不顾吗?”

她这里急得搓手跺脚,苏思凝却只觉好笑,“凝香,少安毋躁,我还没急呢,你急什么啊芽”

凝香恼道:“姐是才女,书读得多,定性好、修养好,我一个丫环,急一急又有什么关系芽姑爷也真是的,这个县城的人没见过世面,听姑爷娶到姐这样的大家闺秀,都跑来凑热闹。可是,就这么一直在外头喝酒应酬,却不来见姐,我瞧着呀,姑爷也不是个多体贴的人,未必把清河苏氏放在眼里呢。”

苏思凝淡淡一笑,并不话。

凝香一句话出,又觉自己多言失口,忙又道:“姐,你们拜堂的时候,我可心地看过姑爷了,长得啊,那就跟书的故事里那些英雄将军一个样,别提有多么俊朗英伟了,与姐不知多么般配。我还听,姑爷是个真英雄呢,在军中,立功无数。姐文才出众,姑爷武艺过人,你们一文一武,郎才女貌,将来必是神仙眷属。我瞧着,就算是姑爷的出身不是书香世家、名宦大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红盖头下的美丽容颜溢出一丝笑意。旁人都惊异于寒门薄宦的武官能娶到名门大族的姐,又有谁知道,她是多么庆幸嫁予如此夫郎。

她虽是苏家谪系的姐,却自幼父母双亡,被如今苏氏族长、她的亲叔叔抚养长大。

苏大人自己各房妻妾生的儿女们都顾不过来,又哪里会多分心思给这个亡兄的女儿,无非是当作家中姐,拨一个住处,几个丫环,月月多个份例罢了。

这些年,她在苏世宗族中,无依无靠长大成人,看多各房兄弟姐妹、姨娘婶婶们,争宠暗斗,诸般卑鄙手段;看多大家族里种种卑污黑暗,残忍薄情之事。

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女,就是家中稍有脸面的仆婢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不如寒门女子自在快活。

全家只有堂姐苏凤仪与她较为相知。两个女子在那勾心斗角,人心莫测的深宅大院里,退到无人注意的角落中,用书册文章,消遣着她们的寂寞,度过那无争的岁月。

作为世族的姐,命运从来不能自主。她注定在那华贵而森冷的可怕牢房中长大,然后又嫁到另一个华贵而森冷的牢房中,面对更多的争权夺利,尔虞我诈。

她未来的丈夫也会像苏家的男子一样仗势凌人、欺男霸女、*无道、卑劣阴狠吗?她未来丈夫的妻妾们,也会像苏家的女眷们一样,明争暗斗、手段用尽吗芽每每想来,便让人觉得全身冰凉,心中一阵阵寒意上涌。

没有想到的是,叔父对于她的婚事,根本不愿费心思。偶尔听一个叫梅文俊的水军武官很是出色,就定下了亲事。

而她面对这样的归宿,没有失望,只有欢喜。她不求富贵荣华,只愿至亲之人,真心相待。她不羡名门大阀,只求能得一丝温情,一点关怀。

“姑爷来了,姑爷来了。”凝香欢快的声音打断了苏思凝的沉思。她全身一震,猛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角。

凝香欢欢喜喜关上窗,靠近过来,“我瞧见了,姑爷正冲洞房走过来呢,可算是应酬完客人了。”

苏思凝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心却又跳得厉害。

前院的喧哗鼓乐,仿佛一下子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耳朵尽力去捕捉门外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他来了、他来了。她的掌心忽然出汗。

听他是个英伟男儿,听他年少志大、武艺出众,听他英俊高大、性情爽朗,听他待人亲切、侍父孝敬,听他……

那脚步声清晰明快,让苏思凝的心跳不知不觉追随着脚步声。

他就要进来了。他会在红烛下挑开她的头巾,哎呀,我今坐了这么久,妆也不知花了没有芽旁人常夸我漂亮,不知他看到我可会喜欢芽

心中是窃窃的喜悦,深深的忐忑。

脚步已在门前停住,苏思凝紧张得全身都僵了。

他就要推门进来了,我该怎么办?我应该对他什么话?

思量复思量,心绪乱如麻。

她只是觉得脸上红得像火烧一般,嗓子干,好像不出声音。

门被推开的声音,听到耳边,就像霹雳响起,她几乎要坐不住从床边站起来了。

然而,这个时候,比霹雳更响的声音却从远处迅接近。

“海疆有战事,梅文俊接军令。”

苏思凝一怔,然后清楚地听到,脚步声再起,这一次是由近而远。

一颗心猛然沉下去,苏思凝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这是怎么回事芽姐,这、这……”凝香慌乱地叫了起来。

苏思凝忽然从床上站起,一丝也不顾大家闺秀的气派风度,一把拉下头上的盖头,直扑门前。

门外,漫星月下,一个高大昂扬的身影正在远去。

“相公。”这一声呼唤,她在心深处唤了千万声,带了无尽的甜美、向往、期待……平生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却充满悲哀、乞求。

脚步一顿,那人没有在月下回头。

高大伟岸的身躯,在深深夜色中,仿佛正背负着难以思量的重担,“军情紧急,军令如山,恕我不能不去,请……”他顿了一顿,仿佛有些不习惯,“请娘子安心在家侍奉爹娘,等……”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竟有些颤抖,“等我归来。”

苏思凝心中酸涩,她的丈夫为何不肯回头芽可是因知必然离别,所以才不忍回头芽可是因为不舍,所以声音才带着颤抖芽

她的丈夫要上战场了,沙场险阻重重,又怎能让他心有牵挂芽她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场,却又装出镇定之色,“家中一切,相公无需担忧,沙场多险恶,相公多珍重。”

梅文俊仍然没有回头,他只是点头,点头的动作也是沉重而迟钝的,然后,他快步离去,快得仿佛是害怕再一迟疑,就不能再离开,不忍再离开。

苏思凝强忍心头痛楚,遥望他远去的身影。在心中默默下誓愿。

她会为他孝敬公婆,晨昏定省;她会为他操持家业,管理仆从;她会为他缝衣制鞋,学做羹汤。在他远征他乡之时,她要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在他得胜归来时,她要远迎出几十里;在他带着一身征尘出现在长路远方时,她要用最甜美的微笑欢迎他。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他是她未来无尽岁月里的太阳,他是她生命里仅能有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落下来啊芽这是她的新婚之夜,这是她的洞房花烛。可是,她的丈夫却不曾挑开她的盖头,不曾与她共饮过一杯酒。

她从知道他名字的那一刻,就幻想过无数有关他的事,她悄悄打听他的一切,偷偷为他写下诗文,不为人知地在心中编织有关他的一切。而今,她却连他的面容还不曾见过。

她伸手拭泪,却不知泪水越拭越是止不住。她却连痛哭也顾不得,只是定定地望着那走向园门,眼看就要走出视线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只想在这一刻,把他那高大伟岸的身影,深深铭刻在脑海中。她不知道,这一战会持续多久,她却只想把他曾过的每一个字,牢牢记住,永不忘怀那清朗好听的声音。

纤纤玉手,捧起清香一炷,在佛前深深三拜,心地把香插入观音像前的香炉中。苏思凝美丽的脸容中一片虔诚,双手合十,低低诵念着经文,盼着他早早回家,以慰双亲,也让她芳心早安。

自从梅文俊洞房之夜,听调远赴战场之后,她强忍悲伤,上奉公婆,下理家业,尽心尽力,做好梅家的媳妇。

梅家二老都是温厚良善之人,对这来自大家族的美丽媳妇爱护怜惜出于至诚,让幼失父母的苏思凝,真正尝到了至亲长辈的爱护。

梅家的下人仆役大多老实听话,对这位据来历非常高贵的少夫人,敬若神,有令必遵。梅家连主人带家仆也不过二十来口人,绝无苏家大族门阀派系纷争、内斗不休的种种丑态,从大家族中出来的苏思凝,管理这样一个薄宦之家,自然是得心应手,轻松随意。不但梅家长辈喜爱,下人敬重,就是来往亲友,也无不赞这位梅家少夫人,聪明美丽、进退有度、举重若轻,实是难得的贤妇。

自嫁入梅家之后,几乎诸般随意,只除了她的丈夫,不在身边。自从梅文俊赴海疆之后,一向只览诗书、少读佛经的苏思凝,便去水月庵中,请了一座观音像,日日奉于房中,早晚三炷香,诚心诚意,日日祈求。无数次请诸神佛,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

什么侯门世阀女,什么多才女红妆,又何必特立独行,清高出尘。若得夫郎归,她愿做市井愚妇人,朝朝诵经文、夜夜拜佛前,求的无非是,至亲之人平安无事。

或许真是神佛有知,感她虔诚吧,前不久,传来了海疆战事大捷的消息。她一直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欢喜之余,更加盼着夫君早日回家。多想亲眼看他无恙,多想亲手为他洗去征尘,多想亲耳听他讲述那战场的故事,多想早些知道,她的夫君是多么英雄了得。

最近几,战后归乡的军士将领们,6续有人回乡,门外都有鞭炮响起,笑语欢声不绝。

每每听到外面的动静,她都情不自禁登上高楼,悄悄眺望远方。什么时候,她的夫君也会这样,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在锣鼓喧之中,被欢喜的百姓当作英雄一般迎接回来。

缓缓地在佛前道完深深的祈愿,她才坐回床边,拿了床头的衣衫,轻拢丝线巧提针,继续她未完的工作。只是每扎几针,手不觉会停在半空,一阵失神。

我这是比着他以前的衣裳制的,也不知道,他在海上打仗,会否清减,此时,还合不合身?

苏思凝不觉脸上飞霞红。他喜欢不喜欢呢?这颜色、这式样可合他的心意?他看到我亲手为他制的衣,会不会高兴呢?知道我这世家大族的姐一点也不娇贵,也能操针指,也会做衣衫,他可会有一点点吃惊?

心中转着种种隐秘的念头,脸上不知不觉绽开无比美丽的笑颜。

“姐,家里收到军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声音有些张皇、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却有着更多悲痛。

苏思凝猛然立起,喜道:“有相公的消息吗?”不等凝香回话,她连手上的衣衫都忘了放下,就冲出房去。

凝香望着苏思凝快步走向正厅的背影,眼中满是绝望,“姐,姑爷战死了。”

苏思凝恍若未闻,还在快步往外走。

凝香大声喊:“姐!”

苏思凝这才止步,回身,这个时候,她脸上那欢快的笑容还没有敛去,眼神里还带着欢喜,就这样凝望她。

凝香望着她,张了张嘴,想什么话,出的,最后却只能是痛哭声。

苏思凝静静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就像僵硬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来。直到这个时候,刚才听到的一句话,才慢慢地变成真实的,有完整意义的信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慢慢向凝香伸出左手,轻轻地:“傻丫头,我还没有哭,你哭什么?”

然后,那件一针一线由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从她指间滑落,凝香关切而惊慌的叫声,仿佛很远很远。再然后,就是沉沉寂寂,深不见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无穷地降临。

佛前深深一叩,这素衣淡妆的美人徐徐立起,望着那一片烟雾中,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神色怔怔,久久无言。

凝香在后面悄悄拭泪,菩萨啊菩萨,你若有灵,护佑凡人,为什么要让姐这么好的人,受这么多的苦楚呢?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虽是名门千金女,却从无人呵宠疼护。本以为嫁得如意郎却连一个新婚之夜都没过,就让姑爷战死海上,连尸体都不曾找到。姐伤痛还未复,又传来苏家获罪被抄,家业飘零的消息。虽苏家无人真心关心姐,到底还是骨肉相连,血脉至亲,到底也是一个依靠,一个退步啊。菩萨啊,姐这样真心供拜,诚心行善,为什么你连一点恩德也不开?

想到苏思凝的遭遇,凝香就一阵心酸。梅文俊身死,苏思凝万念俱灰,只知安顿家业,侍奉翁姑,平日脸上,再难见喜色。偏偏雪上加霜,威难测,苏家世代豪门,一朝势败,幸亏梅家老爷夫人,都是厚道良善之人,不欺苏思凝家败零落,不嫌苏思凝也许会连累梅家,反而对她多方安慰,处处照料。苏思凝心中感动,更加诚心诚意,把翁姑当作亲生爹娘一般孝敬照料。平日料理家业,井井有条,逢人笑脸相迎,温和亲善,远亲近邻,无不交口称赞。除了这贴身的凝香,又有谁知,她夜夜辗转难眠,每泪湿枕巾?

眼看着梅文俊的周年死忌就要到了,苏思凝带着凝香上水月庵来,上香供拜之余,又和庵主商议办法事的事宜。

凝香不敢插嘴,只是怔怔凝思,只觉不出的伤心难过。

“凝香。”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苏思凝轻轻地呼唤。

凝香回过神来,忙笑道:“姐,事情办完了吗?”

“早办完了,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该等急了。”苏思凝一边一边往外走,看凝香仍有些神不守舍,不觉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不会是才出来一会儿,就惦记着梅良了吧?”

凝香脸上一红,“姐又来欺负人了。”

苏思凝冲她一笑,“哪个欺负你了?我看梅良人不错,虽然年轻,但办事可靠,忠厚肯干。你悄悄给他做的衣裳鞋子,绣的荷包,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房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镯子链子,真是上掉下来的?”

凝香羞不可抑,恼道:“姐……”

苏思凝笑笑,“这一年,家里事太多,我虽知道,也不好什么。等过了这个忌日,找个日子,跟爹娘提一提,这样的大好姻缘,总是要成全你们的。”

凝香一怔,忽道:“姐,我是你的丫头,怎么能……”

照大户人家的规矩,贴身的丫环,随姐出嫁,就是姑爷的通房丫环,将来能不能升姨娘侍姬,就要看主子的心意了。似这样姑爷早逝的,丫环势必陪着主子守一辈子才是正理的。

苏思凝摇头打断她的话:“姑爷去得早,你原没有贴身服侍过,哪有跟着我,守着一世的道理?”

凝香眼圈一红,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

苏思凝轻轻一笑,牵了她的手,“傻丫头,我这一生,已是误了,又怎么能再连累一个你?”

“可是……”

苏思凝声音柔和:“记得,连我的份一起,活得幸福圆满才好。”

这样轻和柔美的声音,却令凝香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哽咽道:“姐、姐……”

“好了、好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苏思凝笑着安慰。

凝香这才惊觉,她们已经出了庵堂,四处都是行人,忙伸手去拭泪。快步走到轿子前,就要为苏思凝掀轿帘子,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少奶奶。”

凝香惊讶回头,“梅良?怎么是你?”

随着叫声跑近的青年,五官端正,满身大汗,一边喘气一边喊:“少奶奶,老爷夫人急着找你回去呢,家里收到少爷的信了。”

苏思凝一震,几乎没站稳。

凝香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梅良,“你什么?”

梅良气喘如牛,“少奶奶,你快回家吧,少爷他……他没死。”

“当时,海战的时候,文俊跌下海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被海边的渔民所救,这一年来一直在养伤,直到最近,才写信回来……”

苏思凝静静地听梅老爷,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公婆躲闪的眼神,以及那狂喜之下,又带些诡异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道:“这真是大喜事啊,爹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眼神明澈清丽,梅老爷一时竟不忍直视她。梅夫人轻轻叹息一声,“思凝,文俊被一个渔女救了,她一个女儿家,照料了文俊一年,文俊理当带她回来。”

苏思凝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头,唇边绽开一抹温柔的微笑,“当真是喜事,不但相公回来了,我还多了一个妹妹。”

轻开鸾镜,望着镜中人儿苍白的脸容,似乎在那久远的前生,自己还有着花一般娇艳的容颜,在花间扑蝶戏萤,在柳下,写诗作画,娇憨真,浑不知世事险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憔悴苍白得,如同一个鬼魂了?

“姐,你喜欢什么式?”

“姐,你瞧这胭脂的色泽怎么样?”

“姐,我已经叮嘱了绸缎庄,带上好的料子来让你挑选,你都一年没做过新衣裳了,姑爷快回来了,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个渔家女又算什么?”

凝香在身旁转来转去,手忙脚乱,个不停。

苏思凝却只怔怔地望着镜子呆,她曾是花一般娇艳的少女,怀着那么多甜美的梦想,嫁到梅家。然后,为他守了一年的寡。从此总是一身缟素,不戴饰,不着脂粉,整个生命,成了一团死水。可是,原来,他竟然没有死……

凝香轻轻放下她的长,为她梳理,一心一意要把她的姐打扮成仙,“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才学,等姑爷回来……”她语气一顿,忽地低低惊叫一声。

“怎么了?”苏思凝轻声问。

“没什么?”凝香急急把梳子往身后一藏。

苏思凝淡淡一笑,她知道必是凝香看到了她头上的白。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可叹她年未满双十,却已忧思成病,多少回明醒来,枕上落缕缕,其中竟有斑斑星霜。凝香,又何必如此好心加以隐藏。

看着镜中人的笑,凝香不觉心酸起来,“姐,姑爷回来了,姑爷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是喜事啊。”

是啊,是好事啊!苏思凝悠然一笑。她为他青丝变白,她为他夜夜泪痕深,她为他堂上奉翁姑,她为他苦苦守家业;而他,观沧海,拥美人,足足一年之后,才寄来一封家书。果然是好事啊。

“姐……”凝香还想再劝。苏思凝却已道,“凝香,我想过了,明就对爹娘提你和梅良的喜事,尽快为你们操办。”

凝香一怔,“姑爷还有十几就回家了,这个时候,迎接姑爷最重要。”

苏思凝淡淡道:“这一番生生死死,已叫我看透人世无常,谁知道十几后又会生什么事呢?趁着这一切我还做得了主,先安顿了你们才好。”

凝香心中一震,失声道:“姐,姑爷回来后,你想干什么?”

苏思凝看向镜中,那了无生气的眼,“我也不知道。”

凝香颤了一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姐,你都苦了这么久了,眼看着好日子来了,可千万不要一时想岔了。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那不过是个渔女,哪一点能和你相比?只要姑爷看你一眼,自然就知道如何取舍了。”

苏思凝只是摇头,不,凝香,你不明白,无关渔女,我只是累了,只是倦了,仅此而已。

苏思凝次日向梅老爷梅夫人提起凝香和梅良的终身大事,梅氏夫妇自然不会驳回的。本来打算等梅文俊回来,再安排他们的事,但苏思凝坚持要尽快把婚事办了。

于是,在梅家上下都为了迎接少主人归来而忙碌的时候,凝香和梅良的婚事,略显仓促地完成了。为了奖励梅良多年来的服侍功劳,也为了给儿媳面子,梅氏夫妇厚赏了梅良许多财物。

苏思凝虽不得叔婶喜爱,但毕竟是嫡系正枝的姐,大家族的气派不能减,出嫁的时候,带了价值不菲的嫁妆,手头颇为宽裕。她出钱直接为凝香置了一处房产,又把她和梅良的卖身契烧了,还他们自由之身,以后只算是梅府的雇工而已。

梅良感激涕零,凝香却觉有些心寒胆战,总觉得,自家姐如此周到贴心的安排背后,有一种决然的阴影。

只是这样的忐忑猜疑,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梅府中,实在不敢表达出来,只能提心吊胆地苦苦等待。终于,梅文俊回来了。

梅府所有人,都远远迎了出去。

梅老爷和梅夫人,激动得走路都走不稳了。

苏思凝跟在公婆的身后,遥望着远方。曾经那人夜夜入梦来,曾经在心深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而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和狂喜,只是静静地跟随着,依照着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微笑。

那一骑一轿,似乎是从远方的之尽头而来。是太阳太耀眼吧,所以苏思凝悄悄低下头,是不能直视阳光,还是,不愿在这应当欢喜的瞬间,让人看到泪痕?却已无人知道。但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脸上依然是得体的微笑。

远方的人,已经近了。她终于看到了梅文俊,看到了她的丈夫。

她从知道他的名字开始,就在心中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她还不知道他的长相身形,就已经悄悄地在为他绣荷包、缝腰带。但却在嫁给他一年多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果然就像以前很多人的那样,年轻俊朗,英气十足。他骑着马,逆着阳光而来,阳光就像在他身上镀下的炫目光辉,映出那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烈烈英风。那些缨胄世族中,见不到的男儿气概。坐在马上的时候,像是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到了他身上,跃下马来时,像是青松般苍劲有力,他大步而来,远远拜倒,动作干净利落。苏思凝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这样,连下跪都跪得这么有气势,这么英气四射。

梅家夫妇却不曾有她这么多的感想,一见爱子,已经是扑了过去。梅夫人抱着梅文俊,痛哭失声;梅老爷在旁相劝,劝了两句,也是老泪纵横。梅文俊亦是伤感落泪,哭道:“儿子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老爷反反复复只会这一句。

梅夫人泣不成声,好一阵子才稍稍平复心情,抹着泪道:“儿啊,最为你伤心的,可不是我们啊。”着把他拉起,将他推向苏思凝,“快看看,你的媳妇。”

梅文俊也是在成亲一年多之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

对于妻子的容貌,他从不曾做过过多的猜测,也从不曾有过太多的期待。自梅家和苏家定亲,一个武将,娶到世家大族的姐开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非议。

“行啊。文俊,看不出来啊,你们梅家什么时候攀上苏家了?”朋友似羡似妒的笑语。

“梅老哥,有这样的老婆,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有好处,记得提携老兄我啊。”亲戚似笑非笑的恭喜。

“真奇怪,这梅家有什么好,堂堂苏家的姐怎么就愿意下嫁呢?”

“没准是长得太丑,门当户对的嫁不出去,只好找个官职卑的了?”

“我看是没准有什么丑事呢!谁不知道苏家仗着家大势大,胡作非为,苏府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地方。没办法,只好嫁个官职、不敢追究的人了。”

“可怜梅文俊那子,只怕还没娶老婆,帽子就绿油油呢!将来,有这么个娘家有权有势的老婆,别娶妾,稍微玩乐一下,只怕都没机会啊。”

这是旁人背地里窃窃的私语。

在世人看来,无比羡慕的高攀,于梅文俊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在定亲之前,他是城里人人佩服的英雄。他年少英武,他军功无数,他凭自己的能力,为梅家挣来了荣耀和官爵。

长辈们夸他年少有成,平辈们敬他如兄如师,晚辈们以学习他为目标。定亲之后,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他成了苏家姐的丈夫,苏家的女婿。他没有了奋斗目标,没有了成就,反正,娶了苏家的女儿,升官财太容易了,他自身的能力,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只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只是笼罩头顶的阴影。直到这一刻,这个人才忽然鲜明起来,真实起来。

就在这毫无防备的一抬眸间,他看到了她。那女子就这样站在阳光下,并不曾特别费心地装扮自己,淡淡脂粉淡淡妆,却忽然间,让漫的阳光变得黯淡了。

梅文俊忽然想起了诗文里,对美人的描述:美如秋水、目似远山。那些极尽美丽的字眼,原来真的自有来历,原来真有人,可以美得如诗如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是在一片灿烂阳光下,他却觉得有一道惊雷,直劈在心间,猛然一震,忽然间,让他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唤醒他的,是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文俊。”

梅文俊心中一惊,急急回身,身后轿,轿帘已经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美丽却满是惶恐的脸。

梅文俊忽地扭过头,不再多看苏思凝美丽的容颜,大步走到轿前,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把她从轿中牵出来。他握得是那么的紧,仿佛想要握住这一刻,他忽然纷乱的心绪。

“爹、娘……”他不敢再看苏思凝的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娘子,这是湘儿。”

梅老爷和梅夫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四周热热闹闹的梅府下人们,也用奇异的眼神望着那个女子。

苏思凝静静凝望着这个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这个叫柳湘儿的女子,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低着的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被心爱的男人握着手,却依然无助如风中孤雏。

苏思凝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梅文俊有些惊愕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柳湘儿的另一只手。只觉那女子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心中忽地一阵怜惜,柔声道:“妹妹快跟我回家,看看姐姐为你安排的房子合不合意。”

她亲自引领着柳湘儿往回走,原本沉凝的气氛忽地轻松起来,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柳湘儿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思凝,又有些茫然地回头凝望梅文俊。苏思凝也跟着回,看到明媚阳光下,那人长身而立。那样英挺的眉眼,那样劲拔的身姿。她微微一笑,忽觉眼中一片湿润。

这男子,真的活着。

她为他在佛前求了千万遍,她为他在灯下哭了万千回,她念他的名字,入骨入髓,她梦他的容颜,催心催肝,原来他真的——还活着。

情愿他另置家业,情愿他另娶妻妾,只要他还能活着,还能在这如许的阳光下,展颜微笑,还能握着他所爱女子的手,看日升月落,哪怕,那个女子并不是她。

梅家上下,盛宴华席,欢迎死而复生的梅文俊。盛宴固然热闹非凡,但华席散场之后,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和无措。这是此时此刻,梅文俊和苏思凝共同的感觉。

因为这一夜,梅文俊必须走进原配妻子的房间。明烛高烧,夜已深,英雄美人,却只是相对无言。多么可笑,成亲已经一年多,他们的洞房花烛还没有开始,却已然结束。

苏思凝望着那坐在灯前的人,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可闻,烛光下,那人越来越显得面如冠玉,英气逼人。可是,为什么却这么远?明明近得伸手可触,感觉上,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三千世界。

而梅文俊连细看她灯下的容颜都有些不敢,事先想好了无数应付的言词、宽慰的假话,此时却一句也不能出口,不忍出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的妻。无论他承认与否,她都为了他守了一年多的寡,为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幸,为他在堂前孝顺父母,为他在厅上治理家业,为他操持着一切,而今,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走进梅家。对这样的女人,他已不忍再一句假话,更不忍做一丝欺骗,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苏思凝在灯下微笑,看那男子躲闪着的目光,她的丈夫,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与他的新婚是一场仓促的分离,生离死别后的再会,本该是热泪纵横,相拥而泣;本该是欢喜欲狂,难舍难分。到如今,却似对彼此都成了一种可笑的煎熬。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少爷,柳姑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喊着头晕肚子疼。”

梅文俊猛然站起,苏思凝也急道:“相公快去看看妹妹。”

梅文俊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一片坦诚,这才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走到门前,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似乎想什么,但最终只是出一声叹息,快步而去,再也没有停留。

在房里侍候的凝香急得直跺脚,“这么拙劣的手段,姐怎么还让姑爷上她的当?”

