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锦如堕云雾,朝那人脸上张了张。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胖子,生得十分高大,下巴上的肉层层叠叠,一双绿豆眼,却是闪闪烁烁。这人看起来颇有几分面熟,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遇见的。、
师爷将那胖子朝前推了推,眼里厉光一闪,声色俱厉地道:“你可瞧清楚了,这位姑娘,乃是我们谷太守的侄媳妇,你若胡乱指认,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可都得由你担着了!”
胖子身上剧烈地抖了一下,双腿一软,差点滑到地上去,又大着胆子盯住姚织锦看了许久,这才大声道:“谷……谷大人,小的不敢、不敢胡说,这位姑娘,我的的确确曾、曾见她和凌十三凑在一起,还说说笑笑……十分、十分熟稔。若有半句虚言,我情愿现在就掉了脑、脑袋!”
这人是个结巴?!
姚织锦脑袋里一道惊雷闪过。一年多以前,她陪着徐淑宁和谷韶谦到拂云庄小住,拜了屠艳娘那个老鸨为师。有一天,她从屠艳娘家离开准备回庄,路上遇见了一个剪径劫道的,她被那人缠得不行,恰恰是凌十三从旁经过,替她解了围。
如今她早已不记得那人叫什么名字了,但细想想,那好像也是个胖子,说话十分不利索,磕磕巴巴的……越看越像,他跟如今眼前的这个胖子,简直根本是一个人哪!
她心里一阵哆嗦,总觉得事情越来越不能控制了。难道,谷元筹查到了什么?
谷韶言低头见她一张脸白得像纸,本想安慰她两句。但他也猜到,这件事很可能和他父亲的死有关。心里也如一团乱麻,竟毫无心思软语轻言,只用手轻拍了拍姚织锦的肩膀以示安抚。
谷元筹将几人的表情通通看在眼里,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挥手示意师爷把那胖子带出去,捋了捋胡子。先安安稳稳地在椅子上坐了。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这才和蔼地道:“自去年家兄在大年夜被人残忍杀害,我便一直寻找那贼人的下落,从没有一刻。生出想要放弃的想法。我知道这件事十分棘手,是欲速而不达的,这一年来。便一直广派人手四处查探。家兄是在黑凉村拂云庄里出的事,那地方,必然是重中之重。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是被我寻到了那位梁兄弟。”
姚织锦又是一阵发慌。是了,当时她被那胖子拦下不得脱身,凌十三替她解围的时候,好像叫了那胖子的名字,正是叫梁什么。但那又怎样?
谷元筹笑着道:“我总琢磨着,有人蓄意杀害我兄长。事后却又寻不到他的踪迹,那么。他很有可能不是黑凉村本地人,杀人之后即遁走了。我的人在黑凉村里到处走访,差点将地皮都翻过来,终于打听到,去年过年之前,黑凉村里来了一个人,身上没几文钱,日子过得十分清贫,终日在村里闲逛,也不知在图谋什么。大年夜,我兄长被杀,自那之后,那个人便一无所踪,而他的名字,就叫凌十三。”
“那位梁兄弟,说白了就是个地痞,还是最没本事的那种。”谷元筹摇了摇头,仿佛那个胖子的身份令他啼笑皆非,“我的人在村里搜查,恰巧遇见他正威胁一个卖菜的老伯,便将他抓住了,几经盘问,知道他一直在黑凉村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机缘巧合之下,还得知他与凌十三有过数面之缘。他告诉我的手下,说曾经在路上劫了一个姑娘的道,原本已要得手,却被凌十三横插了一杠子,给搅和黄了。事后,他还看见那姑娘和凌十三站在一起说了很久的话。那个姑娘,穿着谷府丫头的青衫。”
“姚姑娘,若我没记错,你当时还在谷府之中做丫头,陪着韶谦夫妇在拂云庄小住,当时跟来的丫头,只有三位。梨花尚在府中,而另一位叫做红鲤的,却不知所踪。我听那位梁兄弟描述,那个与凌十三相熟的姑娘相貌与你有几份相似,所以,就去珍味楼找你,想从你那里打听一下消息,孰料却扑了个空。今日你们正巧上门,梁兄弟又一眼认出了你,对此,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自打知道了凌十三和红鲤是兄妹,姚织锦也就猜出来,红鲤肯定会随时将谷府的各样消息告知凌十三。当时他们住在拂云庄,徐淑宁怀有身孕,谷府上下为了迁就她,很有可能一起到黑凉村过年,凌十三便预先来到此地准备,伺机动手。
她认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便主动开口道:“叔父,我虽不知你为何特意拿这件事来问我,但我早已说过,我和凌十三的关系不过尔尔。当时我还身在姚家,尚未入谷府,因为被雷劈中,他从旁相救,这才得以相识。您是咱润州城的父母官,在您面前,我撒谎也是白搭。我的确在拂云庄与凌十三相遇,刚才那位姓梁的大哥说得没错,他劫了我的道,凌十三看见了,便将他赶走。但据我所知,凌十三来到拂云庄为的是寻找自己的妹子,并非筹谋其他事,所以……”
