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晟每日下了朝,皆会回殿中陪伴烨安与祈安,逗得两个孩子笑语不断后,才又去处理政事。
颐祥候在一侧,暗暗抬眸扫向晋西晟执笔从容的样子,不觉暗为这一段姻缘叹息,明明都是心伤之人,却都装作若无其事。
眼瞧晋西晟将奏折批阅好了,颐祥忙招呼宫人将奏折仔细搬下去。殿中忽然多出一个人影,颐祥回头一瞧,正见临风进殿行礼。
临风叩请了圣安,说道:“大理寺已经查出户部曹之贪污案子,还需交由皇上定夺。”
晋西晟端坐上首,只道:“这还有什么好定夺的,依照律法处置了就是。临恩为何不来?”
“回皇上,临相身染风寒,故而派了臣来。还请皇上恕罪。”
晋西晟沉思一瞬,轻笑了声:“朕是不是将担子全压在了临恩身上,才落得你这父亲身体抱恙?”
“自然不是。”临风忙道,“皇上如此器重家父与臣,临氏自当竭心为皇上办事。”临风垂首,微有疑惑,不明晋西晟为何会突然这般,臣子生病,他一个皇帝怎会这样想?除非……
“你与你父亲皆为晋朝效忠,朕自然是明白的。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你们一个是宰相,一个是宰相少吏,委实为大晋费了许多心思。朕近日想了许多,准备废宰相,设三省,你觉得如何?”
临风赫然吓了一跳,晋西晟如此做,分明就是担心皇权再次旁落,虽然他与父亲忠心耿耿,但自古天子自然会做得有备无患。饶是如此,他还是装作不明,惶恐道:“难道是临氏做的不好?”
“你不必此般去想。”晋西晟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朕做这决定并不是针对而论,只是百废待兴,能担任宰相的人选唯有你的父亲。但他的身骨朕也是知道的,朕亦不忍心看他一身老骨不得安享晚年,朕会在明日早朝再宣布此议。”
临风心中千回百转,元城一役,他的兵权皆被晋西晟收回,宰相少吏不过一个不轻不重的官职,眼下,晋西晟要废相设三省,牢牢掌握所有权利。临家丝毫没有异心,他废相后,又会怎样安排临家,是为难,还是重用?
临风已经不想再辩,天子作的决定,他是奈何不得的。
“那臣退下了。”
见晋西晟微微颔首,他便转过身去,但思及清宛染疾,宫门紧闭,且连两个孩子都不得近清宛之身,临风心下觉得并不是染疾,倒像是被……幽禁。
他转回身,又行了礼,“皇上,臣的侧室……很是担心娘娘,曾得娘娘口谕,想要竹薇来宫中作伴,眼下娘娘染疾,竹薇托了臣,欲求皇上开恩,准许进宫探望。”
临风低头,等待许久,才听晋西晟的声音响起,“你的侧室已经怀有身孕,倒是不必亲自进宫来探望,等皇后好些,朕自会准许。”
临风心中更加猜测清宛不是染疾这般常事,但,他亦不敢再问,亦没有办法。
临风走后,晋西晟一直沉默不语,亦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颐祥揣摩片刻,道:“皇上,可要传午膳了?”
“传吧。”
颐祥忙招呼宫人送上午膳,但见晋西晟只吃了半碗不到便挥手示意撤开,他不由心中暗叹,摇了摇头,只得命人撤下。
晋西晟踏步出殿,行到特命宫人准备的一间宫殿,这宜春殿离乾炎殿最近,也最舒适暖和,且在皇帝跟前,无人敢扰,极是适合婴孩居住。
晋西晟步进殿内,乳娘便上前来向他请安,他问:“都睡下了么?”
“没有呢,小皇子与小公主欢腾得很,吃过了奶便一直笑个不停。”
晋西晟的唇角不由有了丝笑意,步子亦缓和
了些,轻声步入摇篮旁,果真见祈安笑个不停,清清明明的眼睛正滴溜溜瞧着他。
他俯下身抱起祈安,笑得慈爱。
颐祥在旁瞧着,亦不觉有了丝欣慰。这皇帝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一直伺候着他长大,多少能揣摩皇帝的心思,瞧着他明明喜爱那皇后,却落得此般结局,他心中甚是为皇帝疼惜。惟愿再过段日子,两人会看在孩子的面上重归于好。
晋西晟一直笑逗祈安,烨安也不安分,躺在摇篮里,张牙舞爪地咿咿呀呀在叫。晋西晟无奈一笑,放下祈安,去抱烨安。
烨安在他怀里伸着小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衣襟的龙纹瞧,又伸出小手去摸。
他不由朗声笑起来:“朕的烨安也想当皇帝么,那朕就封你这小家伙做太子可好?”烨安咯咯直笑,小手胡乱在摸他衣襟的龙纹。
颐祥见晋西晟此刻高兴,不由趁此时机道:“皇上,小皇子也甚是聪慧,又得您的心意。可,可东宫之母却……”
他的意思是想晋西晟将清宛释放,但不料此话一出,晋西晟的笑立马敛下,眸色生冷。
颐祥一颤,忙脱口:“奴才知罪。”
晋西晟放下烨安,吩咐了宫人好生照看,便离开了宜春殿。可是偌大的皇宫,他竟不知该要去哪。
颐祥低眉在问今夜可要宣人侍寝,他不耐地吩咐不必。可是回到殿中坐了许久,他便开始坐立不安,总觉得心中烦闷。
恰时太后身边的人又过来道今夜可要安排侍寝,他正烦闷,随意点了钟遥的名字。
钟遥,爱穿白衣,温婉淑惠,有些……像她。
昼夜交替总是缓慢,夕阳之下,他信步闲庭,隐约能听到那些宫女的感叹,她们感叹时光太快,转眼就已花谢人暮。
可是为何时光在他眼中,却这般地慢!