苏思凝淡淡一笑,是啊,当年在苏府,哪位姨娘,哪房得宠的如夫人,不会在适当的时候不舒服一下?更高明更厉害更狠辣的手段她都见多了,何况这种花招呢?但是,又能怪谁?

那个在梅府上下苛刻冷漠的目光中,瑟瑟抖的女人;那个看到丈夫原配妻子容貌绝美之后,眼中流露绝望之色的女子;那个不得不强装笑容,眼看丈夫走进另一个女人房间的女子,这样拙劣的手段之后,是怎样的惊惶和恐惧?

更何况,这手段似乎搭救了她和梅文俊,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很明显,两个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凝香见她不介意,更是气恨,“姐,你为人怎么这么厚道?不要被他们骗了,什么渔家女,我听梅良的话风,好像梅府的人都认识那个女人,可恨梅良那木头太倔,我怎么逼他,他都不多。”

苏思凝轻轻一笑,何必梅良呢,那女子柔嫩雪白的肌肤,哪里像是海边长大的女人。还有她的手,更是柔若无骨,纤美无比。就是她苏思凝,因为长年做针线女红,又时时执笔写诗画画而手上留有茧子,那个常做重活的渔女倒有一双完美的手。

可是,又何必追究呢,穿了,想来也不逃青梅竹马或情深多磨一类的故事,何苦破坏整个梅家的洋洋喜气。重要的,从来不是柳湘儿是不是真的渔家女;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冷了,冷得再也无力去争取什么,她的人更倦了,倦得再也无法去计较什么。

她只是笑着遣退了唠叨不停的凝香,自己安歇。一夜竟是沉沉无梦,无思无虑。多好,不再夜半惊梦醒,不再夜夜湿枕巾;多好,从此无思无虑,也无忧无恨。

次日清晨,她和往日一般,到正厅去给二老请安,还没进厅门,已听得厅中呵斥之声:“你妻子为你白白守了一年,你如今回来了,要好好地对她,不可老想着玩乐,平白让人笑话。”

厅中梅老爷板着脸训斥,梅文俊低头站着,柳湘儿侧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通红。

苏思凝知这话弦外有音,想是梅老爷知道了梅文俊昨夜去了柳湘儿哪里,如今作起来了。她笑着进厅,给二老请安已毕,又笑道:“相公回来是大喜事,各方亲友都递了帖子进来,从今儿开始,想必家里会有不少客人,如何接待安排,还请爹娘示下。”

梅老爷面色稍霁,“家里的事一向是你安排的,你该怎么办?”

“是……”苏思凝笑盈盈地和梅老爷讨论起来往亲戚的名单,各方送来的礼单,如何回礼,怎样答对,繁复忙乱得让梅氏夫妇没空教训自己的儿子,只抽空递给梅文俊一个眼色。

梅文俊立刻带着柳湘儿无声无息地出去了。只是在出厅之时,回眸深深望了一眼。

正和梅老爷答对的苏思凝无端觉得背上一热,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烤过一般。

梅文俊死而复生,海上英雄奇迹般携美而还,成为城的一个传奇。城中富商巨绅、大官员、梅家的各方亲朋,无不上门来贺。

一整下来,理家主政的苏思凝忙得脚不沾地,这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些让人讨厌的恶客,非常不识趣,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当,在后园辟静处休息一下,才喘得一口气,耳边就听到烦人的聒噪:“堂嫂,你受委屈了。”

苏思凝皱着眉头转过身,眼前的男子,衣饰华丽而夸张,气质轻浮又焦躁,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和梅文俊是同宗近亲,叔伯兄弟。

梅文升也算是梅家近枝血亲,更是梅老爷唯一的谪亲兄长之子。虽然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但梅家念着血脉之亲,一直保持来往,加以照顾。梅文俊“身死”之后,梅文升整日就想着等梅家二老死了,继承梅家产业,不但经常出入梅家,对苏思凝这位美丽的“寡嫂”,也屡屡出言挑逗。梅文俊复生,虽然他也带着礼物上门道贺,可苏思凝清楚地知道,最失望的人,一定是他。

苏思凝气定神闲地道:“相公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忙一点,又有什么委屈?倒是二弟,心里似乎挺不痛快的。”

梅文升愤愤然道:“想到堂嫂受的欺负,我怎么能痛快得起来,什么渔女救人,凡是知道梅家底细的都清楚,那明明是……”他凑近苏思凝,“堂嫂,这内情我知道……”

“文升!”森冷如冰的声音响起来。

梅文升打了个寒战,猛地回身,恭敬地喊:“堂哥。”

梅文俊面若寒冰,刚才梅文升把头凑到苏思凝脸旁的画面太过扎眼,以至于他话的声音都带了铁血杀伐之气,“你还没有去给爹娘问过安吧?”

“是、是,我这就去给叔叔婶婶问安。”梅文升满头大汗地着,同时飞快地跑走。因为太过慌乱,一跤跌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跑。

后园中,又只剩下了这一对夫妻,相顾无言。男子玉树临风,女子美丽出众,相顾立于花前,凝眸而望,本该有无数的传奇,无尽的温柔,而今,却只有一片沉寂。

前院宾客如云,喧哗不尽,后园,却似是只有一片永远也打不破的沉默。

两个人相隔不过十步,但谁也不肯迈步接近对方,谁也没有先一步开口呼唤对方。

这一次,梅文俊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直视着她的眼,星子般的眸子里,有着深沉得不见底的隐忍与痛苦。

这样的目光,让苏思凝一阵茫然,然后莫名心虚地想要逃离,忙道:“外头客人很多,我先去……”

“不,我去吧,你为这个家累得太久了。这些应酬来往,本该由我来做才是。”梅文俊断然打断她的话,脚下却没有动,目光仍然深深地望着她。

苏思凝从来不曾这样惶恐不安过,在这深切的目光中想要落荒而逃,却挪不动脚步。

然后,梅文俊终于转身,向前院走去。

苏思凝莫名地全身一松,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忙坐到栏杆之上,低头望着脚下,怔怔呆。

然而本来远去的脚步声,忽然迅疾而近。

她微微颤抖起来,不明白这一刻的慌张是为了什么。

一个黑影罩下来,然后,是倏然笼罩全身的温暖。

苏思凝怔怔抬头,看了看忽然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外面冷,要是喜欢坐在花园里,记得多添件衣裳。”梅文俊淡淡地完,然后扭头走开。

十几步的距离,原来,只需一瞬,就可以接近。但也同样在交睫之间,再次远离。

他快步而去,没有回头;她怔怔而立,没有呼唤。这一刻,她和他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就此错失而去,但都已没有力量,没有心情去挽留。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园门之外,苏思凝才慢慢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

袍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可是,为什么这颗心还是冰凉一片?

宴席已终,宾客散尽。已经疲累了一的梅家众人并没有休息。

梅氏夫妇把儿子媳妇以及柳湘儿全部叫到了面前,吩咐正事。

“文俊,如今你死而复生,携柳姑娘归家,惊动了远亲近友,让全城众纷纭,也该给柳姑娘正式名分了。你和思凝商量一下,挑个良辰吉日,行了纳妾仪式,从此大家就算一家人了。在这之前,还是要遵守礼法的,行事不要落人话柄,令人传为笑谈。”

梅文俊闻言不喜反惊,迟疑了一下,没有应声。

柳湘儿低下头,一语不。

梅夫人微微皱眉,“文俊!”

梅文俊扭脸看了看思凝那无悲无喜的神色,胸口忽然一阵窒闷,咬咬牙,终于道:“爹娘,儿也知事有先后,妻有谪庶,思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湘儿也对我情深义重,儿实不忍让她沦为妾侍。”

柳湘儿的头垂得更低了,苏思凝全身一颤,有些震惊地看向梅文俊。梅夫人目瞪口呆,而梅老爷已是满面怒容,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出这样的话,你要休妻另娶吗?思凝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要这样对她?我们这做爹娘的为你这个不孝子,哭得眼泪都干了,是思凝强忍伤心,在旁晨昏定省,虚寒问暖;我们为你无心饮食,她便也跟着不饮不食,非等我们肯吃饭了,她才进些食物;我们为你忧思成病,她在床前,日夜守候,不眠不休,直至我们病愈,她却累极病倒。亲生女儿也没有她这么贴心孝敬。如今你一回来,就要这样恩将仇报!”

梅夫人面若寒霜,“柳姑娘,这是你的意思吗?”

柳湘儿微微颤抖起来,梅文俊忙道:“此事与湘儿无关,全是孩儿自己的主意,我也绝无休妻别娶之意,只是希望立湘儿为平妻,无大谪庶之分。”

梅老爷怒道:“思凝一向孝道贤良,并无不是之处,倒是你对不起她,如今你要立一个平妻,那她这原配正室算什么?你看她家族败落了,便这样欺负她。我们梅家可是厚道人家,从不做这样没良心的事。”

苏思凝只是有些怔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纷乱,一时竟不知该怒该悲。

明明感觉到妻子奇异的目光,梅文俊却咬着牙,不忍去正视她被丈夫如此背叛后的容颜,只是自己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

“不必再了,梅家虽不是名门大户,也是诗礼传家,这等事体,断然不可。”梅夫人斩钉截铁地。

梅文俊惨然笑笑,是啊,诗礼传家,官宦门第。这样的家族中,谪庶之分,更是如如地。妾氏没有资格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全家用饭时,她只能像下人一样侍立在旁边;妾氏在正室夫人面前,理应自称奴婢,逢年过节,下跪磕头,不可怠慢;妾氏一生不能穿喜庆的红色,即使是成亲之夜也不许,因为那是正妻才有权独占的色彩;妾氏就连生下的儿子,都不能唤自己做娘,孩子唯一的母亲只有正室夫人,而妾氏则永远只能被自己的骨肉称做姨娘。

堂堂男儿,但凡有一分良,一点怜惜之心,也不该让自己身边的女人,沦落至此啊。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爹、娘,恕孩儿不孝,不能做负心背义之人。如果爹娘坚持不肯,那为了让湘儿不再寄人篱下,孩儿只得在外面另置家业安排湘儿住下,从此两头居住。当然在父母膝前承欢的时间也就少了,求爹娘原谅孩儿。”

梅老爷气得脸色青,一迭声地大喊:“拿家法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生。”

柳湘儿一闻家法二字,立刻面无血色,“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叩头,“老爷、夫人,全是湘儿的不是,求你们不要责怪相公,湘儿愿意为妾,湘儿愿意劝解相公。”她慌乱地着,一边一边膝行到苏思凝面前,连声道,“湘儿愿一生一世,侍奉姐姐,求姐姐也给相公求个情吧。”

梅文俊心口一阵针扎似的疼,叫了一声:“湘儿。”

柳湘儿却浑若未闻,她被家法二字吓坏了,拉着苏思凝再也不肯放手,眼中泪水长流,额上因刚才用力叩头而通红一片,她也似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一声声哀求着:“姐姐……”

苏思凝怔怔地看着这美丽女子,泪流满面,跪在自己面前哀恳不绝的样子。如此佳人,我见犹怜,又何以至此。

“姐姐,我愿意为妾,老爷、夫人,湘儿愿意为妾。”

那带着哭泣声音,让苏思凝一阵伤心,薄命怜卿甘做妾。原来苏思凝自有苏思凝之苦,柳湘儿也有柳湘儿之痛,果然下女儿俱薄命,罢了、罢了,女人又何苦再为难女人。

眼看着梅老爷已经拿起家法对着梅文俊当头打下来,柳湘儿尖叫一声,不顾一切扑过去,想遮在梅文俊身上。苏思凝忙也拦上前,顺着势子跪在梅文俊前面,“爹手下留情。”

梅老爷怎么忍心连她一起打,连忙住了手,“思凝,你素来贤德大度,却也不用为这畜生求情,待我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从此以后好好待你。”

“相公死而复生,伦得以团聚,本是大喜之事,爹娘又何苦因为心疼媳妇,而白白气坏身子呢?再,柳姑娘救了相公性命,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莫是平妻,便是让出正室之位,我一生侍奉于她,也是理所当然啊。”

“什么恩人,这女人……”梅老爷手指柳湘儿,正要什么,被梅夫人在后猛一扯,即刻醒悟,忙改口道,“夫妻伦常已定,便是再有大的恩情,也不能更改。”他复又怒瞪梅文俊,“你不愿对不起柳湘儿,可你摸摸你的良心,你何曾对得起苏思凝。”

梅文俊全身一颤,心口更是莫名一痛,一时间,竟不出声。情不自禁看向苏思凝,却又心中一震,目光再也移不开。那女子明眸如水,目光平和,神色温柔,绝无半点愤怒悲怨。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心中空茫茫一片。

苏思凝却没有去看他,只一径劝道:“我知道爹娘是因为媳妇这一年来晨昏定省略有微功,所以全心维护媳妇。可是夫为妻之纲,让丈夫高兴才是对我这个媳妇最大的维护啊。”

梅夫人在旁低声埋怨:“思凝,你太贤德了。”又瞪着梅文俊,“看你夫人如此,你不惭愧吗?”

梅文俊神色不知是悲是喜,目光望着苏思凝,竟是收不回来。

苏思凝却浑然不觉,只是连声再劝道:“二老多一个媳妇侍候不好吗?二老已近受了失子之痛,难道真要逼得相公另立外室,二老再伤一次心才好吗?”

梅氏夫妇一听,心中也是一惊。想到这一年来为儿子而流的眼泪伤的心,竟是谁也不敢再狠话了。二人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苦涩之意。

梅老爷长叹一声,“思凝,你先起来吧。”

苏思凝见他已然软化,自然要给足他台阶下,仍然跪着不动,“爹娘不答应,媳妇不敢起来。”

梅老爷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媳妇为自己脸面着想的苦心,心里一酸,“罢了,你们都大了,想办什么就去办吧,我们老了,不管了。”着挥了挥手,竟是再不话,和梅夫人一起,转身出厅去了。

苏思凝这才盈盈起身,“相公,柳妹妹受了惊吓,你好生安抚她,今儿晚了,明咱们再商议如何操办喜事。”竟也是不再看他一眼,径自去了。

梅文俊怔怔跪着,一时间竟不能理解这连番变故是怎么回事。本来已准备好,承受最凶狠的家法;本来已准备好,进行最艰苦的抗争,怎么一转眼,一切就已心愿得偿?可是为什么仍觉胸中闷得喘不过气?

谁能想到呢,他的妻子,竟会助他娶平妻,可是,这样贤德的妻子远去的身影,会如此决然,以至让他的心,猛然抽搐了起来。

“相公、相公……”柳湘儿叫唤了好几声,梅文俊才慢慢站起来。伸手握着柳湘儿的手,感觉,彼此的掌心都是冰凉的,这种冷,让他想起苏思凝淡然冷漠的眼神。

明明应该执手欢庆胜利,梅文俊却忽然道:“你先回房,我有些事要和思凝交代一下。”着飞快地冲了出去。

柳湘儿想要叫他,张开嘴,还来不及出声音,眼前就没了他的人影。只把她一个人留在烛光辉煌,却仍让人感觉无比阴暗黑冷的大厅里。这样深,这样孤独的夜晚,没有人能看见这女子眼中的那永远拭不尽的泪痕。

明明从此心愿得偿,为什么那无尽的悲凉恐惧依旧驱之不散?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苏思凝就觉得全身虚软,刚才在人前强装的笑脸,再也保持不下去,颓然坐下。

凝香在一旁心疼地叫:“姐……”还来不及什么,房门忽然被推开,梅文俊大步而入。

苏思凝一惊而起,想要强作镇定,却觉四肢百骸、心神魂灵都在喊着疲惫,她做不出贤德的微笑、体贴的神容,只是面带倦意地问:“怎么不陪着湘儿?”

梅文俊凝视她那忽然之间,不见悲喜,只是淡漠的面容,心中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告诉你真相。”

苏思凝一怔,然后唇角掠起一个淡然无痕的微笑,沉默地准备聆听。

“湘儿不是渔家女,她家与我家本来邻居,以经商为生。梅氏家族虽不像你苏家是世家大族,但也历代有人为官,所以虽然比邻而居,却从不和商人有所来往。只是两家相邻的院墙下面有个狗洞,上方有从两家墙上生长而过的大树。我喜欢喜欢爬高钻低,就这样认识了她。”

夜正深深,世界一片沉寂,烛火黯淡得随时都会熄灭,地间,似乎只剩下梅文俊那怅然的声音,讲述一个古往今来,曾重复无数次,实在谈不上新奇特别的故事。

“她常从狗洞里,把她爹在外地经商买的好玩东西塞给我;我常爬到树上,给她掏鸟蛋。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孩子,还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以及种种的礼法规矩,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的伙伴,都很喜欢彼此。”梅文俊轻轻一叹,“她十五岁那年,父母经商失败,家业败落,一贫如洗,她爹娘经不起打击,自杀而死。”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终于动容。

“当年我十八岁,看到她孤苦无助,眼看着就要跟父母一起走上绝路,就偷偷为她找了一处安身的地方,供应她生活所需。在她最绝望的那段日子,陪着她、照料她。”

苏思凝点点头,没有什么。青梅竹马,本是最无邪最真诚的感情,再加上患难相助,生死不弃,这样的男女,无论放在什么故事中,都应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不知为什么,梅文俊唇边掠起一丝苦笑,她与他都明白,在这人世间,一个男子,如此救护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得到一个男子这样的供养照料,不管以前有无私情,在此之后,除了成亲,也实在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为什么,你不娶她?”

“我曾向爹娘提起过,但梅家岂能娶商人之女!而且自湘儿父母双亡后,外人都传她命硬、克父母、克家业,爹娘自然坚决不肯允许。我们就在这争执之中,过了几年。”

苏思凝不知是悲是恨,淡淡道:“然后,和我定了亲?”

“那一年,苏大人任职巡按,代子巡视万民,途经本城,太守大宴相迎,全城有名的士绅都是席上宾客,我爹也在其中。苏大人偶尔和我爹聊了几句,听我还没有成亲,又听席上其他人都在赞我年少有为,就忽然提起了自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侄女。”

苏思凝轻轻叹息一声,原来这婚事,竟是如此订下的。

梅文俊看她脸色,悲喜莫辨,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得知此事后,曾与爹娘大吵过,也曾想要上门退婚……”他顿住,看了看苏思凝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得叹息一声,“爹娘听要得罪权威赫赫的苏家,吓得拉扯着我,我敢对苏家提一个退字,他们就自尽。眼一闭,就再不管我给梅家带来滔大祸了。”

梅文俊深深一叹,当时,他也的确不敢为自己一己之事,而冒着给整个家族带来灾难的危险。可是他也知道,柳湘儿知道真情后,会怎样痛不欲生。这可怜的女子,父母已丧,家业尽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了。难道,让她将来嫁进来做妾吗?

苏家的大姐,豪门大族的女子,会是何等气派、何等任性、何等骄横。到那时,那人如弱柳的湘儿,在这样的大妇之下,还活得下去吗?

再加上,那么多不堪的流言、难听的猜测,那么多不出是嫉恨还是羡慕的眼神,那么多背后的指指点点,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他,想到的,只有四个字,齐大非偶。而他又绝不肯屈服于命运,这才有了……

苏思凝轻轻地替他把不忍不能不愿的话出来:“所以,新婚之夜,你连我的盖头都不掀,就匆匆而去,头也不回,假死逃婚。”

梅文俊咬着牙,强迫自己面对这女子眼中那隐隐的愤怒,何必这样克制,这样痛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该被她破口大骂,哪怕迎面一记耳光打过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努力了好几次,才能正常地在她面前叙述,才能对一个自己亏负的人,述整个亏负她的过程。

“我常打海战,知道某个时候,海盗们必会劫掠海疆,所以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同意成亲。只要我肯成婚,爹娘就非常高兴,其他的自然依我。我本来的打算就是,新婚的这两想法子混过去,不与你亲近,等到军报来时就可有离开,没想到……”

“军报来得那样及时,你根本不必勉强自己应付我。”苏思凝的语气淡漠。

梅文俊的脸色白了白,却咬牙道:“是的,我上了战场,浴血奋战,等到胜局已定后,假装落海而亡,暗中潜行上岸,到了我早已选好的藏身之所,而柳湘儿也早被我接到了那里。”

很简单的几句话,面对自己所亏负的人,把亏负她的真相出来,却无比艰难。

苏思凝淡然一笑,他就这样巧妙地摆脱了自己这个惹人厌烦的妻子,和心上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这一年来,他的日子想必无比快活吧。

梅文俊神色黯淡,这一年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躲躲藏藏地活着,不敢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地行走,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少年激扬的胸怀、沙场报国的壮志,折磨得他日夜不宁。夜深人静,想起家中父母的悲伤,更是椎心之痛。也曾想起那个他一眼也不曾见过的妻子,想起临走前,她温柔悦耳,却又悲伤惊慌的呼唤,深深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苏家败落失势的消息,想到苏思凝失去了娘家的势力,必须仰仗夫家生活,这个时候,就算柳湘儿出现在她的面前,也应该不会受太大的伤害,也因此有了那死而复生的谎言。

回家的路上,他还盘算着怎么对自己名分上的妻子谈话,怎么向她保证绝不会欺她家族败落,必会照料她一世,但前提是她必须善待柳湘儿。

如今思来,当初那做着如此盘算的自己,是何等的可耻可鄙可笑。

而现在,他无力为自己分辩,也不觉得应当为自己分辩,他只是沉默着,等待她的难。

然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苏思凝轻轻地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们,会让湘儿得到应属于她的地位。”

梅文俊深深凝视她,“为什么?”