谷韶言哈哈一笑:“锦儿你别慌,你是我的侄媳妇,韶言既然娶了你,想必对你的性子是很了解的。你小小年纪就**支撑着自家的祖业,养活姚家上下,由此看来,你也是一个品性颇端的姑娘。我今天叫你来,万万没有归罪与你的意思,更加不怀疑你和杀害我兄长的贼人互相勾结,只是,每一处细微的地方,都有可能是线索,不得不小心应对啊!你肯痛快承认与凌十三相识,那梁兄弟说的话,你也并不否认,可见,你心中没鬼,坦然诚实。那么,看来,我就得从另一方面着手调查。不管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必然得给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才是!”
他这一番话说道最后,就有些凌厉的味道,然后话锋一转,又笑呵呵地对二人道:“你俩成了亲,还没上我这儿来过哪!正巧今日我又在府中歇息,不如就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韶言,咱们许久没见,你可得好好陪我喝两盅!”
姚织锦的背后都被冷汗浸湿了,哪有心思再在此地呆下去?同时,她也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不过三言两句,那谷元筹居然就信了,做官的人心思应当十分缜密,怎会轻信她到如此地步?
她坐不住,身旁的谷韶言也是心事重重,勉强又和谷元筹应酬了两句,便推说酒坊还有事,领着姚织锦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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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上了马车,姚织锦那纷乱的心跳,才稍稍平复了些。
谷韶言一直倚在车窗边上,既不说话,甚至也没有像往常那样,一上车就挤挤挨挨死蹭到姚织锦身边,他只管盯着街道上如走马灯般向后退去的人群和各色店铺,从表情上看,丝毫也瞧不出他是喜事怒。
姚织锦见他这样,便主动坐到他身边,扳着他的手臂晃了晃,有些心虚地道:“我知道,今天叔父又提起你爹爹的事,你心中肯定不太舒坦。你在外头老是一副什么也无所谓的模样,但是你我既已成亲,你在我面前,就大可不必再如此,有什么心事你就告诉我,我就算不能帮你解忧,至少,也能帮你分担分担啊。”
谷韶言瞟了她一眼,某种妖光掠过,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攥到自己手心里,意有所指道:“你终究是年纪小,须知道,我叔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什么?”姚织锦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只是觉得奇怪,红鲤是凌十三失散多年的妹子,你们去拂云庄的时候,他恰好也在那里出现,你不觉得这太巧了吗?”谷韶言冷冷地道。
在离开谷元筹家的时候,姚织锦已经算准了谷韶言必有此一问,事先已在心中诌好了答案,便信口道:“你从小养尊处优,又怎会明白穷苦人家的辛酸?三哥哥和红鲤自小就失散了,这些年,他一直四处奔走寻找妹子的下落。我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黑凉村,也许是打听到了什么线索也未可知。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在黑凉村并没能相认。我和红鲤姐姐去清心药庐请谢大哥给大嫂诊脉,三哥哥也在那里,他们俩见面却不相识,如今回头想想,真叫人心里难受。幸好他们终究是团聚了,要不然……”
要欺瞒谷韶言,她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但此事非同小可,若不能圆得周全,凌十三随时都有可能人头落地。况且,她说的这些个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不能算是假的吧?
谷韶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爹遇害当晚,我就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之中。虽然他对你做的事不厚道,但无论如何,他是我亲生爹爹,我不可能无动于衷。后来听说,那贼人虽然逃走,却也被砍伤了肩胛,伤势颇重。”
他忽然转过头看向姚织锦,一字一句清晰地道:“锦儿,凌十三的肩膀上,正好有伤,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