听闻昨夜有人在道念尔身体不适,他不由暗笑一声,她的把戏,他还不懂?
可是母后总是担心皇嗣的,命他前去看望。
踏进清辉堂,他只瞧见满地凋零的浅草,那些萎靡的叶子搭拢在地上,那是雏菊叶子,他曾命人将这院子全种上雏菊,他曾对这院中的主人百般疼爱。
他心中也忽然生出一股感慨,只是这感慨并不浓烈,轻易被他的冷峻掩下。
踏进大殿,晋西晟果真见念尔脸色泛白,双肩亦极是单薄。
念尔听闻声响,蓦然回头,见着日思夜念的人,眼眶一热,却又觉得自己的眼泪对他起不了丝毫作用,反倒招他的厌弃。本欲流出的眼泪,却也被她生生逼回。
晋西晟瞧着这相似的容颜,明明见着了她眼中的惊喜,可竟见她脆弱而又逞能的样子,恍惚走神,竟有了些疼惜。
他走近,“怎么不好生照顾自己。”
念尔收起情绪,恭敬行了礼,才道:“臣妾也无法,害喜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她说到此处,倒不觉难过,反而有了份惊喜甜蜜。手也不由地落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很是爱护。
晋西晟的目光也落在念尔的腹部,她已经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纵算他再不喜欢她,那也是他的孩子。况且,他总觉得她与他是同一类人,他的爱而不得,何尝又不是她对自己那份苦恋深情。
“坐下吧,朕会吩咐太医好好照料你,即便害喜厉害,也还是应该多吃一些。”他出奇地说了这关慰的话,更接道,“瞧你这单薄的样子,可得调养好了。”
念尔愕得抬眸,瞧见他的面容虽也是冷峻的,但眸中的关心却是真真切切,她一时欢喜,鼻头发酸。
晋西晟将念尔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再寒暄了几句,不
动声色离开。他给不起,他的爱,给了一个人,便再容不下任何人。
可是那个人,却不会再接受他这一份爱。
本欲回宫,却踱步到了华芍宫,微叹一声,不由踏进殿内。
颐祥随行在侧,只觉得皇帝越来越沉默寡言,本就是一副冰冷的性子,更皆最近一月与皇后之间……
他暗自苦叹,也轻声随行进殿。
左碧武仍旧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丝毫看不出任何病人的样子,只是却再没有睁过眼。张九陌仍在忙碌,眼见两月之期已近,左碧武却没有一丝气色,不由也是没了法子。
晋西晟问:“当真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或是永远沉睡,或是突然醒来。医术已经是不起作用了。”
张九陌答着,抬眸去瞧这皇帝,早听闻皇后染疾,宫门紧闭,却从不宣她看诊,她便已明白是两人之间的感情问题。明明曾经见他深爱皇后,却怎的突然……张九陌摇摇头,亦不想多管古人之事,“民女备了些药留下,后日便想收拾出宫,皇上可答应?”
晋西晟浅笑了声,“皇后之事还得谢过你,朕的赏赐会派人送到你的住处,后日便让颐祥护送你出宫。”
张九陌躬身做谢,便去匣子里将药取出,她的宝贝匣子里有许多自己提炼的药丸,皆胜过古代的提炼工艺。又有许多亲自熬制的药汁,用各色瓶子小心装着。她给左碧武找药,翻出许多瓶子来,那些颜色各异的瓶子摆在案上,煞是好看。
芷澜年纪轻,仍留着活泼的性子,见着这些花样百出的小瓶子眼眸一亮,不由拿过一个蓝色的小瓶放入掌心细瞧,惊叹道:“好漂亮的瓶子,药也可以做得这么美!”
张九陌却是一喝,声音突然提高许多,“别动,那是一世宁。”
“一世宁?”芷澜好奇瞅来,不由赞叹药也有这样美丽的名字。
晋西晟亦被吸住目光,“这又是什么药?”
张九陌取出备给左碧武的药,又将那些精致的小瓶仔细放入囊中,“说来见笑,这些都是民女自个儿胡乱起的名字。这一世宁,亦可叫做忘情药,忘仇药。它能携裹大脑因子,将人的情仇爱恨疏散到另外的储备空间。”张九陌只了了解释,说多了这古人亦是不懂,她便没有再细说,将药一一装入匣中,落上了锁。
晋西晟却目光一闪,声音徒然微高,“忘仇药?”
张九陌闻声抬眸,赫然就被吓了一跳,这皇帝的神情,分明就很是好奇。且目光沉痛,叫人看了亦不由感染到他身上那份痛楚。她急忙吩咐芷澜将药匣子抱下去,却听皇帝的声音传来,容不得她避开。
“是否吃下,就会忘记爱恨情仇……”
张九陌眼皮一跳,脑中一个想法呼之欲出,恍然明白他想作何,急道:“民女熬制这药时亦是一时兴起,丝毫没有试过,所以轻易不能……”
“你只回答便好。”
冷峻的声音,让她不敢抗拒,“是,只要吃下,若是有想忘之人,便会忘记。若是有想忘之事,也会忘记。但病人不可受了刺激,否则忆起前事,自当不能承受。”她隐隐觉得不安,在这皇宫住了三个多月,皇后与皇帝之间的纠葛她多少清楚,若他想用这药在皇后身上,她这个医者却是委实不愿同意的。她硬着头皮道:“只是,这药并不十分完备,稍有不慎……”
晋西晟不动声色,掩下心间那份跳动,淡声问:“会如何?”
“轻则如锦妃一般长眠,重则疯癫痴傻,且——半载命数。”
殿内寂然无声,空气一时间凝滞。
一世宁,一世宁,何处去求一个一世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