苏思凝转眸,望向窗外,无尽暗夜,“我家里有一座飘雨楼,精致漂亮,据,造价过万两,是我二叔为了一个叫做飘雨的姨娘所建。然而,从我懂事之后,就从没见过那位姨娘,听,她因为失宠,在飘雨楼中上吊了。我有一位堂哥,很喜欢寄住在家里的一个远房表姐,彼此海誓山盟,后来,家中长辈不允,给堂哥另选了一位名门闺秀,堂哥只争了两次,被二叔沉下脸骂了一番,便成亲了。堂哥成亲之后,那位表姐郁郁而死,堂哥来到灵前,哭了两次也就罢了。我还有一位表叔,原本与赵氏订有婚约,和赵家姐,也是世家通好,常有往来,起来也是情深义重,后来赵家被抄家,表叔即刻退婚别娶,没有半点犹疑。”

她有些凄凉地一笑,“我在世家大族中长大,见多大家族中公子少爷们对妻妾是怎么回事。有人花万金聘美,娶回来,也不过三朝两夜,便弃若敝屣;有人费尽心思谋来佳人,极度恩宠之后,便把上仙子,看得如同路边草芥。最后只留下各房的女人们,彼此斗个你死我活,富丽堂皇之下,情义从来比纸薄。我曾经以为,那些传故事,那些深情不渝的人与事,全都是骗人的谎言。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肯舍弃功名富贵,为了维护心爱的女子,不惜一切的男子。原来真有人,宁肯不要左拥右抱,不要娥皇女英,宁可背礼弃俗,为世人所骂,也要为心爱的女子,争得应有的地位。”

她微笑,然后落泪。她一阵惊慌,不、不、不,不要在他的面前落泪。她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拭泪,却觉越拭越多,那眼中晶莹滚烫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拭之不尽。

梅文俊似被刀扎了一般,全身一颤,上前一步,不知是想拥抱安慰这落泪不止的女子,还是做些什么。不过双臂微微一张,又硬生生垂落,脸色凄凉若死,“全是我的错。”

苏思凝知道眼泪止不住,索性不再去拭,淡淡一笑,“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去担当一切,又有什么错?只不过,你心爱的那个女子不是我罢了,这也同样不是错。”她含泪带笑,笑容无比美丽,却又凄凉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样轻淡平和的话语,梅文俊听来,却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楚,偏偏内心如此煎熬,竟是不出一句安慰之语。这个时候,任何言词听来,都软弱无力,虚伪可笑。

苏思凝慢慢地退后一步,徐徐坐下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双腿已经虚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恨不得跌坐到地上,把所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气度全都抛开,放声大哭。恨不得扑过去,把学过的女德女律,女子仪态通通扔开不顾,像所有的市井泼妇那样,扯着他撕打哭骂。

然而,最终,她只是淡淡地:“爹娘对湘儿成见颇深,一来有门第之见;二来,也怨恨她使你假死一年,让爹娘伤心难过。再,这一年来,我在爹娘膝前服侍,生出骨肉般的情义,他们更是护我而斥她。要想改善这种状况,需得让湘儿也与爹娘生出感情来,让爹娘明白,湘儿也是个可爱能干的女子。”

夜深如许,夜静如许,她的声音轻柔传来,他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此事若传之于世,必是当世所有贤妇人的典范吧!为什么,那椎心之痛却更加难忍?

苏思凝尚可笑着落泪,他却连伤心的立场都已没有,此刻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问:“怎么才可以做到?”

“如果我出一趟远门,把家中事情都交给湘儿打理,换了她来日夜为梅家操劳,关心二老衣食起居,长日久,二老自会如待我一般待她。”

梅文俊一震,猛地跨前两步,“你要走?”

苏思凝惊见那伟岸的身影逼到面前,心中猛然一跳,几乎要跳起来往后逃走,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镇定下来,语出淡然地道:“只是离开一阵子,没有我在旁边作比较,爹娘应该会很快就喜欢上湘儿的。”

梅文俊声音急促:“你要去哪儿?”

苏思凝脸上露出凄凉之色,“我想,回家去看看。”

梅文俊本来打算不管她去哪儿,都立刻出口反对,但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是一动,一时竟无法拒绝她。

她的家,不是已然飘零败落了吗?除了梅家,她还有可以投奔的家吗?而我却这般待她。这种明悟之后的痛楚,让他几乎想立刻转头,逃离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

苏思凝神色悲伤,“苏家获罪被抄,亲族零落,各房的男子大多配充军;各房女子,也有不少充为官婢,不得自由。只是,我二叔的女儿苏凤仪,曾经被封为公主,和亲异国,所以,皇上对我二叔这一枝还算宽容,二叔和堂哥虽被配,但家中女眷,却全都放了出来。我听,二婶和两个姨娘、一个丫环住在京城贫巷之中,因膝下没有男丁尽孝,又无女儿照料,缺粮少钱,日子窘迫。我虽曾几次打人送些钱去,但山高水长,终究照料不便,又不能弃了堂上爹娘不顾。如今你和湘儿回来了,我也放了心,总该去看望我的婶子,略报当年养育之恩。”

梅文俊沉默不语,这样的理由,但凡有良之人,就不能阻止,也不该阻止。作为丈夫,他该理所应当地挺身道:“我陪你去。”但现在,他却只能沉默。

苏思凝忽地站起来,对着梅文俊行了一礼。

梅文俊忙往侧退开一步,“你怎么……”

“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梅文俊急道:“有什么事,你直便是。”

“当日我嫁来梅家,家中叔婶为我备有丰厚的嫁妆,如今婶婶一家,困于贫寒,我希望能把嫁妆带去,可以让她们日子好过一些。”

梅文俊道:“那本是你的钱,要怎么用,何须问我。”

苏思凝只是微笑不语。她的嫁妆和苏家别的姐比,或许微薄,但在这普通的官宦门第,却还是很大一笔财产,换了别的女子,拿这么多钱去补贴娘家,夫家还不知道会怎样刻薄指责,用尽手段阻止呢。

梅家二代,都是厚道良善之人,只可惜……

然后,就是沉默。两个人忽然间觉,再也无话可。苏思凝既不出语劝他留下,也不开口赶人,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梅文俊怔怔站了半晌,终于道:“太晚了,你休息吧。”

他转身出去,轻轻拉开门,呼啸的夜风即刻乘隙而入,寒彻人心,本已残弱的烛光倏然熄灭,黑暗以异常冷漠的姿态降临。

但梅文俊没有回头,苏思凝没有出声,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梅文俊大步而去。

苏思凝慢慢走上前,慢慢关上房门,两扇大门冷漠地合拢,把最后一点星月光芒,关在了门外,只留下永久的沉寂和黑暗。

梅文俊一直往前走,辨不清眼前的道路,也同样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明明有万语千言想要对苏思凝,却又清楚地知道,任何话出来,全都是笑话。

都是我的错?真是可笑,那一句认错,能代表什么?又能给曾经承受的苦难和伤害补偿些什么?

我以后会好好待你?更加虚伪得可怜!如何好好待她,怎样善待她?刚才还在为另一个女人争取平妻的地位,他又何曾善待她?!

他只能沉默着,听她继续贤德大度地为他打算,而不能加以意见;他只能无助地看她泪落如雨,却连抱住她,劝慰她的勇气也没有;他只能无力地看她在受尽伤害之后,回去投奔她那已然飘零沦落的家,却连陪伴她的立场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站定,仰,望长空冷月,忽然觉得满心凄婉彷徨无助,地之间却无可泣诉。猛地仰一声长啸,纵身而起,拉开架势,径自在黑暗之中练起拳来。

苏思凝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既不去安睡,也不肯坐下,这样站着,不言不动,无思无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凝香在叫:“姐、姐,你睡了吗?”

苏思凝一怔,打开房门,“凝香,你怎么还在?”

“我刚才怕姑爷和姐有什么事,一直没远离,就在外头守着。后来见姑爷出来,样子有些不对,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姑爷真奇怪,一个人站在花园里练拳脚。他居然把拳头往花园练功的那个石头桩上撞,吓死人了!我看他的拳头都流血了,也不停下来,又拿了练功架上那些枪啊、刀啊,在那舞动,我实在害怕。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姑爷他那样子怎么和疯了似的?”

苏思凝不等她完,便出了房门,急急往花园那边去了。

凝香在后头跑着追,“姐,夜深寒重的,你加件衣裳啊……”

苏思凝充耳不闻,一直向花园快步而去,还没走到园门,就已经听到劲风掠空之声。然后,她看到了月下舞剑的梅文俊。

她忽然间明白了,原来,书上写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那一道剑光,亮丽炫目得让上月光失色,那执剑的男子,人比剑光寒。

剑在月下飞腾呼啸,那种惊人的力与美,震得人心魂皆荡。

在此之前,她所见过的男子,不是家中仆役厮,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爷;成为梅家媳妇,往来接待的一些亲友,在女子面前,也多是温文守礼的。至此才知何为英武丈夫,至此才明白,所谓“伟男儿”三字是因何而来。

眼前剑影呼啸,人欲飘飞,剑欲飘飞,她怔怔呆立,怔怔凝望,本来想要出言劝阻他,却忽然忘记了声音。

舞剑的人浑然忘了身外之事,不知在不远处,园门之外,有一个佳人,痴痴观剑亦浑然不觉夜风浸骨。

过了很久很久,苏思凝才注意到地上那点点的血痕,这么深的夜,纵然明月高照,鲜血伤口仍然太容易被忽略、被忘怀。她莫名地一颤,才觉梅文俊握剑的手,鲜血淋漓。

她不觉向前数步,正想要呼唤他,身后忽地一暖,一件斗篷披到身上,凝香在身后轻声道:“姐,心身子。”

苏思凝回过头,望了凝香关切的眼神一会儿,点点头,“我回房休息,你也早点睡吧,别让梅良等急了。”

凝香一怔,“姐,不管姑爷了?”

“由他吧。”苏思凝回头便走,凝香还愣愣地站在原处。

眼前倩影急急而去,身后剑风呼啸入耳,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苏思凝急步而行,不敢止步,不愿去回想,那男子英伟的身影,掌上的鲜血。不敢回头,唯恐让人看到她,忽然间又落下的泪痕。

一路急行,夜风中,珠泪点点洒落,她也不去擦拭。

他真的如她无数的甜蜜梦幻中所想的那样,年少英伟,武艺高强,敢于挺身保护弱女子,甘于为心爱的女人担当一切。只不过,他不惜一切保护的人不是她,他愿为之担当的人,也不是她,仅此而已。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奔跑一般,直冲进房门去。房门被她猛地撞开,清亮的月光,照进房来,正映出供在房间上处观音大士大慈大悲的温和笑容。

苏思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佛前,抬起头,凝望菩萨的容颜。

“菩萨啊,你渡世人脱离苦海,可否指引我,那脱之道到底在何方?贪嗔爱恨痴,最苦求不得。菩萨啊,求你教我,忘记求而不得之苦。菩萨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可以擦尽泪水,让我可以带上笑容,看他与她的美满姻缘;求你给我真心,可以祝愿他们一生安乐快活,无忧无愁。”

“菩萨啊,求你……”

夜已深深,本应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隐隐有啜泣之声传出。后园少夫人的住处,呢喃恳求的声音不断响起。花园练功场外,凝香愣愣地看了好久,站得腿都酸了,那疯狂练功的人仍未现她。她莫名地摇摇头,无趣地转身回去睡觉了。

梅文俊疯狂地练了一夜的武,直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整个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双手之间,全是淋漓的鲜血。这样的辛苦、这样的疼痛,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心间的痛楚,减轻一分一毫?

他就这样,仰面朝,倒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朝阳东升,光华照亮地万物,却独独照不亮他此刻暗沉沉的心境。未来的一切,也同样在黑暗中,沉寂绝望。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疯狂练武的这一夜,在他前方的大厅里,一个他以为已经去安睡的女子,在那空旷冰寂的黑暗中,哭泣了一整夜。在他后面的楼阁深处,一个本应对他怨恨淡漠的女子,跪在佛前,喃喃自语,无望地祈求了一整夜。

次日,苏思凝向梅氏夫妇提起归家省亲之事,梅氏夫妇自然是不舍的,但苏家蒙难,又怎能不让苏思凝回家探望?起带嫁妆回家接济亲人之事,梅氏夫妇都是毫不迟疑,一口应允,不但没有半点非难,反而连声问够不够用,要不要梅家也打点一些银两送去。

准备行装的这两,苏思凝处理家事,便让柳湘儿在旁相陪,有什么要注意心的,无不细心教导。家中管事的几个下人,也都叫来和柳湘儿一一见礼,又把经常来往的一些远亲近友,喜好规矩向她讲解一番。

转眼间,出行的日子就到了。凝香和梅良一路随侍苏思凝而去。而梅文俊和柳湘儿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是苏思凝坚持让他们止步,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思凝的马车渐渐远去。她轻轻地掀开后窗的帘子,回望了一眼,那并肩而立的一对佳偶,微微一笑,纵然伤心,也记住这一幕吧,今日一别,以后,就……

梅文俊看着马车远去,烟尘渐起,然后,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绝望。这马车一去,还会再回来吗?那个与他在地前三拜成礼的女子,还会再归来吗?

指尖冰凉的感觉,唤回了他的意识,握紧那微微颤抖的冰冷纤手,他低头给了柳湘儿一个让人心安的笑容。然后,强行把上马追去的心思压下,轻声:“湘儿,我们回家吧。”

这一生,已负那如花佳人,又怎忍再辜负眼前如斯弱女?

苏思凝一去,便是一月,丝毫不见回音。柳湘儿有时都会关心地问上两句,姐姐何时回来,我在家中,颇为思念;梅文俊却是从无一字一句提起她。为此,梅氏夫妇气得一不骂他几遍薄情无义,心里就觉气闷。

梅夫人打了人去京城问苏思凝的归期,梅良风尘仆仆地回来请安,道苏思凝见婶娘一家生活艰辛,日日以泪洗面,想要多陪伴一些时日,以尽孝道。

梅老爷摇头叹息,梅夫人却微微有些明白过来,三两头,催着梅文俊去接思凝回家。梅文俊每次都用借口推脱。在二老面前,任任骂,不做辩驳;在柳湘儿面前,也是温柔体贴,从不提起思凝一个字,好几次柳湘儿有意起,他也不经意地顺口带过。只是在白,柳湘儿忙于家务,无人注意他时,他会漫不经心地在园中踱步,每每无意识间,就会在思凝房门外徘徊。

自从主人离去,房门已紧闭太久,房内可曾积尘,可结蛛,可会残旧?当主人归来后,可能适意休息?

很多时候,他怔怔地望着房门,尽管心中知道苏思凝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但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这一日,或许是阳光太明亮,或许是清风太舒爽,或许是那内心的渴望再也难以抑制,他终于伸出手,推开了多日来一直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

他妻子的房间,他前后进入的次数,竟只有四次。也直到这一次,他才真正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房间。

这房间素净简朴得完全不像一个官家少***居所。简单地用一道帘风分成内外两进,内间仅有一张床,素白的床帐,以及一个梳妆台,再无其他装饰。外面,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右方案上供着观音大士的佛香。

室无香花,案无果供,墙上无琴,桌上无棋,连最基本的摆设都少得可怜。不过,这也丝毫不奇怪,在他回来之前,她是寡妇。寡妇不可打扮自己,不能装饰屋子,不能嬉戏,不可听丝竹琴乐,只能死气沉沉,以未亡人的身份一日接一日地捱下去。

而当她寡妇的身份消失之后,心却已经冷了,淡了,死了,更不会再有心思打理这房间和她自己了。

梅文俊慢慢地在房中转着圈子,心间一片苍凉。佛前香已尽,在此之前,她曾多少次在佛前为他祈求祷告?桌上灰尘积,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桌前细对账目,核算银两,为梅家上下几十口人操心劳力?转过屏风,梳台依旧人已去,纵然伊人尚在,又哪里还会有如水温柔,对镜理妆?轻轻掀起床帐,有多少回,她曾为早逝的丈夫,深夜难眠,泪湿枕……

梅文俊的目光一凝,现枕边露出一页纸角,他伸手掀开了枕头,看到枕下,厚厚的一本册子。伸手拿起册子,慢慢翻开。每一页,都满布着字迹,笔迹从幼稚拙劣,到清秀雅致,却明显看得出是同一人书写的。

字迹有的工整、有的零乱、有的飞扬、有的墨迹似乎被水晕染开了。这是一本从到大的杂记,并非每日记录,也并非工整认真地记述,随着年龄的增长,书法的娴熟,心情的起伏,书册上的记录,从无相同处。

有一些对人生的感叹、有某些时刻遭遇、有读书的领悟、有她自己写的诗文,还有许许多多对他的思念和向往。

“诸姐妹共进家学,大堂姐犯错,先生罚打我手心。手肿且痛,凝香痛哭,凤仪夜携药至,二人同笑。夫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三堂妹背不出书,先生罚我跪于园中。书房外,风轻日朗,蝶飞花舞,且抛书卷,暂看春光,喜之幸之。

“今日清明,月夜难眠,以份例银求仆妇送来香花果供,列于园中。爹娘在,当知女儿得叔婶抚养,姐妹之中亦有知己,可宽胸怀。”

生涩的字迹里,那年纪,失去父母,在叔婶家中生长的女孩儿,连教书的先生都欺她孤苦无依,姐妹犯错,受罚的是她;连家中的仆妇,都要她奉上自己的份例银,才肯帮她办点事。

梅文俊怔愕万分,心中激荡。他只当她是大家族中娇生惯养、骄纵无礼的少女,又岂知,她过的日子连普通百姓之家尚且不如。为什么这样的生活却还能自得其乐,喜之幸之?

“今年满十二,每月份例开始送入脂粉。外间采办脂粉皆粗劣不可用,诸房姐妹多以私蓄央人再买。我房中份例用于打点仆妇亦觉不足,必不能置。清水出芙蓉,然去雕琢,从此素面朝,不着脂粉,自得一段自在风流,不亦快哉!

“夜深做女红,奇寒指难屈,竟得雪夜制衣词一,极为欣喜。身为女儿,针线女红之事,何劳她人动手?何谓主仆上下之别,不但自己私物尽可自制,便是助旁的丫环一些活计,亦非大事。人生于世,本当多记恩义少记仇,能帮人处且助人。今朝寒夜虽苦,终有一技于身,他日不论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但有此一双手,便可无虑衣食,有何不乐处?

“前园喜气连,笙歌不绝,二堂哥新纳妾生辰,大举操办,令三家戏班来府演乐,贺客数之不尽,喧哗热闹至极。人人锦上添花,个个来往应酬,真有趣,实热闹。无人记得,今朝亦我之生辰,正好偷得浮生半日闲,自饮清茶自贺生,亦是自在清闲乐。未料凤仪携清茶而来,桃花树下,以茶当酒,她作画我吟诗,清风亦来贺,桃花落纷纷。人生能得一知音,幸何至哉。”

梅文俊觉得满胸都是酸涩之气,竟呼之不出。那样一个幼失父母的弱女,依叔婶而居,在无数势力的眼光中长大,被仆妇冷落、被姐妹轻视,身为大姐,却操下人役,为什么连他都觉得胸中痛楚难当,她却可以坦坦荡荡地,不亦快哉、有何不乐处、幸何至哉?

多记恩义少记仇,能帮人处且助人,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而他,却是毫不犹豫地在她本已不幸的人生中,加上了最残忍的一击。

他用颤抖的手,翻过了一页,下一页,仅有几个字——惊闻定亲。

或者,对她来,这突如而来的亲事,亦是震惊得叫人无法思考吧?然而再下面,就有十几页记有无穷无尽的幻想、憧憬、忐忑、思念。

“偶闻赖妈妈在园中闲谈,耻笑我身为姐,下嫁薄宦,竟不如体面的大丫环嫁得如意。何须高贵门第,结姻本为德。曾闻君子,年少英伟,从无父母家世相护,以双手取功名、以血肉保国家,真男儿,大丈夫,有何不可托终身?

“取尽数年积蓄,央人买来上好脂粉。终究凡俗女,亦难免俗念。愿理我妆容,只为悦己者。

“今朝绣鸳鸯,深夜不曾眠。妾作双丝萝,何幸依乔木。

“婚期将近,日夜不宁,思之念之,君子若何?”

梅文俊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愿做双丝萝,可是,他却终不是可依之乔木。

看到下面,新婚之夜的惊变,梅文俊不忍看亦不敢看,急急翻过,再观下一页。

“迎观音入供,日夕上香,每日诚心抄经,愿我夫郎,沙场之中,得以安然。

“夜深犹制衣,恋恋不肯眠。盼在相公归来之时,为他换去一身旧时风尘。

“喜闻胜仗,欢欣不尽,日夕待夫归。从此之后,愿做比翼之鸟,并蒂之莲。为君理家业,为君奉父母,愿我夫妇永和谐。”

越是温柔的心绪,越是美好的期盼,越是看得梅文俊脸色凄惨,神容惨淡。

再然后,便是惊心之变。凌乱的字迹里,更是触目惊心。

“晨起赶新衣,丧报忽至,欲哭无泪。去时影犹在,归来魂何依,衣已成,人不在……”后面的字迹,因为泪痕,已化做不能分辨的墨迹。

梅文俊再也站不住,坐倒在床上,抖着手,继续翻看。

后面,再也没有了心情描述,下一次的记述,已是一月之后。

“床间缠绵一月,泪尽而血干,浑不知世事。凝香哭诉老爷夫人皆病倒,方才惊觉。从此当挣扎而起,夫君死后有知,当知思凝之心。既为君妇,当承君业。君死我生,非为偷生惧死,诚因要代君尽人子之责。愿以残生,代君理家业,以使梅府上下不飘零;代君奉二老,以慰堂前父母伤怀之心。无论他日艰难几许,思凝一朝为梅家之妇,但有一息于世,必不负君,必不负梅家。”

之后,便是一些家中大事的杂记。梅文俊一翻而过,几乎是带点恐惧、带点惶恐,翻找着自己重生之后的记录。

“闻梅文俊未死,且将携美妇归,回思一年以来,恍然一梦,皆化笑谈。”

很平淡的一句,无悲无喜,不再以夫相称,以君相唤。梅文俊苦涩地一笑。

她素来多记恩义少记仇,所以,她不会恨他,只是,她从此不会再原谅他。因此,连心绪,也不肯再为他略起波澜。

然后,就是一页又一页的空白,无情无绪,无记无录。梅文俊一直往后翻,在最后一页,看到最后一段话。那样直白简单,仿佛是不识字的村妇祈语,却又那样真诚悲痛,仿佛一颗血淋淋的心,在哀求着救赎。

“菩萨啊,你渡世人脱离苦海,可否指引我,那脱之道到底在何方?贪嗔爱恨痴,最苦求不得。菩萨啊,求你教我,忘记求而不得之苦。菩萨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可以擦尽泪水,让我可以带上笑容,看他与她的美满姻缘,然后转身离去。求你给我真心,可以祝愿他们一生安乐快活,无忧无愁,然后远远走开。”

梅文俊怔怔地望着这一页纸,望着这最后无助无奈的祈愿,很久、很久,然后一张嘴,一口鲜血生生地喷了出来。

鲜红的血,刹那间把那墨黑的字迹,盖得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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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梅文俊才失魂落魄地从房里走了出来。整个人像游魂一般,慢慢地走回他和柳湘儿的房间。

房门一开,柳湘儿就直扑入他怀中,痛哭出声。

梅文俊勉力振起精神,“怎么了?”

这时的柳湘儿也沉浸在她自己的痛苦之中,竟没有现他的神色与往常不同,“二表婶今日过寿,我备了厚礼去祝贺。可是,席上凡是有头有脸的女眷,竟是谁都不肯和我一句话,她们全都看不起我。”

梅文俊苦涩地笑笑,没有什么。梅氏宗族中虽没出过大官,但较有脸面的几支里,都有人出仕,就算不当官的,也大多是书香世家,一城名绅。这样的人家,对于门风极是看重,跟一个商人的女儿并坐一席就已经让她们觉得委屈了,更何况柳湘儿所谓的平妻身份同样没有得到宗族的承认,别人只拿你当妾看,那些夫人们当然不会搭理柳湘儿。

柳湘儿还在哭泣,不知为什么,梅文俊忽然走神了。相比眼前的女子为了被人看不起而哭泣不止,那个的无依无靠的女子,身为苏家堂堂正正的姐,看到所有人为某个少爷的一个妾的生辰闹得无比热闹,自己的生日却无人记起,那时,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可有能依靠的肩膀、能哭泣的胸膛?为什么,她最后还能自真诚地一声,幸甚至哉?

“就连家里的下人,又有哪一个看得起我?是让我管家,可我的话,他们听吗?一个个的就会偷懒、推诿,专门找我的错处。前日娘房里的大丫头蕊香的娘没了,我以前听丫环家里有个婚丧嫁娶,只要随意表示就可以了,便打了五两银子。谁知蕊香当着我的面就大哭亲娘,别的人也都不三不四地些什么,连娘都恼怒我,又没个人提醒我,我哪里知道梅家家风仁厚,便是家中下人有个不幸之事,出手从来都不下于十两……”

柳湘儿在怀中个不停,梅文俊心间也暗自叹息。柳湘儿毕竟不是苏思凝。苏思凝出身大家族,几百号下人的规矩管束,从看在眼中,底下人常弄的那些鬼门道,无一不知,管理梅府上下,自然得体。柳湘儿才十五岁就父母双亡,从没有管过家业,在自己的庇护下生活,身边只有一个厮一个丫环,没有任何琐事要操心,乍然接手这么大的家业,哪里应付得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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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苏思凝压阵的时候,下人们谁敢不听话。苏思凝一去,府里有头有脸的仆役,又有哪个把这商人之女看在眼中?自然是阳奉阴违,暗中使坏,人人冷眼看她出错,瞧她的热闹。

柳湘儿偏偏又越急越错,越想做好,差池越大。当日苏思凝离去,原想给柳湘儿让出一个位置来取代自己。只是,怕是连她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一种过于单纯柔弱的女子,只适合被呵护关怀,却不能担当风雨。

她不是那个代堂姐挨打犹能自得其乐,代堂妹罚跪还悠闲自在的女子;她不是那个被仆役为难、敲诈,却还不记仇怨只记恩,甘心放下主子身份帮人助人的女子。她不是风雨中的劲松,只是温柔的弱草,因其过于柔弱,所以才必须被呵护;而那生为劲松的女子,却永远注定要被舍弃、被牺牲,要承担苦难。

梅文俊莫名地凄凉一笑,安抚般拍拍柳湘儿的肩头。她是这样柔弱的女子啊,还记得时候,他在墙头树上乱跳,她在墙下吓坏了地惊叫;还记得她怯生生地把爹爹从远方带来的玩意儿递给他;还记得家遭惨变,她了无生趣意图自尽时的无助。

救护她、安置她、照料她,似乎成了他的责任。于是,她理所当然要以身相许,她也只能紧紧抓住这唯一可以依靠的男子。于是,作为男人,他理所应当不负美人恩,理所应当要爱她、要娶她,在觉订下婚事的时候,理所应当为她逃婚……

梅文俊摇摇头,心中冷酷地笑,他真的全是为了她吗?他对她,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吗?他为的,不过是那些窃窃的私语、难听的流言;不过是不愿面对一个骄横的妻子、不愿担上攀附豪门的名声;不过是他过于爱惜名声,不希望自己将来所建下的功业、创下的成绩,被人轻轻一句,他是苏家的女婿,就给抹杀了。

原来,从头到尾,他为的都是他自己,却偏偏把一个苦命的女人拉来做挡箭牌,伪装出情痴的模样。让弱质女流为他担尽骂名,受尽非难。

他骗尽了一个女人的情,伤尽了另一个女人的心……

他忽然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柳湘儿惊讶抬头,见他正要继续打自己,忙死死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梅文俊的笑容如泣:“我是这下最混账的男人,根本不能保护心爱的女子。”

柳湘儿心慌意乱地连声道:“别这样、别这样,是我不好,一点儿事就烦你,我保证,我会好好学,学着管好这个家,学着做你的好妻子;我保证,我会慢慢让别人喜欢我的,你不用为我这样。”

梅文俊惨然无语,又想起那书册中无限深情的话语。

“从此之后,愿做比翼之鸟,并蒂之莲。为君理家业,为君奉父母,愿我夫妇永和谐。”

他不堪重负地闭上眼,伸手把柳湘儿牢牢抱住。那地间至真至美的女子,已然从此错过,纵椎心疼痛,却连痛哭的权利也没有。他已负了如斯美好的女子,再不能伤了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他声音有点嘶哑地开口:“湘儿……”

他想什么?是温柔的安慰,还是永不相负的誓言,都已无人知道了。因为此时,外面传来惊慌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少爷。”梅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你快跑啊,官兵什么都知道了,他们你临阵私逃,要来抓你。少爷,老爷夫人在前院周旋,拖不了多久了,你快跑。”他面无人色地一口气完。

柳湘儿双腿一软,几乎倒地,但她用平生少有的意志命令自己振作起来,拉住梅文俊,大声:“快走。”时间匆忙,来不及收拾银两,她拼命地去拔自己头上的钗环,指尖被钗尖刺破,犹自不知,又去摘耳环,一时摘之不下,她一狠心就要硬拉。

梅文俊及时按住她的手,目光温柔地望着她,“世人都当我是为了你逃婚,才在阵前假死私逃,我走了,你就要被入罪了。”

“这个时候,你就别耽误了,快走吧。”柳湘儿急得泪落不止,把手里的金饰拼命塞到他的手中,“我一个弱女子,谁会为难我。”

梅文俊微微一笑,凝视她焦急的面容,“湘儿,对不起,我想要照料你,最终却累了你、负了你。”

柳湘儿被可怕的恐惧抓住了心脏,惊惶地看着他,“文俊……”

梅文俊忽地朗声一笑,“大丈夫于世,岂能让弱女子为己顶罪?”他忽然猛力把柳湘儿抱入怀中,然后松手,大步离去。

柳湘儿尖叫着扑上去,却赶不上梅文俊的度。

梅文俊快步向前走去,身后柳湘儿撕心裂肺地大叫。恍惚间仿佛是一年多以前,他在洞房之夜离开,那满心欢喜的女子,如雷轰顶,在身后悲哀地呼唤,而他,始终不曾回头

他仰头,看无尽苍。原来,在那至高之处,真有神灵,俯瞰人间一切,要他为这一生负尽的两个女子,承受报应。

柳湘儿就算是跑步,也追不上梅文俊的步伐,等她跌跌撞撞,赶到大门前时,梅文俊已被官差上了锁铐就要押走,梅氏夫妇死死拉扯着不放,大哭大叫。

四周的仆役下人们,也是哭叫成一片,人人惊惶万分。

柳湘儿尖叫着扑上来,也想要用她微弱的力量,拉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却连梅文俊的衣角都还没有碰到,就被梅夫人推了开去,“你还过来做什么?都是你,把我们梅家害成这样。”

柳湘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推倒在地,怔怔地怵。

梅老爷也哭得老泪纵横,“是什么人与我们梅家有仇,要到官府把我们往死里告?这是要毁了我们全家啊!”

柳湘儿全身一颤,忽地大喊起来:“是她,一定是她,是苏思凝,就是她!她早就预谋好了,带上她的嫁妆脱身走掉,暗中怀恨在心,就去官府告文俊。”

众人的哭喊声为之一顿,仔细想一想,在苏思凝带着她所有的嫁妆财产离开之后,生此事,的确她的嫌疑最大。更何况,若以仇恨而言,最恨梅文俊的人,就是她吧。

就连一直喜爱苏思凝的梅老爷、梅夫人也是一怔之后,讷讷无言,竟不敢一声,不是她。

“不是她!”清朗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来,无一丝一毫的怀疑,没有半分犹豫。

众人全都不敢置信地看向梅文俊。

身披枷锁的梅文俊,此时,神色仍然是平静的。他凝视着自己的父母,“思凝是下最好的女子,爹、娘,你们喜爱她,没有错,告我的,一定不是她。请千万不要怀疑她。”语声一顿,他对着二老跪下,长枷在身,没法磕头,他只是苦涩地笑笑,“儿子不孝,违反军规,不能再侍奉膝前了。湘儿也是苦命女子,一切祸事,皆是儿子自己闯的,不能怪责于她,求你们二老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怜她孤苦,照料于她,也让她能代替儿子尽一番孝道。”

梅氏夫妇哭作一团,哪里答得出话来,柳湘儿只会一声又一声地叫他的名字,再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梅文俊挺身站起,对左右的官差道:“走吧。”也不用旁人拉扯押送,转身便行。身披几十斤的枷锁,却是大步流星,连几个官差都差点追不上他。

梅氏夫妇依旧踉踉跄跄地追过去,而柳湘儿,却只是出一声痛楚莫名的惨叫,昏死过去。

“婶娘,凝香今儿出门,看到广源祥新出了几式点心,甚是好看,我让她买了些回来,您尝尝可还入得口吗?”

“广源祥的点心出了名地贵,何必去破费那个钱啊?”苏夫人惊异地道。

“比起婶娘以前的用度,这又算得什么?思凝无能,只能做到如此罢了。”苏思凝浅浅一笑。

苏夫人却没来由地鼻酸了起来。这个大伯留下来的孤女,她与丈夫从来不曾多花过心思关注,无非是扔在园子里,按月拨出一笔钱,任她自生自灭罢了。就连抚养她,为的,也不过是苏氏家族的脸面,而绝非兄弟之情。等她年长之后,刻意将她许配给一个低微的武将,为的,不过是不愿置备与豪门大族联姻所必备的奢华嫁妆。

想不到,家遭大难,亲友飘零,知交绝迹,困于生计之际,那曾被薄待了十余年的女子,就这样忽然出现,笑盈盈地唤她婶娘,要报那菲薄的养育之恩,要还那几乎不曾有过的骨肉之情。

她把当年家族给她置办的嫁妆全都换成了银两,先是为茅屋瓦舍安身的她们买了一处不大不的院落,又在街面上买了一处月月可收一点租金的店铺租出,以备几个长年享受富贵,全然不知如何赚取生计的老弱妇人日常生活。又见她们破衣褴衫,便为她们选衣料,置新衣。眼见她们食用粗劣,不但亲自下厨为她们做菜做饭,连这样的点心也注意周到。

可是,苏夫人很清楚,苏思凝的嫁妆和普通人比起来确实还算丰厚,但相比别的苏家姐出嫁,却是非常简薄了。就那些嫁妆,也是为了苏家的颜面,不得不备办的。当年操办此事的就是苏夫人自己,那笔嫁妆,她也曾克扣再克扣,如今这买东又买西,还能剩下多少银子给她一个女儿家傍身啊?

每思及此,苏夫人都懊恼悔恨不已,“思凝,你也别太为婶婶费心了,你这番心意婶婶领了,以后也不要这样花销。我们已是贫贱的身份,便该安于贫贱,以前那些富贵奢华,想多了,不过添些无谓的烦恼;再,你这样把嫁妆都花光了,梅家那边,怕也不会高兴。”

苏思凝淡淡地笑,“婶娘不必为此操心,梅家素来忠厚传家,知道我来探望婶娘,不但不曾阻止,还张罗着要为我备办银两礼物。”

“起来,你在我这也有一个多月了,思凝,你什么时候回家?时间长了,梅文俊应当会思念于你吧。”

苏思凝依然微笑。回家,她的家,又在这世间何方何地何处?“婶子,我出门之前,文俊就叮咛我,要多陪伴婶娘一些时日,你就不要为**心了。”

“可是,你这么久不回去,万一家里出事了……”

苏思凝不觉一笑,“家里能出什么事?”

“家里出事了、家里出事了,少奶奶,家里出事了。”门外忽传来惊慌的叫声。

苏思凝霍然站起,走向门畔。

大门外,梅良满面风尘,气喘吁吁地跑来。人还没走到,就脚一软,趴到地上痛哭起来,“少奶奶,家里出事了。”

苏思凝急趋而近,“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人向官府告了少爷,官府少爷是逃兵,要捉他回去正军法。”

苏思凝心中一凛,军法无情,阵前逃离者斩。就算是普通百姓,也明白这一条的。虽然梅文俊不是为了怕死而逃,而且,他也是等战场上胜局已定后才离开的,但是,以军法而论,仍然是战场私逃之罪。

“什么人与我们梅家有这样的仇,要如此害我们?”

梅良抬头看她一眼,脸色略显古怪。

苏思凝先是一怔,继而一震,“你们以为是我?”

梅良低下头,“有人传言是少奶奶。”

苏思凝惨然一笑,是啊,她受欺骗、被冷落,连正妻的地位都因平妻而动摇,她又拿了她全部的嫁妆远离梅家。这个时候,梅家出事,最大的嫌疑者,只有她了。

“爹娘也这么以为吗?”

“老爷夫人没有这么。”梅良低声答。

苏思凝轻轻一叹,没有,但也没有反驳吧。

一旁凝香气得跺足大骂:“这都是些什么人,姐的为人,就这么让人信不过吗?”

梅良急道:“可是,少爷大声,绝对不会是少***。”

苏思凝全身一颤,一时不觉惘然,“什么?”

凝香冷道:“少爷?他不带头骂几声就好了,还敢指望他?”

“真的!有人是少奶奶告了少爷,大家都没出声,只有少爷大声,绝对不会是少奶奶。当时他还被锁着,可是,他大声叫所有人不要怀疑少奶奶。”

苏思凝忽然一个踉跄,似乎立足不稳,一旁的凝香急忙扶住,“姐,你别太担心了。”

苏思凝听而不闻,心中不出是酸楚欢喜还是悲惊。

他信她,在所有人都疑她忌她之际,他信她。他曾负她、骗她、欺她、伤她,却也在众人皆非之际,为她一力辩白。

他……

她不敢再想,镇定了一下心绪,“现在家里怎么样了?”

“姑爷犯的是军规,太守也不能裁夺,送交军中论罪。战场私逃,论法当斩,老爷夫人到处哭求,愿意捐出全部财产,为少爷赎罪。大将军开了恩,抄没了梅家产业,饶少爷死罪,投入军中为奴。”

苏思凝眉头深锁,“那柳姑娘呢?”

“少爷私逃是为了她,她算是怂恿的共犯,虽军法不治平民,但官府也不肯白白放过她,把她拘在牢中,既不审,也不判,等着家里再拿钱来赎。可是,别家里已经一文不名,房产田地全没了,再也出不起一两银子,就算还有钱,老爷和夫人也是断断不肯赎她的。”

苏思凝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家中财产尽没,下人必然都走了,爹娘又不会劳役生计,流落街头,岂不……”

“少奶奶放心,老爷夫人少奶奶对我都有大恩,少奶奶还为了我和凝香置了一处房产,我怎么会没良心,看老爷夫人受苦。我把老爷夫人接到我那住去了,只可惜门户,难为了老爷夫人。因怕少奶奶不知家里情况,所以赶来报个信,少奶奶,从今以后,只要有我和凝香一口吃的,断不会少了老爷和夫人,如果少奶奶……”

苏思凝心中一阵暖意上涌,从来仗义每多屠狗辈,梅良的这番作为,大见情义,可见凝香是真有慧眼的。

她轻轻道:“梅良,多承你的盛情了。不过,爹娘还有我这个媳妇在呢,总能奉养二老,不至于要永远拖累你们的。”

梅良一怔,“少奶奶……”

凝香却在一旁问:“姐,你还回去吗?”

苏思凝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回去,现在就去。”她转身对苏夫人道,“婶娘……”

苏夫人也是满心慌张,上前便道:“家里出了事,就快回去吧。那边也要花钱,你身上怕也没多少银两了吧?要不,把这房子和铺子再卖了……”

“婶娘不用担心,我有手有脚,颇精针织女红,也擅妇人活计,怎会不能奉养双亲?婶娘只管好生在这里过着,他日总还会有转机的。”苏思凝安慰了苏夫人几句,坚决不肯再把为她所置的产业变现。随意收拾了几件衣裳,当,就带着梅良和凝香上路了。

再见到梅氏夫妇时,这两位淳厚长者,仿佛已经苍老了二十岁,换了粗布衣服,白斑斑,皱纹满脸,憔悴得几乎让人不敢相认。

思凝心中一阵伤楚,想起一年以来,相依为命、彼此关怀的日子,更是感伤。

看到这本以为已经一去不归的媳妇在患难之际,再次出现,两位老人眼中都闪过一道光芒,脸上难得地出现一丝喜色,然后又变作伤悲和无奈。

梅夫人双手扶起苏思凝,“思凝,你怎么这样傻,梅家已沦落至此,你回来做什么?”

苏思凝温和一笑,“娘哪里话?我是梅家的媳妇,不回梅家,岂不就无家可归了。”

梅老爷面露惨然之色,“可是,梅家已经没有了。”他环顾四周,就连这等简陋木屋,也还是梅良让他们暂住的。如今寄人篱下,夫复何言。

苏思凝淡淡道:“不,只要有爹娘在,有思凝在,梅家就一定还在,而且还依旧有房有舍有田有地。”

梅夫人摇头,“我们所有的财产都已经用来为文俊赎命交给官府了,哪里还有房舍田地?”

“爹娘,这一年来,管家理业的都是思凝,爹娘倍加信任,从不过问,所以思凝置了几处产业,爹娘并不清楚。”

梅老爷一怔,“大将军下令抄没梅家财产,若是隐藏不报,反是大罪,这……”

“爹娘放心,这份产业官府是不会查抄的。”

二老齐齐一愣。

苏思凝笑着解释道:“自从得知苏家遭逢大变,被朝廷抄家之后,我就觉得世事无常,祸福难料,若能在安富尊荣时筹划出败落之时的生计,当不惧世事变幻无常。虽然我们只是宦之家,但居安思危亦是应当。我想到平常纵抄家充公,但有一项是不会动的,那就是祭祖用的产业。所以我在祖茔附近买下了一栋房产几块田地为祭祖之用,纵是国法森严,也轻易不会动这一项产业。”

二人望着苏思凝,一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良久,梅夫人才哭了出来,“苏思凝啊,真的是难为你了,我们梅家有了你是我们梅家的福分,只是我们梅家太对不起你了。”

梅老爷眼中也有了泪光,逢此绝地灭之境,听苏思凝这一番话,简直如同绝处逢生一般,怎不叫人感慨激动?这一番变乱,测出人心冷暖,世态炎凉。多少往日知交尽掩门,多少亲朋故旧变陌路,只有这个被梅家薄待伤害至此的女子,患难而至,不离不弃,又居安思危,早早为梅家定下如此退身之路。

梅夫人越想越是心中感触,抱住她放声大哭。

苏思凝怕二老太过悲伤,忙道:“爹娘,我们去看看我们自己的房子如何?”

二人当然一齐点头。

于是在凝香和梅良的陪伴下,他们回到了梅家祖茔附近。

这是一片开阔的地段,一座四进的屋,谈不上富丽,但家计用度之物一应俱全,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下。附近的几亩田地早已租给别人了。苏思凝带着二老去看地时,有庄稼人大声招呼东家,这些人的质朴,让一向与文人、官员、名流交往的梅家二老另有一番感觉。在家破人亡、前途茫茫之时,看到自己的家,自己的地,自己可以继续生活的地方,那一种亲切,比以前面对着梅家那么大的园林楼台不知胜过多少倍。

从此他们就住在了这里。因这一带人少,梅良与凝香感念旧恩,所以把他们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也住在这里以便照应。他们五个人住在一处,要碰上了粗活,或在外抛头露面的事就由梅良出头来办。苏思凝带着凝香做些手工针指也能换些钱财,再加上租地所得,倒也足以让他们安度时日,不但温饱无忧,反而稍有积蓄。

二老不必忧烦柴米之事,膝前自有苏思凝尽孝,食用虽然与以前不能相比,但也非十分贫苦。没有了以前的种种虚伪应酬,面对这个美丽贤慧的媳妇以及两个忠仆,过这户人家平凡但安乐的生活,如果不是梅文俊生死未卜,倒也是伦之乐。

纵然生活自如,衣食无忧,但二老脸上,总是少见欢容。白苏思凝总是承欢膝前,陪他们笑解闷;到了晚上,独坐房中,推窗看上明月,便会不知不觉,一阵失神。

今夕何夕,月明如斯。同一轮明月之下,那人可还安好?

今夕何夕,月明如斯。梅文俊抬头看长冷月,同一片明月下,他所挂念的人,不知流落在何方?

“该死的,叫你擦洗甲板,还敢偷懒!”随着呵斥之声,一记鞭子恶狠狠地打了过来。

梅文俊听风辨位,便知鞭子来势如何,却并没有躲避,那道鞭子恶意地在他冠玉般的脸上印下一记血痕。

他连哼也不哼一声,沉默地继续擦洗甲板的动作。

旁边士兵冷笑着围过来,“不错啊,很硬气嘛!这么硬气的人,为什么在战场上做逃兵?”

“我,你可别误会,人家可不是怕死,他是为了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想当情圣来着。”

刚刚擦完的甲板,即刻被人恶意踩脏,“怎么这么不仔细啊?这么大一块,都没擦干净!”随着带点冷笑的声音,又是一鞭狠狠地打在他的背上。

梅文俊依旧一声不吭地继续把被人踩脏的那一块擦洗干净。

这样恶意的羞辱和为难,他都已经习惯了。

不打仗的时候,军中生活沉闷无聊;打仗的时候,死亡的压力更让人几乎想要疯,所有的士兵们都疯狂地寻找泄情绪的方法。犯罪的军奴,可以随意踢打踹骂得像只狗一样,是最合适欺凌的对象。

如果这个军奴以前曾经是位将军,曾经威风凛凛地压在和他们相同的士兵头上,如今却低贱卑微任人践踏,更加能让人在欺凌羞辱他的同时,产生满足感。人性中的丑陋在此显露无遗。

从被押到海关成为军奴开始,梅文俊已经尝试过无数以前想也不曾想到的羞辱和伤害。他曾是子骄子,少年将军,凭他的能力功绩,搏来闪亮前程,是所有人艳羡的对象;而如今,活得连只狗都不如。从最初的羞愤难当,痛楚欲死,到现在的漠然以对,麻木承受,心中再也不起一丝波澜。

粗重的锁链永远束缚住手足,夹着沙石的糙饭霉菜是连狗也不屑的食物;没有一丝光亮,挤满了几十个军奴,除了汗臭和喘息,便只有老鼠叫声的舱房,繁重得永无止息的劳役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这样的*折磨对他来,也许反而是一种解脱。想起那年少轻狂,肆意妄为之际,对一个无辜弱女的伤害,此刻承受的一切,本就是他该受的报应。只是连累家人,却实在让他心中承受着极致的痛楚。

父母已年迈,他身为人子,不但不能尽孝道,反而让父母为他丧尽家业,如今二老不知漂泊到何方。

柳湘儿无助弱女,被囚牢笼,更不知要受何等折磨。

还有苏……

不,应该,幸好苏思凝已去,并决心不再归来,想来不会再受梅家连累了吧?这似乎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梅文俊暗自在心中苦涩地笑。

“真是个没血性的家伙,怎么怎么玩都是一张木头脸。”

“本来就是!要是有血性,好好一个将军,落到这种地步,还活着丢人现眼做什么?”

因为被加害者面无表情地承受一切,让加害者感受不到施虐带来的快乐,玩闹了一阵,到底无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梅文俊慢慢停下擦洗的手,是啊,少年英雄前程远大世人艳羡,到头来却沦为军奴累及家人,并且注定一生不得出头,一生要服苦役。那么,如此无用的人,还活着做什么呢?

他轻轻伸手,按在胸前,那里藏着一册厚厚的文册。那是一个少女,自幼及长,信手写下的随笔。

她幼失父母,寄人篱下,旁人犯错,却把她的手心打得肿痛。她可以笑,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她孤苦无恃,旁人胡闹,她却罚跪,但她可以笑赏春光,不亦乐乎。

她身为姐,为了在那个大家族中生活下去,还要讨好仆役,甚至帮有脸面的丫环做手工,却能笑在冬夜最深最冷、手指冻僵之时,吟出雪夜制衣词。

一个女子,都有如此勇气,可以笑对人生艰辛不平,他堂堂男儿,难道竟要轻贱这大好性命不成?

梅文俊抬头,望长空皓月。海上风寒,明月越清冷。海上生明月,同一片明月下的你,过得还好吗?远离我这负心薄义之人,你能抛却愁怀,绽开笑颜,如那笔记书册中那样,做回那个笑对一切苦难,在人生中不放过每一点快乐的女子吗?

明知已没有资格,为什么,我竟这般惦念于你?

思君如明月,夜夜减清辉。

一大早,苏思凝就让凝香悄悄把她的所有饰钗环都收拾了出来。

凝香十分不解,“姐想戴哪样,我就去取,何苦全拿出来?现在这些可是咱们家最贵重的东西了,都是姐成亲的时候置办的呢。”

苏思凝笑道:“我们现在都是普通老百姓,这些奢华的东西,哪里还穿戴得起?我想拿去饰店卖些现钱。这是京城有名的饰铺做工,在这县城颇值些银子,比拿到当铺能多卖一倍的价钱。”

“咱们现在没什么急着要花钱的事啊,何苦要卖饰?”

“我想把柳湘儿保出来。”

“什么?”凝香惊叫。

苏思凝急忙掩住她的嘴,“声点,让爹娘知道了,一定会拦着不许的。”

“可是,梅家大难全是这个狐狸精闹的,姐你怎么还……”

苏思凝脸色一正,斥道:“男人不管犯了什么错,大到亡国灭种,到打破碗盘,都能想个法子,推到一个祸国红颜、害人的狐狸精身上。你也是个女人,怎么也跟着这种话?”

“可是……”凝香气急败坏,想要阻止。

苏思凝却完全不加理睬,自取了饰,换了银子,直往衙门而去。

本来,交纳财物赎走人犯,只要找执事差役办些手续,就可以把人领走了。不过梅家虽是微宦人家,但在这地方也是望族,当年梅家娶了苏家的姐,可也是轰动全城的事。而后梅家出事,也是这城里的大事。苏思凝赶回家,安顿翁姑,专做针织女工奉养二老,把本来已经完全垮掉的梅家撑起来,令得人人称颂,她暗告梅家的谣言更是不攻自破。

太守何冲听有人来保柳湘儿,顺口问了一句来的是谁,得知居然是最应当恨柳湘儿入骨的苏思凝,不觉大为惊异,令人请到堂前相见,问道:“请恕本官冒昧,梅夫人为什么要来保柳湘儿呢?”

苏思凝笑道:“恕民妇不知大人指的是什么,柳湘儿是我梅家的人,我来保她,理所应当。”

何冲亦笑道:“夫人不必搪塞,全城百姓无不知柳湘儿是梅家的祸星,夫人对她只该有恨,不应相怜。”

苏思凝淡然笑道:“得幸失命,不外如是,圣人教人不要将灾祸推往别人身上。柳湘儿只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能做出什么害人之事?她把终身托给了梅家,如今身陷牢笼,孤弱无依,梅家不救她,岂不是要把一个女子活生生逼死吗?”

何冲目光深注她,“夫人的手头如今似乎并不宽裕,交了保金,想来更为窘迫了。”

苏思凝洒脱笑道:“身外之物,可奢可俭,全在一心。能救人性命,脱人苦难,付出一点钱财,又算得了什么?”

何冲从内心深处出一声赞叹来,眼前这女子,美质仙姿,人在公堂侃侃而谈,气度自如。梅文俊何等福分,得了如此佳人,却不知珍惜。他心念一转,慨然道:“夫人的大义令人敬佩,本官岂能无以为报,柳湘儿你只管带走,这保金就免了,夫人的德行便是最好的保证了。”

苏思凝惊道:“大人如此厚待,苏思凝承受不起,不知如此是否有违法度?”

何冲笑道:“夫人放心,本官这点主是做得的。夫人纵不慕富贵,可上有老人要奉,手上还是多一点银两为好。”

苏思凝施礼道谢,一时觉得地间无限美好,这世上毕竟是好人多的。

何冲道:“夫人大义,本官也深为感动,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尽可来找本官,但能帮上忙的,本官决不推辞。”

苏思凝听得心中一动,急道:“大人,请恕民妇造次,现有一事,想求大人。”

何冲笑道:“夫人但讲无妨。”

“民妇知道本城专门负责海战的补给,常有人去海关公干,如果有人要去海关,民妇希望大人能使人给民妇一个信,民妇可以赶着给相公写封信,请公人顺便带去海关,让他知道家中一切平安,叫他不用自责,劝他专心为国出力,以求将功赎罪,他日全家团圆。这样两地若不断了消息,堂上二老也可稍慰思念之情。”

何冲感叹道:“夫人情义双全,实在令人汗颜!夫人放心,你所求的并不麻烦,即是一切顺手顺路,本官怎会不成人之美?希望梅文俊也能了解夫人的苦心。”

苏思凝大喜拜倒相谢。

何冲站起,往侧走一步不肯受这一礼,“夫人德义,本官不过略尽绵薄而已,岂敢受礼?夫人还是快去接柳湘儿出狱吧。”

苏思凝从大堂上下来时笑着对凝香:“你我该不该来救柳湘儿,若不是救她,岂能得到大人的帮助,以后可以和相公通信了。爹娘心中不知多么悬挂相公,听到这个消息后必会万分高兴的。”

凝香仍是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低低“嗯”了一声。

一旁陪伴的梅良憨厚地笑了,“少奶奶,我是粗人,不明白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少奶奶是好人,好人就该有好报。少奶奶你为人太好了,就连官老爷也佩服你。”

苏思凝笑而不语。

这时已有狱吏把柳湘儿领了出来。

当日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如今憔悴得不似活人。如云秀枯黄干涩,脸上黯淡无光,眼神麻木空洞,人更瘦得只剩下皮包骨。

苏思凝见了心酸,也不避忌她一身的酸臭之气,上前拉了她的手,低唤:“湘儿、湘儿,你没事了,我带了你离开这里?”

不知唤了多少声,一直保持呆滞样子的柳湘儿才慢慢有了正常的表情,张张嘴,想要什么,最后,却变成放声大哭。

苏思凝心里难过,搂着全身脏污的柳湘儿,柔声安慰她许久许久,才让她稍止悲伤。就近寻了一处客栈,临时租了个房间,买来几套衣裳,让柳湘儿洗澡换衣,恢复了一身清爽之后,苏思凝把她带到了城郊水月庵。

“湘儿,爹娘心中仍有怨你之意,我暂时也不能接你回家。我现在手头也并没有太多的银子,无力为你另置房产,这水月庵,我常来供奉敬香,与庵主颇为相知,我已给庵里捐了一笔香油钱,求庵主为你找一处静室,暂且歇身。等我慢慢劝转了爹娘,才接你回来,好吗?”

柳湘儿怔怔地望着她,不语不动。

“湘儿,我保证,这一切只是暂时的,我一定可以……”

“为什么?”

“什么?”苏思凝一怔。

“你为什么来救我?”柳湘儿轻轻地问,“所有人都骂我是狐狸精,是扫把星,克父克母,如今又克了文俊一家,为什么你还要来救我?我害得你这么苦,为什么你竟然救我?”

苏思凝轻轻一笑,“我有一位三堂叔,在外头有个喜爱的女人,事情被三堂婶知道了,下令管家妈妈,带了十几个健壮妇人打上门去,把那女人揪着头,拖到街口,当着所有行人的面,骂着狐狸精,生生打个半死。我有一位二堂哥,在外头娶了一房妾氏,二堂嫂带人把那女子迎进府来,是从此姐妹相称,一起服侍相公。可是,所有的丫环都对她冷言冷语,连一口好饭,一杯热水都不供给她,最后她受不住折磨,吞金而死。我还有个堂弟,最喜欢在丫环群中厮混,喜欢和丫环笑,后因他读书考不中功名,婶母把服侍他的几个丫环全赶了出去,都是这些狐媚子耽误了少爷。丫环中有人受不起羞辱,投井而亡,有人被人三道四,抑郁成疾而死,还有几个剪了头做尼姑去了。”

她唇边的笑容随着述,越来越凄凉,越来越悲怆,“女子要受裹脚之苦,女子很难读书识字,女子不能随便出门,女子不能科考出仕。女子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也许都会万劫不复。女子的生死祸福,全部由男人决定。无论男子做错什么,追究起来,总有一个女子要出来承担罪责!生为女子,已然命苦如此,女人何苦还要为难女人?”

她淡淡来,不知为什么,忽地泪落如雨,一旁的柳湘儿早已是痛哭失声。

苏思凝轻轻握住她的手,“生为商人之女,被官宦家轻视,不是你的错!家业败落父母双亡,不是你的错!被文俊相救,以身许情,不是你的错!梅家与苏家后来定下亲事,也不是你的错!我如何怪你,如何怨你?你把女子最美好的给了文俊,却听他要娶别的女子,你陪他逃离,从此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躲躲藏藏;你知他思念父母,明知会被责难、被轻视,还是要陪他回来;你听官府捉他,不顾性命迫他离开,为他伤心断肠!从头到尾,你又有什么错?错的是梅文俊,不该有了你,却又不能为你争取名分;不该喜欢你,却又因不能力抗父母而娶了我;不该娶了我,又不敢面对我负义而去。从头到尾,你我皆无辜,错的,都是那些臭男人罢了。”

柳湘儿自梅家大变之后,被所有人视为祸精,连她自己都渐渐觉得自己该死,没想到听了苏思凝一番话,把那纠结于心,却不出来的所有冤屈悲愤,得清清楚楚,一时悲从中来,扑在苏思凝怀中,痛哭不绝,“姐姐……我……”

自遇上苏思凝以来,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叫了一声姐姐,有千言万语想要述,但最终,却仍然只是痛哭无语。

好不容易安抚了柳湘儿,苏思凝回到家,也不隐瞒,直接对二老承认了保出柳湘儿之事。

梅家夫妇当然颇为生气,但苏思凝如此贤良,二人又实在不忍对苏思凝脾气。苏思凝趁此机会把太守答应为他们给梅文俊传信的事情出来,二老无限欢喜,一想到若不救柳湘儿也就得不到太守的这番承诺,便不再追究此事了。

苏思凝把二老安抚妥了,方才回房,不自觉又再次推开窗,遥望长皓月。

如此清风如此夜,你与我,共这一轮明月。你可知我已为你安顿双亲,你可知我已救出你……心爱的女子芽

你可……安然,你可曾挂念双亲、挂念湘儿,你可曾……挂念……

苏思凝低下头,一声叹息,微不可闻。

“你就是梅文俊吗?有你的信。”一个背着包袱满身风尘的公差对着梅文俊递过一封信来。

梅文俊大觉惊异地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温婉清秀的字迹,心中就是一震。这笔迹他太熟悉了,在他的怀中藏有她的随笔册子。上面的文字,他几乎可以全部背诵出来。在这些痛苦难忍的岁月里,他无数次悄悄地拿出来,在无人处重看,遥想那个父母双亡的孤女,笑对苦难的心境,才可以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在这看似永无尽头的苦难中活下去。

是她,竟然是她?选她怎么会来信?她又如何让公差给他带信的?梅文俊双手几乎有些颤抖地撕开信封,展信阅读,然后,心中翻起了滔巨浪。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在梅家强盛之际,她寻个借口,有心一去不再归来;可是梅家一旦遭难,她却毫不犹豫地回来了。

在他伤她至此之后,她却将他流落孤苦的双亲于困顿中安置;在他负她至此之后,她却将他所挂念的弱女于劫难之中解救。

一封信娓娓道来,无半点居功之意,只父母安然生活无虑,湘儿脱困,亦能安定。慰他关切牵挂之情,劝他安心忍受眼前之苦,以期他日。

梅文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信,一颗心如煎如焚,满心的担忧如今都已放下,却又不出的心如刀绞,羞惭痛楚。更唤起无数的牵挂思念,在胸中、在心里、在脑海深处出深入骨髓的呼唤。

“思凝、思凝、思凝……”

有一桩出人意料的新鲜事在这艘战船上生,而后传遍整个水军。那个因犯罪被贬为军奴,被人怎么鞭打责骂都面无表情,不管从事什么苦役都不动声色的家伙,在接到一封家书之后,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放声痛哭,无助得如同一个婴儿。

在苏思凝的打理下,梅家上下五口人的生活渐渐安定宁顺,衣食无忧。苏思凝贤德之名,转眼之间传遍全城。

梅家很多故旧亲友,曾掩门不见,如今见梅氏一家自给自足,不虑他们上门借钱借米,家里又出了一个贤德妇人,太守大人还对梅家少夫人赞誉有加,自然又愿意攀上这门亲友了。甚至还有人家中妻妾不和,便极力撺掇着家人和思凝攀上交情,为的是让家中妻妾学到这妇人的贤德大度,好好相处,让自己可以享受齐人之福。

一时之间,这陋室,竟是门庭若市,日日皆有故旧来访。往日梅文俊立下大功,得封官爵,家中贺客盈门之际,也不过如此热闹。

梅家二老也不知是喜是叹,梅家两番荣耀,前者因儿子的军功,后者因媳妇的贤德,使得梅家无论沉浮,都名动全城。

而苏思凝却觉得头疼,这莫名其妙飞扬起来的贤德名声,让她有苦不出。别人指望她来教自己家妻妾相合,更是让她又气又笑。而不断上门的客人,也未必都是她愿意欢迎的对象。

比如这个趁着二老出门、思凝和梅良也不在的时候,跑进门来的不之客。

梅文升进门的时候,思凝正在做绣活。他“哎哟”了一声,便道:“嫂子,看看你这手,都糟蹋了!你要钱用,只管跟我一声,何必这么辛苦呢?”

苏思凝心中动怒,冷然道:“请你自重一点。”

梅文升“哈哈”一笑,“嫂子,你这是何苦?咱们自家人,本不必见外的。可恨那梅文俊把一个家败成这样,还害得嫂子你这么苦命。不过你放心,以后我会常顾着你的,你缺个什么,跟兄弟一声便是了。”

苏思凝心下忽地一动,笑了一笑,放缓神情,“你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不要欺我孤苦,就来招惹我。”

梅文升从未见她对自己如此柔媚笑过,一时魂儿飞上了,又听她语气舒缓了下来,忙一迭声道:“真心真心,我恨不得能把心挖出来给嫂子瞧瞧。”着便要靠过来。

苏思凝急急闪开,低声道:“你急什么?这里不方便,随时会有人进来。你要是真有心,三后我跟他们去赶集,到祠堂会你。”一语毕,在他有任何无礼动作之前,飞快地闪进屋里去了,临进屋还给了他一个似喜似嗔的眼神,勾得他神魂颠倒。

梅文升是日也盼夜也盼,终于盼到了苏思凝相约的日子,一早就梳洗打扮得自以为风流潇洒,急急地去赴约了。

自从他第一次见到苏思凝,人就为这绝色酥软了,以前以为梅文俊死了,他得了梅家产业不怕这女人不上手,谁知梅文俊竟又回来了。如今梅文俊配海关,肯定要死在那里了。这世上再贤德的女人,受了这么久的清贫之苦,又没个丈夫在身边,哪有不孤单寂寞的?果然用上银子加温情,那个平日不假辞色的女人,也一样抵挡不住。

他心中欢喜,紧赶慢赶,很快就到了祠堂。一见佳人含笑而立,欢叫一声扑上前去,想要抱她。

苏思凝哪里能叫他抱到,一闪身避了开来,口中笑道:“你这个急色儿。”

梅文升心痒难熬,口中叫道:“我的心肝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着又扑了上来。

苏思凝身子灵活,闪来闪去,就是叫他不能碰着自己,累得他气喘吁吁。她却笑得如春花绽放、如儿女开玩笑一般,叫他恼怒不起来,反而完全沉醉在苏思凝如花美态前。

苏思凝吃吃笑道:“你呀,怎么就这么粗鲁,一上来就这个样子,连话也不肯多一句?我看你只是看重我的美色,并不是真心对我的。”

梅文升心中暗骂女人麻烦,明明心里早就有意了,非要上无数甜言蜜语,才肯从了你。他只得停下身来道:“好、好、好,嫂子,我一切依你就是,你得相信,我对你是真心的,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把你放在心坎上了。”

苏思凝吃吃笑道:“这才好,咱们先话,好吗?二叔,其实你对我的心思我早就明白了,只是我嫁给了相公,就是他的人了,却万万料不到他会那么没良心。”着眼圈儿一红,眼泪就要往下落。

梅文升急道:“嫂子,你别伤心了,如今他不是有了报应吗?”

苏思凝哭道:“可我如今孤苦无依,也不是个好结局,虽然表面上做出种种贤德样,也不过是给别人看的。反正梅文俊那个畜生不可能活着回来,如今我虽然没了丈夫,但也胜过他在我身边,活活把我气死。起来我真该感谢那个告的人,可真的帮我报了大仇了。”

梅文升眉开眼笑地:“嫂子,那你,你怎么报答我呢?”

苏思凝“哼”了一声,“你这个色鬼,你又不是告的人,我为什么要报答你?”

梅文升喜笑颜开,“怎么不是我啊?当然是我去告的!”

苏思凝故作一惊,上上下下打量他,“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梅文升挺胸。

苏思凝脸上神色不定,好一会儿才道:“我不信,你为什么要去告你的堂兄?他官场得意,你也有脸面啊。”

梅文升色迷迷地望着她,“我当然是为嫂子鸣不平,想要为嫂子出口气了。”

苏思凝“哼”一声道:“你得好听,我才不上当呢,你哪有这么好的心思。”

“嫂子,我可真的是为了你。”

苏思凝恼道:“什么喜欢我,要和我交心,一句实话也不肯告诉我。”着起身就往外走。

梅文升一急,伸手要拉她。

苏思凝哪里肯让他拉到,一甩手,板着脸避了开去。

梅文升只得道:“嫂子别急,我给你实话还不行吗?”

苏思凝仍气恼地道:“那你吧。”

“嫂子,实话,我有一半可真是为了给嫂子出气,另一半呢是想让梅文俊受军法死了,梅家的偌大家业就是我的了,到时再把两个老东西治死,我和嫂子不就可以团圆了吗?谁知那两个老家伙把梅文俊当成了活宝,用所有的家业来换他一条命,害得我半点好处也没捞到。还不如以前,好歹总能从他们家弄些钱来呢。不过总算老有眼,让我得到了嫂子的垂青。”着他又张开手想要迎上来。

苏思凝听完也展现笑容,“原来如此,难得你一片苦心。”着含笑迎了上来。

就在他静等软玉温香投怀送抱的时候,苏思凝脸色一变,一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

他被打得抚脸退后两步,还在愣。

苏思凝脸色铁青,指着他怒道:“你这个畜生等着你的报应吧!”

梅文升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心中大怒,“臭娘们,爷给你一点脸面,你就上了。”着扑上来,就要用强。

苏思凝立在原地,冷笑不动。

可梅文升却扑不上来了,因为忽然间从外面冲进来许多人。有梅家的各房宗长、梅氏两老,还有太守何冲以及几个公差。梅文升立时脸色大变,全身颤抖不止。

在场众人,每一个都用不屑、鄙夷的目光看着梅文升,特别是梅家的亲族长辈早已指着他骂个不停。梅夫人又哭又骂:“畜生啊,畜生,我们家和你有什么仇?以往还时不时拿大笔的银子给你花,你竟做出这样的事,害得我们一家全毁。”

梅老爷脸色铁青,“畜生,我们梅家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梅文升脸如死灰,跪了下来,一个劲地磕头,“各位叔伯,求你们看在我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的分上,饶了侄吧。”

可是他一百句话也不及苏思凝一句话有力,苏思凝目中含泪盈盈拜倒,“各位尊长,梅文升在我梅家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调戏孤嫂,图谋叔父性命家产,其言其行,令人指,还请众位尊长为我这无依无靠的苦命人做主。”

苏思凝贤名早传,众人对她都极为尊敬,如今看她眼含热泪,满怀委屈出这么一番话来,谁不是一腔不平,想为美人出头。

此时梅家族长急忙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们这些老人都会为你做主的。”罢,横眉冷冷瞪了梅文升一眼,大声宣布:“梅文升丧尽良,不配为我梅家子孙,从此将他从我梅家族谱中除名!今日在这梅家祠堂上,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将他杖责一百,赶出梅家各族。各位以为这样的处置如何?”

众人齐声叫好,都族长英明。

族长一笑道:“我们梅家能清除这个畜生,不是老夫之功,应该谢谢苏思凝这位侄媳妇。”

苏思凝忙谦声辞谢。

众人抓起已软成一团泥的梅文升棒打,梅家夫妇看着亦觉解气。

苏思凝这时却走向太守何冲道:“大人,国法大于家规,大人认为应该如何处置他呢?”

何冲笑着:“他报了梅文俊的逃兵,与你家结怨,夫人如今可是要报仇了?”

苏思凝泰然自若道:“理国法人情,理国法都在人情之上,所以且不论民妇是否是要报私仇,只问大人,他调戏孤嫂、图谋叔父的性命家产,是否符合理国法?如果不合,大人执掌国法,难道不该依法论处?”

何冲看着她道:“看来夫人定是要治得他永无翻身之日了。”

“不敢,民妇不是要害人,只为自保。他对梅家的产业和民妇的姿色向来有染指之心,才会做出种种恶行。如今民妇戳穿了他,难保他不怀恨在心。人宁得罪一百个君子,莫得罪一个人,民妇一家也不能一生防人,万一不心中了人暗算,岂不后悔莫及?何况民妇一切依法而论,并无半点非分的要求。大人是一地的父母官,爱民如子,当然也不愿你的子民为人所害了。”

何冲见苏思凝目中神光流转,言辞也锋锐无比,不觉叹服道:“夫人不但大仁大德,才智也是无双,本官服了。”着大声宣告,“梅文升所为国法不容,等梅家行过族规之后,就将他抄去家产,收监下狱。”

他身边的公差一齐齐声应诺。

苏思凝大喜施礼相谢:“多谢大人为民妇做主。”

何冲让过不受,“依法保民是为官者的本分,不应相谢。”

苏思凝嫣然一笑,起身无言。

何冲看到如此绝色笑颜,心神也是一阵恍惚。忙定了定心神,不敢再看思凝的容颜,转眼对梅老爷道:“恭喜梅先生双喜临门。”

梅老爷一怔,“何谓双喜?”

“一喜为大仇得报,这二喜嘛……”何冲一笑,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梅文俊的回信到了。”

苏思凝情不自禁上前一步,但又立刻止步,脸上看来一切如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呼吸在刹那之间急促了起来,双手悄悄在袖子里握成了拳。

梅老爷却是激动得全身抖,一把接过信,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撕了几次都撕不开信封。好不容易展开了信封,和夫人一起观看,一边看一边老泪纵横。

苏思凝不愿抢着去看信,只是盯看着梅氏夫妇的表情,随着他们脸上的悲喜,觉得一颗心忽地揪成了一团。

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好不容易,听到梅老爷一声大骂:“真是个畜生!”

苏思凝全身一震,终究镇定不下来,脱口问道:“怎么了?”

梅老爷愤声道:“在信里就只会让我和夫人好好调养照料自己,不要忧心;只会叮咛照顾那姓柳的,对你却是一字不提!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他竟连谢也不谢一声啊!”

苏思凝松了一口气,“咱们是一家人,什么谢啊。”

梅夫人已把信接了过去,反复地看个不休,又哭又笑地:“文俊他在海关过得很好,毕竟他在军中多年,军队里有很多故旧都在照料他,没让他吃什么苦,这下我可放心了。”

苏思凝垂眸不语,在海关没有吃苦吗?军队中有故旧照料吗?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少,向来一沉百踩,几曾见患难相扶,他真的,不曾吃苦吗?心中莫名一酸,复又扬起笑脸道:“这就好了,爹娘也可以放心了。”

看梅夫人欣慰的泪水,看梅老爷口里骂着畜生、脸上流露的安心,她的心间亦是一片安宁。换了是她,纵受尽万般苦楚,也只会以一片欢欣的言词,以慰这高堂双亲。真男儿,大丈夫,又岂会将苦难痛楚挂在口中呢?

梅氏夫妇催着苏思凝现在就给梅文俊写回信,拜托太守,下次派人去军中公干时送交,告知梅文俊有关梅文升之事。

苏思凝依言照办。又在回家之后,拜托二老把相公的信交她保存。二老只道她是要睹信思人,自然不会反对。

苏思凝拿到了信,一个人退到房中悄悄展读,看那纸上飞扬的字迹、有力的笔锋,不觉轻轻一笑,那男子,连字都写得这般英风四射。这样的男人,纵然承受苦楚伤害,也一定有力量再一次站起来吧。

她起身,转眸。的房舍,摆设依旧简单,案头依旧供着观音像。她拈香上拜,庄重虔诚。

少女之时,她在月下设香,独对苍,为她未来的夫君祈祷。成亲之后,她日日焚香,为那征战沙场的丈夫求个平安。得知噩耗,她日日拜佛,为他来生福报而求恳。想不到决心永世不见之后,还有今朝,日夕对神灵祈愿,盼他平平安安、盼他度过灾劫、盼他早日归来,与他的父母至爱团圆,然后,她……

苏思凝轻轻地笑,笑意悲凉,这一生仿佛已注定了,要为他,求尽世间一切神佛吧。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朗朗的读书声,居然从尼庵中传出,令人颇为诧异。

苏思凝走到水月庵的后园,看到十几个孩子坐得端端正正,围着柳湘儿背书,更是惊异。

柳湘儿忙让孩子们先去玩一会,接着迎了过来,“姐姐,水月庵常给附近穷人家的孩子施舍些东西。我闲着无事,也看这些孩子都聪明好学,只是家里太穷,就帮着教他们识字,姐姐不要笑话我。”

苏思凝大为感动,牵着她的手连声道:“你做得太好了,我却从没想过要做这样的事。”

柳湘儿从不曾听人如此夸奖过,她的一生都是被别人安排的,她只要安心乖顺地听话就好。难得自作主张一回,却被这样肯定,一时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姐姐不嫌我胡闹就好。”

苏思凝见她柔顺胆怯的样子,一阵心怜。这样一个处此逆境,仍愿无偿教穷孩子识字的女子,却被满县城的人当作扫把星、狐狸精,骂名不绝,平日连水月庵都不敢走出。上对女子何其不公!

她不愿露出悲伤的样子惹得柳湘儿伤心,忙笑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文俊来信了。”着把信拿出来,放在柳湘儿手中。

柳湘儿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信,忽地泪如雨下,却迟迟不敢去开信。

苏思凝替她打开信封,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为她念出来,柳湘儿一边听一边落泪,信犹未读完,她已泣不成声。一时竟不知是悲从中来,还是喜极而泣。

苏思凝不得不停下读信,柔声安慰:“傻湘儿,别哭了,相公不是很好嘛!他在海关有军中故友照顾,不曾吃苦,他还这样惦念着你。你看,总有一,他会回来的;总有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湘儿在苏思凝怀里哭了很久很久,方才抬头,泪眼婆娑地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苏思凝全身猛然一震,情不自禁想要后退。

柳湘儿把她抓得死紧,眼中不出是悲伤是绝望是无奈还是愧疚,轻轻地问:“姐姐,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为文俊做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苏思凝闭了闭眼。

——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

她该如何回答?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已知他将是她的夫婿。听着婶母细他的为人,她害羞地假装不听,暗中却把每一句都记在心中。

她从来无欲无求,却悄悄把所有微薄的积蓄拿出来,央了家中的下人去打听有关他的一切,听他年少英俊,暗自窃喜;听他英雄神武,悄悄欢欣;听他的种种故事,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甜蜜地微笑着等待明。那时,她何曾想得到,她的丈夫真的英雄了得、真的多情情深!只是,他所喜欢的人,他所承认的妻子,从来不是她啊。

为他流尽多少泪,为他伤尽多少心,为他在佛前叩多少回,为他向苍祈愿多少次。现在,居然有人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文俊?

叫她如何回答?

她轻轻叹息,舒出一口气,轻轻一笑,“湘儿,重要的不是我喜不喜欢他,而是,他喜欢的人,是你。”

柳湘儿看着她,本来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自连绵不绝。

苏思凝凝视她,正色道:“湘儿,无论我对他如何,二老对我宽容照料,爱若己出,如今逢难,我也绝不能袖手;无论他待我是否有情,我看到一个无辜弱女没有做任何害人之事,却被冠以种种罪名,置于牢笼之中,只要我有能力,我也一定会救,你明白吗?湘儿,我只做我应做当作之事,为的是对得起我自己的心,你不欠我,梅文俊也不欠我。”

柳湘儿望着她,默默无语,半晌,才低下头轻轻道:“是!”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对坐无言,好一会儿,苏思凝才道:“色晚了,爹娘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柳湘儿低低“嗯”了一声,站起来,一直送她到庵门,望着苏思凝的背影,远远而去。她美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凄凉绝望之色。

苏思凝快步向前走,身后柳湘儿的眼神仿若针棘一般刺着她,而她那带着哽咽的问话,还响在耳边。

“你是真的喜欢文俊吧?”

她越走越急,可那问话声,却化作鞭子,不断击打在心间,“你是真的喜欢文俊吧?喜欢文俊吧?”

泪水无由地落下,越来越汹涌难止,她也不去擦拭,只知低头急行,绝不回,绝不转身。也不知走了多久,见郊外行人稀少,路旁有一片清净无人的树林,忽地转身冲进林中去。扑在一棵大树上放声痛哭。

在这个无人的地方,一声声绝望至极,却纵然肝肠寸断也无人可以听见的悲呼声就这样悄然响起,悄然消逝。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我喜欢她。”梅文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看着苏思凝传来的家书,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他心中的激动和牵挂前所未有地变得强烈。即使是与柳湘儿在一起,最为情浓之际,也不及此刻心中的震动。

因为把她放在心中太深太重,反而不知该如何描述,于是在写回的家书中,反倒不曾有一字提及她。因为把她的恩义深情深深刻在心头,所以反而不肯用一个“谢”字去亵渎她。

因为这种情怀无从表达,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所以,只好反复地去读她亲手写的家书,直到可以一字一句背出来。

她的家书中总会许多事,爹娘的心情越来越好,湘儿良善可爱,竟然收了一群学生,做了女夫子。所有的亲友来往不绝,太守大人也对家中多方照顾,独独从不着一字提及她自己。他心中万种焦切,千般牵挂,却又不敢写信去问她,只好反复在字里行间推测有关她的一切。

思凝、思凝,你是抱着什么心情,为我奉养双亲、为我救护弱女、为我报了大仇的?思凝思凝,你笔下句句从容,你心头,可有苦楚?

思凝……

“该死的,你子越来越不正经干活了,就知道冲着信呆!”旁边传来一声呵斥,一只手伸过来,劈面要夺信笺。

梅文俊眼中寒光一闪,若是旁人一鞭子打来,他或许还不在乎,要抢苏思凝的亲笔信,却令他胸中怒火升腾。信手一扭一推,那要强行夺信的士兵已抱着胳膊倒在地上惨叫了。

四周一片哗然,士兵们惊愕地围了过来。

梅文俊无所畏惧地挺身而立,眼中闪烁起已黯淡许久的灿亮光芒,“我虽是军奴,却也不能任你们随意践踏,我是来军中服苦役的,不是给诸位取乐的。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你们若再相逼,我虽身披锁链,也不至于怕了你们。要打要杀,都凭本事上来试试,你们不怕事情闹大,我一个军奴,自然更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这样挺身而立,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神威,凛然慑人,眼中更是威芒凛凛。这一番话,更加坚定强硬,令人心惊,一时间,这些平日里将他百般欺凌的士兵们竟都被震住,不敢上前。

梅文俊目视众人,忽地朗声长笑,笑声穿云裂石,惊起几只海鸟,猛然振翅而起,在空中盘旋不去。他仰无尽长空,莫名地只觉得心胸一畅。

他不要再沮丧,不要再认命,不要再让人生永远在这样的黑暗痛苦中度过。不管多么艰难,他都要活下去;不管多么困难,他都要再次用双手,为他所爱所关心的人,挣回荣耀与幸福。

那笑声中,无尽的豪迈、无尽的决心、无尽的毅然,震得四周人人变色,个个骇然。然后,一声断金切石的大喝响起:“好胆色,好志气,好男儿!”

四周士兵全体肃然,向两旁退去,露出那站在舱门处,面带笑容,一身金盔金甲的男子。

“大喜、大喜!梅老爷、梅夫人,啊,还有少夫人,大喜了!”太守何冲亲临梅家的屋子,人还没进门,已是一迭声地道喜。

梅氏夫妇还在茫然,思凝却已从眼中掠过一道光芒,急道:“喜从何来?”

何冲笑吟吟地道:“新任大将军偶于军船上见到梅文俊,喜他胆色志量,又考了他的武功本领,便将他留在身边,暂任侍卫。没想到,在随后几次剿灭海盗的大战中,他英勇作战,屡立战功。后来海盗们施计攻上大将军的战舰,船上士兵大多战死,是他以一敌百,身受重伤,硬是撑到了我军战士登船支援,保住了大将军的性命。兵部已经为他报了大功,家产也已下令还了。”

梅老爷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文俊他伤得如何?”

“请放心,据报他的伤已无大恙,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荣归故里,探望亲人了。下官已命人把梅家庄院打理一新,就等几位入住,他日也好迎接大功臣回来。”

梅夫人在一旁激动得眼泪直流,只能不断地念佛。

苏思凝的目光望向远方,之尽头,当有那浩渺大海,在那一片碧海晴空中作战的男儿,该是何等的英姿猎猎……

原来,书上那些万千军马中,七进七出的英雄人物,真的存在于世;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以一敌百,创下这惊世功绩。

从来明珠蒙尘,拂净了,依旧是明珠,椎藏囊中,必然破囊而出。

如此英雄,如此英雄……

“思凝,你怎么了?”

直到梅夫人叫起来,苏思凝才惊觉,不知何时,泪已满颊。她忙伸手拭泪,笑道:“娘,我这是太高兴了。”

梅夫人也不疑有他,一家人高高兴兴回到旧府地。面对眼前的高门豪舍,想到刚才住的草屋瓦房,忆起以前的繁华热闹,两位老人心中悲喜交加,恍如隔世。当日骨肉分离,别离故居时,哪还想到有今时今日。

苏思凝低声道:“爹娘,这正是佑善人,相公福命两全,果然已转危为安,我梅家重得家业,真是一件大喜事。”

梅夫人激动地握住苏思凝的手,“思凝啊,若不是你,我梅家哪有今日?纵是文俊那不孝的孩子怕也因心灰意冷死在海关了。”

梅老爷也难抑心中的激动,“是啊,我梅家能有今日,思凝你是第一功臣。”

苏思凝可以感受到二老在内心中对自己的真挚感情,心中亦涌动暖流,“爹娘再这样,要把思凝赞坏了。”

二老相视而笑。

随后的几梅家客似云来,梅家上下忙得昏地暗,不过也忙得十分高兴。只是比之如今的热闹,忆起当日家破时亲友掩面的冷落凄清,梅家二老对此有了一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认识。

苏思凝好不容易忙完一阵,终于开口向二老提及接柳湘儿回家的事。

二老对苏思凝虽向来宠爱,万事依从,但这件事却绝对不肯。思凝劝了数次,无法成功,只能暂时作罢。盼着梅文俊立下功绩,加官晋爵地回来,梅家从此一帆风顺,光耀门楣,柳湘儿命硬的法不攻自破,二老一高兴,看在儿子的分上,也就会点头了。

到那时,她也就可以放下心怀,从此……

摇摇头,苏思凝不再多想,忙中抽出空闲,亲自去水月庵把这好消息告诉柳湘儿。

柳湘儿听完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喜极痛哭。

苏思凝几乎是有些羡慕地看着她,柳湘儿有这般悲喜,可以这样在她面前如此哭泣。她又能往何人怀中去哭,何人身边去诉?

心中感叹,嘴里却只是些俏皮温柔的话,抚慰柳湘儿:“傻湘儿,这样的大喜之事,你哭什么?古往今来,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总要波折重重方才精彩。看来,你们所经历的苦楚,也只是上的考验,你们一个英雄,一个美人,历尽波折,到头来团聚,方才是一段佳话。”

柳湘儿淡淡地笑笑,拭了脸上的泪,然后轻轻道:“姐姐,你呢?”

那么轻的声音,听在耳边,却响得如同惊雷一般。

苏思凝听到自己用温柔平淡,浑不经意的声音答:“我自有我的归处。”然后,柳湘儿竟也只是笑笑,不再追问。

苏思凝又坐了一会儿,方才起身回家。

柳湘儿依旧送出庵门,凝望她的背影,淡淡微笑。

姐姐,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有时候竟比湘儿还真?你这样良善大度,便也以为世人都如你一般良善大度吗?我与他的波折,何曾结束。

英雄美人,是啊,你与他,才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近乡情更怯。

近了家门、近了亲友、近了她……此情更怯。

梅文俊悄悄藏身在家门不远处的大树上。

他可以万马军中无惧生死,却害怕面对她。心中本有千言万语想对她,如今离得这么近了,却连见她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这位可以独身一人,闯上敌船的勇士,此刻,竟只敢躲在自己的家门口,怔怔地凝望着大门。

然后,在看到苏思凝走出大门,乘上轿之后,双腿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随。

跟着她出了城,跟着她来到郊外,跟着她来到……水月庵!

湘儿!梅文俊忽然止步,遥遥望着水月庵,莫名地叹了口气。

不知等了多久,柳湘儿送了苏思凝出门。梅文俊没有再跟随而去,而是留在了水月庵外。

柳湘儿看着苏思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呆呆站立了很久,方才慢慢地向一旁迈步,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一跤跌坐于地,低下头,不知是在哭泣,还是在叹息。

梅文俊只觉得手足冰凉,心头惨然。湘儿湘儿,你将女子一切最美好的都给了我,可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又该如何待你?

他迟疑了良久,终于一咬牙,就待走出去。忽听得有人大声叫:“柳姑娘、柳姑娘。”

那男子的声音让梅文俊微一迟疑,又藏了回去。

随着呼唤声,一个身形微胖,年介三十许,衣着华贵的男子,一边擦汗一边走近过来,“柳姑娘,我刚才去庵里探望你,你不在,我四处寻找,幸好你没有远离。”

柳湘儿低着头,没有话。

男子干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饰盒,“柳姑娘,今儿我在饰店瞧见这款珠链,觉得非常配你,你看看,可还喜欢吗?”

柳湘儿依旧不抬头。

男子再次干咳一声,“我是个粗陋之人,除了有几个钱,别无长处,所以只会买这些个俗物。姑娘,你也不要介意,我的钱虽俗气,对你的心却是日可表的。”

柳湘儿不言不答。

男子不知不觉,汗如雨下,苦笑着,讪讪然要把珠链收回去。

没想到柳湘儿忽地一抬手,把珠链接过去了。

暗处的梅文俊猛然一震,目露不可置信之色。男子却是满脸喜色,连话都结巴了:“你,柳……柳姑……这……是不是……,你答应我了……你愿意……”

柳湘儿沉默不语。

男子连声道:“柳姑娘,你放心,我、我、我、我一定明媒正娶,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

他这里一迭声地个不停,柳湘儿只是沉默地听着。

梅文俊在暗处静静地看,心中百感交集,竟不出是什么滋味,过了许久,他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而柳湘儿也在男子无休止地指为誓之后,淡淡道:“赵官人,此事还是容我多考虑一阵子吧。”

“姑爷回来了、姑爷回来了!”凝香欢呼着跑进房来。

苏思凝慢慢站起,止不住胸中惊涛骇浪,奔涌不绝,一时间竟不能一声、动一指。

凝香见苏思凝不动弹,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拉了她就跑,“姐,咱们快去吧。”

苏思凝身不由己,跟着她飞奔起来,脚步由沉重而轻快。花园里的风轻轻拂过面颊,仿佛都带着欢呼:“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突然,苏思凝全身一凛,猛然止步,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次,确保心绪平复下去,脸上不会再露出半点端倪,这才在凝香不断的跺足催促下,缓缓前行。

大厅里,梅文俊与父母双亲几乎是抱作一团,哭诉别情了,但当苏思凝走近之际,就像心中自然生出感应一般,猛然回,望向门外。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正徐徐而来的苏思凝,二人的目光触了个正着。

苏思凝本不想与他对视,但不知为什么,一眼望去,目光忽然不忍离开他的容颜,他的眸子。年余不见,他脸上已多风霜之色,那一番苦役,那几许苦战,终是让他受了许多折磨吧?他身上的飞扬英气,仿佛都已沉凝内敛。以前的他,似一把出鞘的剑,锋芒过人,却过刚易折;现在看来,却似沉静不动的高山,可以承载万物,不惧风雨。而他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遥遥望来,眼底那炽热的火焰,让人不敢正视。她本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复又混乱起来,脸上无由地烫。

梅文俊近乎贪婪地望着她,她的容颜,他已在魂里梦里,想过千遍万遍,这一次真正相见,便再也不能让目光移开一分一寸。

梅夫人和梅老爷也都抬头望来,见二人怔怔对视良久,竟都是不言不语。两位老人相视一笑,不出有多么欣慰。

梅夫人笑吟吟地过来,牵了思凝的手,带着她走到梅文俊身旁,梅老爷一迭声地道:“快,把酒席摆上来,今儿咱们全家团圆,要大大庆贺一番。”

席间梅氏夫妇,自和梅文俊个不停,苏思凝却一径沉默。

本来她也有千万句话想,想问梅文俊服苦役之际,可受了多少苦?想问他,历次大战,屡历战功是何等艰险,还想问……柳湘儿之事,到底如何解决?但在那人灼灼的目光之下,心绪却纷纷乱乱,无力理清,连席上诸人在些什么话,她也茫然无法记忆。

梅老爷见苏思凝这般心神不安,以为她是紧张,笑着对梅文俊道:“文俊啊,这一番梅家大难得以保全,可全是思凝之功。”

梅夫人也道:“今后,你要再让思凝受一点委屈,你爹要行家法,娘也不护着你了。”

梅文俊微微一笑,“儿子年轻,以往行事常有不对之处,如今已知错了。从今以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他抬眸,凝望着苏思凝,决然道,“断然不负思凝。”

苏思凝心神不宁,完全没听清他们三人在什么,却在梅文俊一眼望来之时立生感应,猛地抬头,正好听到一句“断然不负思凝”,全身一颤,几乎从椅子上跌下去。

宴席已毕,梅老爷和梅夫人几乎是催着梅文俊和苏思凝回房休息。

苏思凝没有办法,硬着头皮回房去;梅文俊眼中带着温柔、带着叹息,紧跟在后。凝香躲在一旁悄悄窃笑,两位老人欣慰开怀地在后面点头微笑。

回到房中,再没了闲人,苏思凝立即沉下了脸,淡淡道:“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梅文俊并不意外,笑道:“我要出去另寻别处安睡,爹娘那边不好交代,在地上睡一夜就是。”

苏思凝一愣,没料到他竟这样好话,但转念想到,他喜欢的本不是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随即释然。努力地忽视那释然之后的悲伤,她懒得再看他,回身到床边,伸手把床帐解下来。

梅文俊笑一笑,直接和衣卧到地上去。

苏思凝却又是一阵犹豫,“我让凝香给你拿一副铺盖进来。”

“只怕爹娘早派了无数眼线在外头守着、瞧着,凝香这一拿铺盖,什么也瞒不住了。”

苏思凝沉思了一下,叹了口气,迟疑道:“地上凉……”

梅文俊笑道:“在军队里,有一块地方能让人和衣睡已经很不错了。”

苏思凝不再话,熄了灯,隐入床帐中。

黑暗中,梅文俊静静地听着被子掀动、人躺下的声音,心中竟是不出的宁静安然。反倒是苏思凝根本无法入睡,从来没有和男人共居一室过,想到黑暗中,那人近在咫尺,一颗心就不可能安定下来。他的呼吸声悠长而平和,她的心,却跳得越来越急促激烈。

夜已深,已寒,地上……

她终究躺不住,复又坐了起来。

梅文俊听到动静,轻轻问:“怎么了?”

苏思凝摸索着理好衣衫,下了床,燃亮烛火,不去看梅文俊关切的眼眸,语气刻意淡漠:“你起来,咱们话。”

梅文俊心头一暖,站起身来,刚想什么,就听到一句冷冷的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湘儿回来?”

梅文俊脸上的笑意刚刚浮起,就凝固了,然后他道:“我不打算接她回来。”

苏思凝震惊地望向他,“你什么?”

梅文俊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我心中至爱的女子,已经不是她了。”

苏思凝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惨笑出来,“好,你让她失了女儿清白,你让她因你被人骂做祸星,你让她人前无立足之地,你让她承担害你抛妻弃家的罪名!到头来,你,你心中至爱的人不是她!”

她的语气讥诮冷漠,梅文俊亦觉心头伤痛。心中复忆起白日在水月庵附近见到的那一幕,清楚地明白,只要能将此事出来,将没有任何人有理由怪责他;但他只是选择沉默。

扪心自问,纵然没有白日所见的那一幕,他心中的女子,也已不再是她。变了心就是变了心,负了情便是负了情,男儿于世,自有承担,又何必再去寻找借口,损毁女儿家的名声?!

苏思凝恨恨地望着他,“原本你虽不喜欢我,但我总算还敬你是个多情重义之人,于我往日所见,不肯为女子承当的男人不同。而如今看来,果然下男儿皆薄幸,竟没有一个可托付终身之人!”

梅文俊眼中满是无奈,苦涩地道:“思凝,你从来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好,见过了你的所行所为,我不可能不喜爱你,不可能还将别的女子放在第一位!”

苏思凝放声大笑,“你曾为她抛妻弃家,诈死逃婚,国家亲人皆不顾,如今她也不过是别的女子。他日,我又何尝不是别的女子?!你心中第一的女子,这位子就这么尊荣吗?免了,我敬谢不敏。”

梅文俊轻轻叹息一声,一语不。

他越是沉默,苏思凝越是怒气勃,“你不接她回来,你打算如何安置她?你想就这样抛弃她吗?你这是要置她于死地!”

梅文俊沉声道:“我知道她可以好好活下去。”

“你抛弃她,她怎么能……”苏思凝忽然语气一顿,脸上露出震动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流言了?”

梅文俊凝视她,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与她无关,是我负心罢了。”

苏思凝见他神色怪异,不觉问道:“你可曾去见过她?”

“我今到水月庵外去过,但不曾现身见她。”

“你……”苏思凝还待再问。

梅文俊打断她的话:“我过,这与她无关,是我自己的心变了,我不能再自欺欺人。是我负她,对不起她,但我若变了心肠,却还假装一切不变,那就更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亦对不起自己!其他的你不要再问了。”

苏思凝不再多话,静静坐下。

房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案前红烛,无声地飘摇着。

两人相对枯坐,良久良久,红烛悄悄地熄灭,苏思凝依旧不言不动。

梅文俊轻轻道:“夜太深了,这样要着凉了,你早些歇着吧。”

苏思凝没有理会他。

梅文俊轻轻叹息一声,向她走近一步。

苏思凝立生感应,在黑暗中抬头,“你别靠近我。”

听出她语气中的厌恶与不齿,他的心一阵痛楚,却勉强笑笑,“这么晚了,就算外头有什么人偷瞧,也应该散了。我出去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明在他们起来之前回房,既不惊动爹娘,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对着我,自个休息吧。”

苏思凝没有理会他。

他却静悄悄地向外走去,房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

黑暗中,苏思凝静坐良久,这才悄悄地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他果然立在不远处,明月之下,目光深深,遥望着房门,良久也不动弹。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不寐立中宵。

他根本不会去别的地方,只会在这么冷、这么寒的夜晚,**门外,静静守候。然后一大早,装作好梦正酣的样子走进来,提也不提他一夜在何处歇身。

这般男儿、这般男儿,为什么……

苏思凝在黑暗中惨笑出声,在她将一片情怀系在他身上时,他弃她而去;在她强抑心头痛楚,努力想成全他时,他却,他现在最喜欢的女子是她。

多可笑的一件事,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生生地笑出眼泪来?

伸手按在门闩上,如此风露如此霜,这一夜的守候,太过伤身。她却终究没有再拉开,伤你之身,伤我之心,到头来,皆已伤情。

她无力地滑坐在门边,在黑暗中无声地抽泣。

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一夜仿佛千万年般难挨难度,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不到明,等不到阳光,等来的却是轻微得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

她骇然转身,从门缝往外看去。

梅文俊已走到门前。苏思凝的心倏然提起,他要进来吗?

然而,他却只是伸手,轻轻按着门,低声唤:“思凝。”

那声音太轻、太轻,不是为了呼唤一个人,而仅仅是为了他自己的心,一遍遍重复她的名字。

他就在这么冷的夜晚,怔怔站在她的门外,轻轻地一声声低语:“思凝、思凝、思凝……”

苏思凝全身不能抑制地颤抖起来,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被他叫出来,会有这么多的思念、这么多的深情、这么多的牵挂。

若是在她新婚之夜,以及以前无数个为他而等待的日子里,听到他这般呼唤她,她会觉得就算即刻死了,也是下最快乐的女子。可是现在……

她返身,扑到床上,用枕头塞住自己的嘴,以免失控之下的哭声,惊动了门外的人。

太晚了,梅文俊,太晚了,一切都已太晚了。

缺口的心补不回来,破裂的镜子,就算再合在一处,裂痕也是刺人眼目。越是美好的一切,越是容不得伤害,容不得瑕疵,文俊,太晚了……

那一夜,他在门外,守尽风霜;她在门内,泪湿枕巾……

然而,在明的时候,打开门,彼此一笑。他看到她眼睛红肿,却宁愿相信她昨夜睡得很好;她看见他衣上霜露,却连问也不问一声,他昨夜宿于何处。

苏思凝来到水月庵,见到柳湘儿的第一句话就是:“文俊回来了。”

柳湘儿全身一震,但立刻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待着苏思凝下面的话。

然而,苏思凝却沉默了。

柳湘儿等了又等,最终,轻轻道:“他不愿接我回去,因为他现,你才是配得上他,他最心爱的女子,是吗?”

她语气如此轻柔、如此平静,听得苏思凝心如刀绞,“湘儿,他只是一时糊涂,听我曾为他家做过这么多事,所以感动了,他只是想报恩罢了……”

柳湘儿只是微笑着听,好糊涂的姐姐啊,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谁能不感动,谁不想报恩?但他对你,又怎会只是报恩之心呢?我还记得有多少回,他凝视你的目光,充满了痛苦与不舍,提起你的名字,他就无由地叹息。那一次送你回京,若不是我牵着他的手,也许他就会冲动地追你而去。自你别后,又有多少回,他悄悄在你房外徘徊,当我以为是你出卖梅家时,他一身锁链,却大声为你在众人之前申辩。

姐姐,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我却看在眼中。曾经我把你当作我最大的敌人、最大的威胁,如今,我却日日在佛前祈求,你和文俊可以快活安然。

苏思凝见她淡淡微笑,若有所思,竟是没有太多的伤心难过,心中想起昨夜的犹疑,忽道:“昨,你这边可曾生什么事吗?”

柳湘儿微微一颤,没有答话。

“文俊他昨来过,却没有见你。”

柳湘儿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他看见赵官人了吧?”

苏思凝心中一沉,“什么赵官人?”

“一个东边来的行商,家资很富有,偶然在这附近见到我,就在水月庵外徘徊,只要我出门,他就来和我搭话。”

苏思凝立即皱眉道:“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家伙。”

“他倒是个实诚人,从没有对我有过非礼之举,只是一再诚心诚意,要将我娶回家门。他不会吟诗作画,不会舞刀弄剑,只是有几个钱,却也不炫耀钱财,但常常买些珍贵的珠宝来送我。我本来一直没理会他,但是昨,却还是收了他送来的珠链。”

苏思凝无比震惊,怔怔呆立,半晌无语。

柳湘儿抬头看着她,“姐姐,你怎么不话?你怎么不骂我水性杨花,贪恋钱财?”

苏思凝望着她,轻轻问:“为什么,你以前不收他的珠链,昨我告诉你,文俊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反而收了下来?”

柳湘儿脸上流露出凄凉之色,“我昨才决定……”

“你还想骗我!”苏思凝忽地厉声道,“你是为了文俊、为了我,对不对?”

柳湘儿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泣道:“姐姐,你一片诚心为我和文俊打算,可是,文俊如今越是功大官高,荣耀非凡,我一个克父克母克夫的商人之女就越是与他遥不能及。”

“文俊不是这种人……”

“他的确不是这种人,可是我给梅家惹来这么大的祸,二老根本不会原谅我,世人的非议也放不过我。我进了梅家的门,外人会文俊迷惑于女色,二老也不会让我好过。我纵然不怕吃苦,但文俊却必不能坐视我吃苦,到那时,是叫他做狠心薄情之人,对我的遭遇不加理会,还是让他做不孝之子,忤逆爹娘?我害过他一次,不愿再害他第二次。再,他现在刚立大功,前程远大,我却是他永远的污点,他曾经因为我而战场私逃,若还娶我进门,他的前途会受极大的影响。”

“还有,姐姐,我到了梅家,你又如何自处?与我妻妾和谐,传为一时美谈?我们二女侍一夫吗?姐姐,你甘心吗?你情愿吗?”

苏思凝静静地道:“我不甘心,我不情愿,但我自有我的归处。”

“姐姐的归处是何地?回京城娘家去?我记得你并无父母。又或者是在这水月庵中剪了头,一生侍佛?还是另立门户,独自过活?”柳湘儿摇了摇头,“姐姐,且不在这个世道中,一个美丽的女子能不能独自存活于世,而不惹闲话是非。我只问你,你若一走了之,置梅家于何地,文俊于何地?”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竟不出话来。

“文俊为我而负你,世人皆知。你不记旧嫌,撑持梅家满门,亦是全城无人不知,如今你的贤德之名全城称颂。文俊一回来,就娶我进门,你却离家而去,下人会怎么看梅家,怎么看文俊?就算你为文俊辩白,旁人也只以为你过于贤德,受了大的委屈,还要护着丈夫。到那里,满城上下,谁不把文俊看作无耻狠心的人,千夫所指,千目所视,可以杀人。更何况,朝中还有御史、监察百官,一个停妻再娶的折子,一个负义背德的罪名,就可以再次毁了梅家的一切啊。”

苏思凝一时竟也呆住了,半晌不出话。听柳湘儿这番分析,她竟是去留两难,进退不得了。

“我知道,我不能嫁给文俊,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觉得,他会喜欢你。这样的话,我反而为他高兴,只是,我若不能安顿好自己,文俊必是一生不能心安,我却也不愿让他因我为难,所以,我应当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只是,文俊在海关受难,我就算一生不能做梅家妇,也不能弃他不顾,应当为他守着。他既已重得荣耀,我也该为归处打算。赵官人为人很是实诚,又是个商人,来往的也同样是商贾,他身边的人不会看不起我。而且,他只是行商,将来能把我带去外地,这样话,外面的人不知道我的往事,也就不会对我指指点点让我难以做人。我离得远了,姐姐和文俊也少了顾忌,能自在很多。”

苏思凝听得黯然落泪,“傻湘儿,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柳湘儿轻轻一笑,“姐姐,我也一直想问你,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两人相顾无言,不出的相惜相怜,竟是只得相对落泪。

世间女儿皆薄命,女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错的是男人,伤的是女人;负心的是男人,背负一切的却是女人。

好一会儿,苏思凝才勉强抑制了悲伤,柔声劝道:“湘儿,你和文俊的事,还可以再商量,或许还有两全之道呢。你千万不要把终身大事当作儿戏,轻易答应那个人。”

“我还没有答应他。”柳湘儿悲不能抑,“我真是个没用的女人,本来已打定主意了,却实在不出‘答应’两个字。赵官人也是个好人,我不愿害他负他利用他。我若嫁他为妻,就不能再想别的男人,也不该再想别的男人,可是……”她痛哭道,“我舍不得啊!姐姐,我舍不得忘记和文俊的一切,我舍不得从此以后,不思他念他想着他。姐姐,我真是没有用,我舍不得啊……”

即使是回到梅家以后,柳湘儿那无限痛楚的哭声依旧回荡在苏思凝的耳边:“姐姐,我舍不得啊……”

苏思凝只觉那一种悲苦绝望,比死更加可怕,更加痛楚。那样舍不得,却还要忍痛割舍,为的,只是想要那男子过得更好,仅此而已。

下女儿何其痴,世间男子又有谁真的能懂女人的情义。

梅文俊见她一回家就脸色苍白,忍不住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思凝轻声地问:“昨,你是不是真的在湘儿那里看到了什么?”

梅文俊淡然一笑,“我过,无论看到什么,都只是我对不起她罢了。她是个弱女子,要在这世道中生存,有太多的为难、太多的无奈。是我自己变心背情,你理应责备我。”

苏思凝凄凉一笑,他真的看到了,可是他什么也不。关于柳湘儿和赵官人,他只要出来,无论他对柳湘儿怎么样,她都不能指责他一个字,可是,他什么也不。不管被苏思凝如何责备辱骂,他也从来不柳湘儿一个“不”字。

他是真君子。可为什么,这样好的男人,却要伤尽女人的心,累尽女人的身?

她摇摇头,不再话,转身自去。

梅文俊在她身后道:“思凝,我喜欢你,来或许可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最心爱的女子是你。我曾对不起你、我曾伤你太深,但是,我以后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好好待你,我相信总有一,你也会愿意喜欢我的。”

苏思凝淡淡道:“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

梅文俊全身剧震,喜形于色,“思凝。”

苏思凝转过身,冷冷望着他,“在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打听过你的一切之后,我就一直悄悄喜欢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但是,我救湘儿、我帮爹娘、我为你报仇,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梅文俊,我喜欢你,却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喜欢你,愿意成全你,却绝不会由着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苏思凝不是任人拾之弃之的女子,当日你既负我,为何今朝又来招惹我?!”

梅文俊本来狂喜的神色,在猎猎寒风中,一点一点冷凝下来,苏思凝已转头拂袖而去。

梅文俊**良久,才慢慢追去,轻轻推开苏思凝的房门,却没有走进去。

“思凝,我负你良多,你无论怎么对我,都是理所当然的。以往你要撑持梅家,护佑湘儿,并不是像旁人的那样,想以贤德的举动,挽回丈夫的心,而是你的风骨操守,使你绝不会弃梅家而去。如今我回来了,无论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止你,但是,我会一直跟在你身边,尽我的力量照顾你。我会慢慢用行动来告诉你,我不是一时冲动,不是任意忘情负情玩弄女子的人,也不是仅仅感激你所做的一切,我是真的、真的,把你当作我心中至爱的女子。”

他的语气诚恳至极,让人无法怀疑他的真诚,苏思凝听了不知是悲是喜。他明知她若离去,自己会受到多大的压力和指责,却什么也不,不肯用夫妻名分来束缚她、压迫她,也不愿借二老的面子来为难她。

她苦涩地笑笑,轻声道:“我不会离开的。在爹娘面前,也不会与你反目;在人前,总不至于让你失了颜面便是。”

梅文俊心中一阵凄然,她纵然不肯原谅他,却始终不愿为难他。纵然是要把年华虚掷,一世孤寂,她也情愿留下来,顶着一个梅家少夫人的虚名,让他不至被人责骂。

思凝、思凝,你何以至此?!

这二人一番情肠,百转心思,家里人却都不知道,看他们在人前和和气气,梅文俊又不提柳湘儿的事,无不欣然。到了晚上,更是人人都笑看着这一对少年夫妻,一同回房。

梅文俊轻声道:“等外头人散了,我就出去。”

苏思凝不看他,回身自床后搬出一床铺盖,狠力向梅文俊砸过去。

梅文俊一呆,双手接住,一时怔怔不能言。

苏思凝仍然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解开床帐,自去休息。

梅文俊愣了半,才傻傻地铺好被子,吹熄灯烛,躺下来,却不睡,只是抱着被子傻笑。

思凝思凝,你怨我至此,却仍然将我的冷暖放在心上。

苏思凝躺在床上,又何尝睡得着。梅文俊,若是别的弃妇得知丈夫回心转意,必不似我这般不知好歹吧?只可惜,我从来不是世人眼中的贤妇。我虽是弱女子,也还有我的尊严在,你既曾弃我如草芥,如今想要拾回来,我却已不甘愿了。梅文俊,一切都太迟了!

这一夜,他们一个抱着被子,独坐到明;一个躺在床上,睁眼到明。

他知道她没睡,她知道他未眠,这一夜,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却谁也没有呼唤过对方。

日子就这样一过去,梅文俊和苏思凝在人前是相敬如宾的夫妇,人后却是冷淡疏离的。

梅文俊并没有缠着苏思凝剖心表白,他对她的关心,一直都在悄悄地进行。

苏思凝简简单单的房间,开始有了改变。梨花的大理石台面,代替了简单的木桌,配上各种名人法帖,并十数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

旁设精致的几案,放上斗大的汝窑花瓷,凝香每把带着露珠的鲜花插得满满。

中堂挂上米襄阳的烟雨图,紫檀架上摆满各式书册;右边洋漆架上,白玉棋盘七弦琴,也一一出现在房间里。

这一番置办,真是花钱如流水,梅氏二老喜得合不拢嘴,还唯恐钱用得少了。

苏思凝暗中气恼,偏偏房间布置雅致大方得正合她心性喜好,竟也不忍毁弃;置于房中的鲜花、瑶琴、棋盘,也大多是她最喜欢的种类,就算暗自恼怒,也无法不去把玩

在案头渐渐堆高的书册,大多是她当年曾遍寻不获,暗自惆怅的书册,让她纵然非常想拿起书对着梅文俊那张笑脸砸过去,都实在舍不得。

她曾经为救柳湘儿而卖出去又没有赎买回来的饰,一件一件,悄悄出现在她的妆台上。

每饭桌上,她所喜爱的菜色无声无息地在增多。

梅家重荣,来往应酬之事比往日更多,家业也远比过去要繁重许多。每每她深夜翻查账目,考虑家事之际,他就会坚定地按住账册,熄了灯火,“晚了,你该睡了。”

纵然苏思凝怒,他也只是任她指责,却绝不改变强迫她休息的主意。

本来男子不屑管内宅之事,但梅文俊却开始过问家事,悄无声息地把苏思凝身上的担子接了过去。

苏思凝忙碌惯了,忽地无事一身轻,反而不知该如何打时间。又见梅文俊的每一个安排,无不猜中自己的喜好,暗中惊异,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怎么布置房间,想要看什么书?”

梅文俊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用油布包得非常整齐细心,又可以防水、防潮,可见保管之人,对于这保管之物,是如何上心。

梅文俊一层层地打开,然后,苏思凝看到了里面,叠在一起的信。

“是家书芽”

“对,你写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一直心保管,贴身收藏。”

苏思凝信手拿起一封信,抽出信纸,这才惊觉信纸的折痕很松却也很整齐,可想而知,这封信必被无数次展读,然后无数次心地按照原来的折痕折回。

“你的每一封信,我都读过无数遍,熟悉得全部可以背诵出来。”

苏思凝默然无语。

梅文俊把数封信全拿出来,露出下面的书册。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脸露惊骇之色,当初离家之际,急于成行,到了京城,才现她从写到大的随记不见了,心中颇为懊恼,又不能回家来找。后来梅家事变,家业被抄,更不可能寻到,没想到,这书册,居然到了梅文俊手中。

梅文俊轻轻道:“思凝,你可知,没有一个男子在看过这些之后,还可以不为你所动。”

苏思凝无言,默默地拿起书册,信手翻到写字的最后一页,惊见上面暗红点点,“这是什么?”

梅文俊淡淡一笑,“抱歉,我看这个的时候,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弄脏了你的书册。”

他的语气这样淡,苏思凝却如遭重击,全身一颤,手中书册倏然坠地。

苏思凝怔怔地望了梅文俊半晌,方才弯下腰,捡起书册,无声地从他身边走过。直走出很远、很远,仰向,才惊觉,已然欲哭无泪。

梅文俊见她神色若悲若喜,若伤若痛,心中也是一阵苦涩,本能地想要追过去,却听得一连串的叫声响起:“少爷、少爷。”

梅良一边叫一边跑过来,“少爷,太守大人来了,还恭敬地陪着好几位大人,看样子官不。”

梅文俊略一皱眉,转身往前厅而去。

苏思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如今梅家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她是女子,不便再去堂前见客,心中又暗自忧思,不知生了什么事,不免在后堂徘徊不定。过了足有半个时辰,见梅文俊面带微笑而来,心下稍定,“有什么事吗?”

“有旨意,令我出使扶余国,贺新君登基。”

苏思凝一怔,“你是武将,怎么会选你做使臣?”

“因为我的妻子和那位新册封的扶余皇后,有姐妹之谊。”

苏思凝脱口道:“凤仪!”

梅文俊微笑点头,“思凝,使臣前往他国,例不带亲眷,但你与扶余皇后情谊不同,所以,皇上特旨降恩,准你同行。”

刹那之间,苏思凝泪盈于睫,无数往事尽上心头,身子一阵摇晃,大惊大喜之际,几乎站立不稳。

梅文俊上前一步,把她轻轻扶住,动作温柔得仿佛她是水做的,轻轻一触,便消散了。

苏思凝却忘了推开他,顺势倒在他怀中,让泪湿了他的衣襟,“我原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了。”

梅文俊什么也不,只是静静地抱着她,用他的体温暖着她的身体,用他的胸膛,给她永远的依靠。

使团出海的准备有条不紊地渐渐完成,苏思凝和凝香的行装也早已打点妥当。

但梅文俊却觉得心神不宁,这一去,竟不知何时方归。出海之前,他终于去见了那个他早该一见,却在无比复杂的心绪下,一直回避不见的女子——

柳湘儿。

见到他来的时候,柳湘儿并没有太吃惊,她微笑着站起来,微笑着道:“我听了出使的事,也猜着这几,你该来了。”

她是那样的沉静和温柔,曾经的灾难,让这个柔弱真,永远依附着心中男子而生存的女子,在很短的时间里,成长了起来。

梅文俊凝视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些什么才好。

“湘儿,对不起,我变心了,不过,幸好,你似乎也不喜欢我了。”多可笑!

“湘儿,我们都错了,当年,我是仗着义气救你助你,若不是爹娘一力反对,若不是忽然压下的苏家亲事,激得我拼命反抗,非要和你双宿双栖不可,或许,我们可以早现,我们根本弄错了自己的心。湘儿,也许你也是情急之间,身边只得我一个,受我之恩,理所当然以身相许,但从来没有细想过,是否要真的与我一生一世吧?”无论这些分析是否理性、是否合理,此时来,也只剩下荒谬残忍和无情了。

“湘儿,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却和别的男人勾搭,喜欢你真是我瞎了眼,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或许这话才是最适合普通男人的,最能对所有人交代得过去的理由吧。但变心的明明是自己,又何苦再追究他人的错误。

一时间,他竟只能沉默。

柳湘儿微微一笑,“你来了也好,原本我还想着,你要再不来,我就要托人去送喜帖给你了。”

梅文俊神色微微一动,“喜帖?”

“是,一个姓赵的行商,一直在向我求亲。我想了很久,终于答应了。”她回答得这样淡漠,这样平常,却又这样坦然。

梅文俊沉默了一会,才轻轻道:“他待你,好不好?”

“很好,他是个好人。而且,家乡不在这里,将来我离开了这里,离开那么多流言,那么多指指点点,才可以重新再来。”

梅文俊垂下眼眸,良久才道:“是我太没用,始终无法保护你,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能力让你不被别人用异样的眼神来看待。”

柳湘儿只是微微一笑,“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多得我今生都还不完,以后,还是多为姐姐想一想吧。”

梅文俊苦涩地笑笑,终究忍不住,“湘儿,从头到尾,是我负心……”

柳湘儿忽地大声打断他的话:“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家了,我已经答应了赵官人的亲事,这里不便再留男客。”

梅文俊迟疑了一下,终究不再停留,既已决心亏负这个女子到底,再多的迟疑、再多的温柔、再多的歉意,都是虚伪。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柳湘儿一眼,“湘儿,是我负了你。”他不再等柳湘儿的回答,转身而去。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我心不负卿?既然不可能给柳湘儿全部的情爱,最真的心意,倒不如放开手,承担下恶名,让她另寻一个崭新的人生。

他也可以留住柳湘儿,继续照料她、爱护她,可是,一个女子需要的照料,从来不是好吃好穿好睡就足够的。若不能给予真心,这样的照顾,倒更似残忍的迫害了。

当年的他与她,都太年少了,年少得分不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才是刻骨铭心的爱情,等到明白时,都已经太迟了。

梅文俊仰叹息,湘儿、湘儿,此生负汝。他真心期盼柳湘儿未来的岁月可以幸福安然,否则,无论是他,还是苏思凝,都不会有真正的快乐。

柳湘儿含泪望着梅文俊远去的身影。或许他始终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全心全意喜欢过她,可是她却很清楚、很明白,这之间,没有误会,没有错觉。她喜欢他,喜欢到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忍痛嫁给另一个男子。

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忘记,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孩在头顶的树上对她大叫。她吓得大哭起来,男孩被她的哭声吓得从树上跌下来,在她身边,又蹿又跳,手忙脚乱,翻跟斗、做鬼脸,只为了让她不要哭。

她永远记得,自己悄悄把爹爹从外地带来的好玩的好吃的,收集起来,一样也舍不得玩、舍不得吃,晚上偷偷从狗洞中,塞给那个满不在乎的男孩子子。

她永远无法忘怀,在她父母双亡、绝地灭之际,那如神般降临到身边的少年,用铁一般的臂膀护佑她,大声:“湘儿,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让你无依无靠。”

有太多太多的一切,她都无法忘却,所以,她要在这一刻,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把他最后的身影,牢牢记住,把她生命中最宝贵的记忆,放在心底最深处,加上重重铁锁,从此再不允许自己去思念、去怀想。

从今以后,她要专心致志做赵家妇,一心一意,对她的丈夫忠诚、体贴,绝对、绝对,不可以再去思念他。

没有亲眼见过海的人,永远不能想象大海的雄壮广阔,没有亲身出过海的人,永远不会了解,大海的强大莫测。

出海不过两,苏思凝就被晕船折腾得又晕又吐,昏昏沉沉,海上的景致来不及看多少,人就一直躺着起不了身。

而凝香也是倒下去起不来,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姐了。

梅文俊衣不解带地守在苏思凝身边。苏思凝不止一次昏昏沉沉,吐得他满身都是,但他从来只是平静地换过衣衫。继续在旁边给她喂水、捶背,递些酸甜解晕的吃食。

过了几日,苏思凝渐渐适应了海上风浪,只是不能起身,看到梅文俊满是血丝的眼,心中歉然,催他去休息。

梅文俊只是微笑,“在打仗的时候,几几夜不合眼都是常事,这算得什么,你这样大惊怪。”

苏思凝轻轻皱眉,“打仗这样吃苦吗?”

“也不算什么苦,不过,也有些惊险的故事。”梅文俊见苏思凝不能起身,只能闷在舱里,想必心中郁闷,便正好给她讲故事解闷。

于是,他开始讲述大海上的惊涛骇浪,敌我交战的风云百变。那些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战友,那些激扬飞荡,百死不退的勇气,那些激荡起人胸中热血的男儿故事。

苏思凝静静地倾听,情不自禁被故事所吸引,每每听到惊险之处,都会出的惊叫声,有些心慌地想要抓紧什么,却没有注意,这一刻,握紧的,是他的手。

她注意到,他的故事中,总是把他自己淡淡带过。再惨烈的战役,讲到他自己时总是轻飘飘,很随意的一两句话。她情不自禁凝眸看他,那么多场战斗,他的身上,是否已伤痕累累?每逢阴,大雨倾盆,可会感受那椎心的疼痛?

她与他从来不曾过过夫妻生活,她不知他身上伤处有多少,也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长长流连。

梅文俊被她看得一阵不安,“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不对?”

苏思凝笑一笑,不敢问他身上有多少伤口,如今可还疼痛,只是不自禁地轻轻握着他的手,然后,她开始了述。

不知为什么想述,不知为什么而述,只是一开始,便再也停不住。

她开始对他讲起她的往事。

记得当时年纪,在苏家的大花园中,姐姐妹妹扑蝶赏花,书房里读书识字,偶逢个美景良辰,众家姐妹也爱在一起,吟诗结社,互比才情。

那个时候,她们还不懂分高下,看冷暖,不懂世情,不懂人性。

渐渐长大,渐渐知道她是无父无母无所依恃的孤儿,虽是姐,下人也敢给她脸色看,别的姐犯了错,最终只会罚到她身上来。其他各房的姐妹们,互比奢华,各争宠爱,再加上兄弟姨娘们,个个斗得乌眼鸡似的,昏黑地。

家里唯一与她情义相厚的,只有堂姐苏凤仪。她们都爱看书,一个爱看诗词歌赋,一个喜读古今史册。一个喜欢看清风白云、星月长空,一个却喜欢笑吟吟看全家上下,整日里斗来斗去,精彩纷呈。

她们一个叹另一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否则出将入相寻常事;一个笑另一个,总是不记仇怨只记恩,被人欺负轻视从不以为意,可惜是个女流,否则又是个永留史册的大圣人了。

最快乐的日子总是如水流逝,一道和亲的旨意,换来永世的分离。从此身边再无知己,再无人同赏落花、共看晚霞,再无人斗诗比才、琴箫争韵,直到……

直到订下婚事,让她将少女的一腔情思,系在了一个从不曾相见的男子身上。

她述,而他倾听。

她从不知道,把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切,在这样安静的舱房里,对着另一个人倾吐会是如此快乐的事情。他从不知道,就这样安静地倾听,另一个人吐露心中最珍贵的回忆,会是如此幸福的事。

就这样,不知时光流逝,不知日升月落,几乎不知道扶余国已至。

金殿上的姐妹相会,不出的动魄心惊。两个女子抱头痛哭之际,两个男人,都有一种椎心之痛。

在此之后到后宫中的叙旧谈聊私话,更是只属于女人的地,别梅文俊不得越雷池一步,便是那高居万人之上的扶余国主,也一样被关在房门之外。

以后数日,苏思凝一直被留在宫中,与扶余皇后朝夕相伴,梅文俊这个正使反而被冷落在旁,开始还能耐得住,后来简直急得坐立不安,一日求见十余次。每每都被宫中执事板着脸挡在外头,寸步不得进。每晚上,望着高高的宫墙,若不是顾忌着不愿坏了两国和气,简直就想私入皇宫了。

这样的相聚,再是难舍难分,终究还是短暂的。扶余皇后留了又留,始终不可能把中土的使臣、团长留在扶余国,分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使团离去的那一日,扶余皇后执手相送,把苏思凝留在身旁,梅文俊这个做丈夫的,只能两眼冒火地被一大堆礼法规矩隔得老远、老远。

苏凤仪遥遥见梅文俊焦急的模样不觉好笑,“这几,我故意把你们分隔,倒真把他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苏思凝不答话,也不转头去看梅文俊。

苏凤仪淡淡一笑,漫不经心道:“我昨召见了他,对他,要留你下来,和我做伴。”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

“他急得就差没冲上来和我拼命了。我把他骂了一通,他待你不好,留你下来,倒还罢了,若是不留,我就写份本章,奏给父皇,使臣对我无礼,国主必定大为恼怒,两国邦交只怕有碍。”

苏思凝恼道:“你怎么这样坏心眼,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好端端的,拿这种事来吓人。”

苏凤仪一笑,“我给你出气,你倒不高兴了。”

苏思凝恼了,瞪她一眼,也不话。

苏凤仪笑道:“他倒是硬气,情愿回去蒙冤被斩,也不肯把你留下来,可见待你还是真心的。”

苏思凝冷笑一声,“是吗?”

苏凤仪轻轻一叹,“时候,别人无论怎样薄待你,你都不放在心上的。”

苏思凝淡淡地道:“那些人,不是我的丈夫,那些人,不是梅文俊。”

苏凤仪柔声劝道:“少时,我们见家人争来斗去,倍觉好笑,我们无欲无求,反能身事外。人有的时候,不能求得太多,否则只能自招烦恼。”

苏思凝明眸如水,凝望着她,“你只会劝我,为什么自己却一直自招烦恼,不得开怀?你求的,是不是也太多呢?”

苏凤仪为之语塞,默然良久,终是一叹,“罢了,各人自有各人的缘分,你我都各自珍重吧。”

苏思凝也被招起离愁,轻轻叹息,过了一会儿才问:“这一次回去,二叔二婶那里,你有什么交代吗?可要我派人多加照顾?”

“用不着了。”

“什么?”

苏凤仪笑道:“当年苏家获罪,因为我曾封公主,所以爹娘被从轻落,如今我已贵为一国之后,我那位从没见过面的父皇大人该给的面子还是会给的,相信很快爹就会被赦回来,封一个没有实权的清闲爵位,享受富贵。你放心就是,有空啊,还是……”她的目光遥遥一扫远处,急得就差没抓耳挠腮的梅文俊,窃笑一声,“多想想你自己吧。”

苏思凝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啐她一口,再不搭理。

扶余皇后没有在宫门止步,而是直送汉使至码头。扶余国主,对此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对于妻子种种违法背礼,不符国母风范的行为,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总是用一种异样怜惜和深情的目光凝视着她,任她作为,绝不干涉。

纵然一直相携走到最后,登船的那一刻,两人终究还是泪洒衣襟。

苏思凝一直站在船头,大船遥遥往之尽头行去,她却只是凭栏遥望那注定永世分离的手足骨肉。

直到那人影,遥远得再难分辨,她的眼泪,才无声地坠入碧海。

有一个温暖的臂膀在身后把她圈住,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想哭,就哭吧。”

于是,她放声痛哭,依偎在他的怀中,哭出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委屈。

从来不知道,原来她这样期盼着有一个肩膀,能让她在想要痛哭时有所依傍;原来她这样渴望有一个胸膛,能让她在悲伤无力时,支持着她继续去走未来的无尽岁月。

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手臂这样有力,他的胸膛这样温暖。

文俊、文俊……

使团入京,面圣交旨之后,梅文俊和苏思凝重又回到了家乡。自然是满城官商士绅都隆而重之地欢迎,梅家又是连开欢宴,来往宾客如云。只是有一位故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水月庵中,再也没有柳湘儿的踪迹,只留下了一封她临行前拜托转交的信件。

她已经成亲,跟着她的夫婿离去。不知归于何方,不知去往何处。留下的,只有真诚的祝愿。

看过书信,梅文俊和苏思凝都是长久地沉默。

很久很久,苏思凝才道:“湘儿在水月庵中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她把附近没钱读书的穷孩子聚起来,教他们识字,如今湘儿走了,我想代替她教导这些孩子。”

梅文俊眼神微微一动。要教导穷孩子,办个义塾便是,又何须梅家的少夫人亲自抛头露面呢?她要的,无非是避开他,不用和他在家中日日相对罢了。

他笑一笑,点头,“这是好事,你想做就做。”

苏思凝料不到他这样好话,不觉一呆,方道:“爹娘向来疼爱我,未必会拦我。但是,梅家到底也是有头有脸,我若是日日出来教一群孩子,其中有男又有女,只怕会有些非议。”

“你只管做你喜欢的事就好,那些闲话不用理会,有人要敢对你恶意诽谤,我自有办法来对付。”梅文俊微微扬眉,刹那间,竟似有剑气升腾。

苏思凝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话。这男子,就这样宠纵着她,由着她做不合礼法的事,由着她用她的方式,将他推远。而他,只是默默地用他自己的力量,给她庇护,为她撑起一片可以带来自由的空吗?

苏思凝在水月庵外,圈了一块地方,建起几方屋舍,真的开始教导当地的孩子读书识字。看那些童稚的脸孔,明亮的眼睛,听着朗朗读书声,什么忧烦愁虑,都随风而去。

数日之后,在她书舍对面,开始有人兴工弄木,用大青砖铺出一大片平整的地方,又开始放上沙袋,石担,木刀木剑。

苏思凝怔然出房,不知出了什么事。

却见梅文俊正在监工,见她出来,笑吟吟地回招呼。

苏思凝愣愣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觉得孩子们学文识字明理是好事,但也该强身健体,学习武功才好。你既然在这里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好了。”

苏思凝张口结舌,“你、你、你是将军,你还有军务,你怎能这样不务正业,你……”

梅文俊微笑着道:“海疆几股大的匪患都平定了,海上诸国也都向中原称臣,数年之内不会有大海战。与其在军中白拿朝廷俸禄,不如在这里多做些有意义的事,多帮些人。这些孩子,将来未必不能出几个能为国为民出力的英杰之士呢。”

苏思凝怔怔望着他,她想骂他疯狂胡闹,想骂他胡作非为,想一巴掌打醒这个随便把前程官爵轻掷的男子;但最终却只是转过头,逃一般地回到她自己的书舍。

于是,城郊的这一片地方,渐渐有了无数孩子聚集。

每朗朗的读书声,和练武的呼喝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很自然地分做两班,轮流在两处上课。

她在房中,教导大家执笔写字;他在场上,指点孩子们拳脚步法。她从来不出来与他话,他也从不去打扰她。

只是有的时候,在孩子们低头写字时,她会轻轻放下手中书册,从窗外去看,那男子带着一群孩子一招一式练习的样子。然后,在他感应到目光,转头望来时,立刻低头看书,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有的时候,他会在孩子们自由练习时,静静从窗口凝视她教孩子们读书时温柔文静的容颜。然后,在她警觉望来时,更加深情地凝视她,直到她脸上红,手足无措地转过目光。

时光就这样,像水一样流过。

“怎么回事?”苏思凝张口结舌,她出门教书,才一个白,怎么傍晚回来,家就变了样?

梅府门前,宴席摆得整条街都塞满了,所有的行人,随时可以入席吃喝。隔得老远,就听得喧的锣鼓,震耳欲聋。高高搭起的戏台,居然有七八个,四面八方都有人潮向梅府汇集过来。

苏思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思凝,你忘了,今是你的生日。”

苏思凝惊讶回,梅文俊正微笑凝望她。

她愕然道:“你疯了,这样炫耀,这般奢华,你……”

梅文俊轻轻道:“我知道,你想在生日的时候有知己陪伴,我却是个逞勇匹夫,不敢称是你的知音人。我也不懂太多文雅之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俗事。我只是想,让你的生辰热闹一些,我只是想要告诉所有人,今,是我夫人的生辰,就算被人笑做浅薄,也算不得什么!”

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苏思凝肩上,那样有力的眼神,直刺入人心深处,“思凝,我就是这样疯,我就是想要为你这样炫耀胡闹一回;思凝,我只是想给你一个世俗的、热闹的、浅薄的生辰;思凝,我……”他忽然间不下去,只觉满心都是酸楚。

很久很久以前的同一,苏家的某位少爷为自己宠爱的妾贺生辰,请来了三家戏班子,摆开了无数宴席,却没有人记得,苏家有一位姐,也正值芳辰。她只能在桃花树下,以茶当酒,自敬自贺。

这样的风雅,这样的情趣,却让他想来心酸。他要为她大肆庆贺,他要闹得满城皆知,他要做这个肤浅世俗的匹夫。他想要在她生日的这一,家中的热闹喧哗,绝不停息。

苏思凝慢慢转头,看向那高高的戏台,听到那无数的笑语欢呼,然后,眼睛慢慢地模糊了。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喜诗爱词,吟风弄月的女孩,笑吟吟地在桃花树下,自己为自己庆生,听着遥遥的戏文曲乐,心中可曾有过期盼,能有一个人,为她铺排出这样盛大的华宴?那个自命无欲无求,明明也不是很喜欢听戏文、很乐意与宾客应酬的女孩,却也在心底深处,有着这样浅薄而虚荣的愿望。

“先生、先生。”清脆的声音响成一片,惊醒了苏思凝的回思。

曾日夕教导的孩子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何时围过来。把苏思凝围在当中。

“先生,我娘一个月没让家里吃老母鸡下的蛋,让我攒了来,给先生贺生辰。”

“先生,我爹让我把家里的鸡抱来了。”

“先生,这是我娘三个晚上没睡,给先生绣的鞋。”

“先生,我们每个人都写了字帖给先生贺寿,先生要看吗?”

孩子们献宝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个不停。

苏思凝蹲下来,抚摩孩子们的头,微笑,然后,落泪。

“先生,你怎么哭了?”孩子们惊慌起来。

苏思凝忙笑道:“是沙尘迷了先生的眼了。”

“少夫人在那里!”忙于听戏文,享受宴席的贺客中,终于有人看到了远远而立的苏思凝。

随着这一声叫,一大群人潮水般地涌了过来。

“恭喜恭喜……”

“少夫人……”

苏思凝看得脸如土色,就差没拔腿逃命。

忽听得一连串呼唤:“思凝……”

随着唤声,几个梅府的家人,分开人流,护着一对老年夫妇向她奔来。

苏思凝全身一震,迎上去,“二叔、二婶。”

苏夫人握住她的手,“孩子,我们日赶夜赶,可总算赶到了。”

苏侯爷也微笑凝望着这个自己很少关注的侄女,眼中都是真切的关心。

苏思凝惊道:“二叔、二婶,京城路远,怎么劳动你们二老过来了?”

“自从皇上恩,赦放你二叔,加封清远侯,又不给实缺,咱们夫妻在家里,日日夜夜清闲无比。听到梅文俊派人来传讯,请我们来参加你的生辰宴,可把我们欢喜坏了,总算能活动这一身筋骨了。”苏夫人笑吟吟地完,又东张西望,“文俊呢?怎么没过来?”

梅文俊连忙近前行礼。苏夫人笑吟吟地连连点头,满脸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满意表情。

“老爷,您这一辈子糊涂事干了不少,可给咱们思凝挑的这位夫君,却是挑得太好了。”

苏老爷拈须微笑,这番落难沉浮,看多人情变幻、世态炎凉,才知这世间,什么最珍贵最难求。所以这位曾赫赫一时的权臣,此刻也是心满意足,看着眼前一对佳儿女。

两位长辈的眼神,看得苏思凝满身冒冷汗,心中局促不安。

倒是梅文俊笑道:“快入席吧,爹娘在里头等急了。”

一句话解了围,几人一起入内。

家中自然又是宴席不绝,曲乐不断。四位老人,亲家来,亲家去,一片和乐,个个用欣慰的眼神看着梅文俊和苏思凝。

苏思凝暗自汗如雨下,一场欢宴下来,累得人都要软了。

梅文俊把几位长辈送去安息,又去送一众贺客,等回到房间时,看到苏思凝几乎累瘫在床上,不觉有些心疼,“是我思虑得不够周到,本是想让你欢喜,反倒累你如此。”

苏思凝没有回答。

梅文俊对她的沉默也习以为常,微微叹了口气。外头酒宴散尽,还有偌大残局要收拾,他转身便要出房,身后却传来那低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

“谢谢。”

梅文俊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地间最美好的声音就此入耳。

“我今很快活,真的。”

梅文俊微笑,大步出门,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一整晚,梅府的家人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少爷不管在干什么,都旁若无人地微笑着,仿佛沉浸在一个独属于他的欢喜世界中。

苏思凝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身体这样疲累,精神这样紧张,可是,她快乐。

她终究是个俗人,与其在这个生辰的日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饮,她情愿就这样忙得脚不停转,听着四处笑语,低着头乖乖让长辈们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她是个世俗女子,所以,才会这般欢喜落泪。

她闭上眼,一颗心却久久静不下来。她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梅文俊敛尽锋芒、弃尽荣耀,陪着她一起教导一群穷苦的孩子是多么难得。

她知道她与他夜夜不共枕,房中总多一副铺盖,时间一长,不可能瞒得住。但是婆婆不来找她谈心,公公也不找机会当自己的面骂梅文俊,家里没有一点闲言闲语,这背后,梅文俊不知费了多少心思。他在用他的方法,把理应由她承受的压力,一肩担去。

她知道与梅文俊往来的,不少都是少年公子,军中将领,大多家资充裕,行事妄为,多少回来邀梅文俊同往烟花之地,或共看烟霞美人,他从来都是淡淡拒绝。就算被嘲做怕老婆,也不以为意。渐渐外间有了梅家少爷惧内的流言,他不但不放在心上,甚至不让人在她面前透一点口风让她知道。

他总是这样无声地在背后为她做一切,却从不告诉她。梅文俊,为什么,你就连进逼都可以这样温柔?温柔得让我的抵挡越力不从心。

不知夜深至几更,房门才被心地推开。梅文俊轻手轻脚地进来,尽量悄无声息地躺下休息。

一直沉在思绪中的苏思凝睁眼在黑暗中努力张望,隐约见那男子高大的身影,在她的床前慢慢躺下。

然后,她莫名地微微一笑。闭上眼,一颗心忽然静了下来,在那男子的呼吸声中,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而眠。

三年后,清晨,梅府内院。

“生了、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子!”稳婆一迭声地叫着。

刚刚做爹的男子,大叫一声:“我当爹了、我当爹了!”疯了一般在房外跑来跑去。

梅文俊又是欢喜,又是羡慕地瞪着梅良,“行了、行了,知道你当爹了,不用昭告全城了。”

梅良居然高兴得连主子的话也没听见,继续大喊大叫:“我当爹了,我有儿子了!”

梅文俊很郁闷地朝翻个白眼,叹了口气,目光复又温柔地望向产房。

产房里,苏思凝守着产后虚弱的凝香,把雪白粉嫩的孩子抱给她看,“看,你的儿子多可爱。”

凝香也抑不住笑容,伸手逗弄孩子,嘴里却道:“姐,我的孩子都出世了,你还是不打算……”

苏思凝把眉头一皱,“大喜的日子,你倒有心情来教训我。”

凝香轻轻道:“姐,不管姑爷以前有多少不是,这三年来,他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了。再,就算你不饶姑爷,也该想想梅家的后代香火啊!你可知道,已经有人在劝姑爷纳妾了?”

苏思凝冷笑,挑挑眉,“那倒好。”

凝香微笑,不去计较这语气中的郁闷尖酸和多年前的温柔大度有多少不同,只是柔声道:“不过,姑爷听人劝他纳妾,当场就翻脸赶人,还吩咐了下人,以后那人再来,就他不在,绝不许往家里来。”

苏思凝笑道:“你啊,倒知道得清楚!”

“当时跟着姑爷的是梅良,我怎么能不清楚?姑爷当场就,你待他那样好,他却曾负你伤你,如今还要提纳妾,那简直就不是人了。”

苏思凝“哼”了一声,“他若真纳了妾,我倒也轻快了。”

凝香偷眼瞧她,却实在看不出这位姐心中所想。想了想,正欲再劝,门外忽传来梅文俊的呼唤。

“思凝、思凝,你快来看,门房刚送来的,湘儿的亲笔信。”

苏思凝立即站起,忙把孩子交给凝香,自己快步出门。

梅文俊欢喜地迎上来,把一封已经展读过的信,交到她的手上。苏思凝在看信的时候,他已经在旁一口气把信中内容了个尽。

“他们夫妻这几年走遍下,到处行商。赚钱之余,也算看遍了大好河山,见识过了许多有趣的人和事,胸襟开阔许多。她她有孕了,你的学问大,她的孩子出世后,盼你能给取个名字。”

苏思凝一边看信一边连连点头,眼中终有盈盈喜色,“这封信,笔迹顺逸流畅,可见下笔的人,写信时绝无涩滞犹豫,书信中的内容,想必不是强颜欢笑。”

梅文俊也觉长久以来,一直深压在心头的巨石轰然粉碎,“她还,要来看看我们。”

“是。”苏思凝喜气洋洋道,“她能主动来见我们,可见心中坦然无私,已无挂碍了。”

两人相视而笑,竟是不出的心意相通,不出的欢喜快活。

过了好一会儿,苏思凝忽然觉四周一片寂静,怔然回顾,才现,为了庆贺梅良当爹而聚过来的下人们,全都静了下来,望着自己。脸上倏然一红,抽身便走。

梅文俊笑了笑,跟了过去。

下人们窃笑着,彼此微笑示意。看来,用不了多久,又有另一个男人有机会当爹了吧。

“思凝、思凝、思凝。”梅文俊一反平日的温和包容,紧追不舍。

苏思凝却是一径飞跑,绝不停步,冲回房中,反手就要关门。

梅文俊及时把门抵住,一闪入内。

苏思凝头也不回,坐到桌前,看窗、看案、看墙,就是不看他,却无法不听他的声音。

“思凝,一直以来,我都有很多愿望,但是,湘儿一日不能快乐安然,我心一日不释。我也觉得,我没有资格提出这些愿望。”

苏思凝不话,固执地不肯回头。

“思凝,我想要穿你做的衣裳,你绣的鞋;我想要吃你亲手做出来的菜肴;我想要,在我舞剑的时候,你能把我画在纸上;我想要,在我想学一番吟风弄月时,你能在旁边笑着指点我、陪伴我;我想……”

苏思凝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怎么有人的声音,可以如此温柔?像轻风拂过面颊,像春风吹过心田,让人不出一丝拒绝的声音。

“思凝,我想要……像梅良一样,做一个孩子的父亲;我想要,有一个和你共同的骨肉!”

苏思凝咬着牙,半晌才道:“你可以纳妾。”

“你知道我不会。”

“时日长了,你膝下无儿,爹娘也不能答应。”

“前日你出门给孩子们教书时,已经有媒婆上门找爹娘谈起这事,我娘下令用扫把把人赶出去。”

“梅文俊,你……”

“思凝,如果我的妻子不是你,那么,我情愿终身不娶。如果我的孩子不由你来生育,我情愿让血脉自此而断。”依旧是平淡的语气,却蕴含不可估量的决心。

苏思凝不知是怒是恼,“你怎能把家族血脉,都这样不放在心上?!”

梅文俊苦笑了一声,“思凝,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

苏思凝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咬着牙不肯话。

梅文俊上前一步,伸出手,不知是想抚上她的香肩,还是抚触她的丝,但最终,手却在半空中垂下,他略带苦涩地道:“是我不好,原本好,绝不逼你的。以后,我再也不会了。”

苏思凝低下头,仿佛地上忽然凭空开出了一朵花。

梅文俊苦涩一笑,“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向后退,几乎是在逼迫他自己,脸上的神色渐渐凄凉。一直退出房外,他才轻轻出一声叹息,转身要离开。

“文俊!”

他止步,“有什么事?”

没有声息,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指间一阵温热。他全身剧震,下意识地握紧那只柔荑,猛然回。

已经来到他身旁的苏思凝依旧垂无言。

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思凝。”

苏思凝抬眸,望了他一眼,然后,展颜一笑。

一瞬间,梅文俊只觉眼中一片湿润,满心都是欢喜,恨不得放声长啸,把心中的快乐让苍和大地都知道。

这么长久的等待,这么长久的守候,这么多的牵挂和痛楚,转眼之间,已经不值一提。

多少个前世,在佛前,求来今生这一朝握手?多少次轮回,六道铭记,才修来今日这一朝展颜?

恍惚间,他觉得,这一生所有的志愿、理想、期望,都已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然后,他也微笑,展颜,伸手,把那个再不抗拒的娇躯拥入怀中,“思凝。”

上的风从衣边角拂过,是她的名字——思凝。

园中的花,绽放出无数绚丽的色彩,是她的名字——思凝。

他在她耳旁的呼唤,喃喃不绝,久久不息。

“思凝、思凝、思凝……”

—完—

后记

这是一篇写来读来,都让我感到很沉重的故事。

一直以来,想写一个比较传统的女性,想写一些传统中国女性的美德,美好、深情、坚忍、温柔、包容、豁达、孝敬长辈、知恩图报等等。于是,有了苏思凝。

和苏凤仪不同,她并不特别聪明能干,但她温柔良善,很少记恨别人,对人有同情心,更能孝敬老人。

真正古代闺阁女子的爱情,绝不浪漫自由,相反,受到种种局限。女性所能爱恋的对象,只能是已经和自己订好婚事的丈夫。在这种情况下,只要对方不是太糟糕,女儿家的一腔情丝就会很自然地系在对方身上。

即使是我们这一代人,爷爷辈中,也常会听到有人用怀念的口气,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的啊。

古代闺阁女子的爱情,大抵如此。如果不出意料,苏思凝的感情生活,也应该如此。

在被抛弃、被伤害、被欺骗之后,苏思凝纵然十分痛苦,却依然隐忍着,用宽容的心去为心爱的男子打算。在梅家落难之后,她立刻前来共患难。我相信,在中国的传统女子中,曾经有过许多这样无私、这样美好的女人,在重重的历史中,悄无声息地消失。

苏思凝纵然十分爱梅文俊,但却不肯原谅他,她几乎是过分固执地守护着自己曾被践踏伤害的尊严,这一点,却是出自我这一个现代女子对感情的要求,对爱情的固执。到最后,两人的和解,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因为社会的压力、血脉延续的压力,以及苏思凝在三四年的抗争中,渐渐力尽筋疲、力不从心。事实上,从我的角度来看,如果不是因为言情需要一个较圆满的结局,我会让苏思凝一生一世不原谅梅文俊。

相比苏思凝,柳湘儿又是另一种女子。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在自己的中,让男女主角之外的第三者,过于丑陋不堪。我常常会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男主在女主之外,若和别的女人也有纠缠,自己必然有极大的责任,又何苦一定要苛责一个女子?现实中,里,传中,史实里,已经有无数女子为了男人自相残杀,彼此为难,我不忍在文章里,让女人再去为难女人。于是,苏思凝救护了柳湘儿,而柳湘儿舍弃了爱情,来成全苏思凝。

她不如苏思凝坚强勇敢,她柔弱可怜,她不够聪明,但她,依然是个善良多情的好女子,除了爱上一个无法结合的男人,除了不能逾越的身份鸿沟,她不曾做错任何事。

在两个多情女儿、苦命女子的衬托下,作为男主角的梅文俊,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爱情

所以,一篇文写完,最大的感受居然是——庆幸!庆幸着我生在如今这个时代;庆幸着我们每一个人,可以自由地选择爱情、选择人生;庆幸着当我们不愿意时,我们拥有拒绝的权利,而不会有社会、有伦理、有一重重般大的责任压下来。

深深庆幸着,我属于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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