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纯感觉到自己身侧有个人影略晃了一下,她所熟悉的一股淡淡的气息令到她心跳加速。她下意识地偏过脸来,手上的炭笔因为力道未掌控好,“咔”地在纸面上应声折断了。“韩峥……”她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难以听清。
那是他出院后,他们第一次碰面。
他勉强地淡淡一笑。待架好画架后,从自己的画具盒里取了根削好的炭笔递给她。
她接过来,道了声谢,一句话,却无意间把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得疏远。她望着前方的石膏人像,手中的炭笔停在纸上好几秒钟,却是一笔未画。
韩峥眼底黯淡的光芒微烁,嘴角闭合着,沉默得像一棵无风时候的树。忽然,他拉起她的手腕,拖着她向画室门口走。她夹着炭笔的指尖一松,炭笔摔落到了地上,断成了两截。
随后,她像个傻瓜一样茫然地跟着他来到了外头走廊的一端。
他站定下来,将她猛地一拉,让她的身体紧贴住自己,用力拥抱住她。因为太过贴近,连他自己都快感到窒息。然后,他感觉到体内一股力量在慢慢抽离,搂着她的臂膀开始逐渐僵硬。
叶纯感觉到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变化,惊慌失措地看着他。——几天前他的那次发作足以让她心有余悸。
他敏锐地看穿了她的忧虑,朝她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
她反倒一下子没懂,轻“啊”了一声,表示不解。
他没有对此再解释。蓦然间,他凄楚地呵呵笑了起来。
“韩峥,韩峥你……”他的笑容让她害怕又痛心,她伸出手,试图去触摸他的脸庞。
他淡漠、决然地别别开脸去。看着她微带受伤的表情,他说:“无论怎么努力,我们都没办法回到相处自如的状态了……”他用手指堵住她微微启开的双唇,阻止她向自己辩解。“别骗自己,叶纯。我的病……你或许不嫌恶,但你做不到不在乎;你或许想接受,可是你……不要说我的病一发作,就连现在的你——身体都在发抖。”
泪雾在眼眶中弥漫,她硬是抽着气没有让它们淌出水珠来。
他垂下堵住她嘴唇的手,她痛苦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要……”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突然,他再度一手揽紧了她的腰肢,一手托起她的脸颊。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睫毛微颤了两下,像因受惊而掠起的蝴蝶的羽翼。她轻轻阖上了眼皮。
然而他松开了她。
她愕然地张开双眼,眼睁睁看着他的嘴唇从她唇边移开。他没有吻她。——从头至尾,他根本没有真正碰到她的嘴唇。
“原来真的做不到——我和你都做不到。”他向后退了一步,“你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像什么吗?”
走廊窗户透进来的一道阳光横兀在他俩中间将他们隔开。这光,反而让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紧张、你恐惧、也许有一点期待也说不定,可是你……比起幸福,你更像一个即将带上手铐脚镣的囚徒。”他苦笑摇头,“你的脸上写着‘牺牲’两个字,可这好玩吗?你以为自己的爱情很伟大?”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像被照了个透视。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软弱,甚而觉得自己的本质着实卑劣。她连为自己辩解的能力都没有。因为,韩峥将她——抑或可以说是把“潜在的那个她”看得如此透彻、无所遁形!她再也不敢妄言自己能勇敢面对他的疾病,再也没有信心去想他们的未来。原来,“人性”可以这般自私利己、这般怯懦而丑陋。
她在被错觉拉长的静默中,等待着他把最后的决定亲口“宣布”。
韩峥说:“你想分开,我同意。”
她料到了他要“分手”,却无论如何料不到他用这样的方式提出。转而,她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这是在维护她一个女孩子的自尊啊。“我们分手吧”和“你想分开,我同意”这两句的微妙区别,就在于谁是决定分手的那一方。那么骄傲的韩峥,却“甘愿”自己成为“被甩”的那一个。
她有一霎那的恍惚和后悔,甚至想,自己也许不应该放弃韩峥。可是,她分明感觉得到,他们的关系走向,已无可挽回。
于是她说:“韩峥,无论怎样,还是朋友吧?”
“我不知道。”他在认真地问过自己之后,沉吟道,“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一个豁达大度的人。”他自嘲地笑着摇了摇头,“大概还是不能吧。”
和叶纯分手后,韩峥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即使在校园或是寝室偶遇到米兰,他的言辞和眼神也不再如往常那般犀利。米杨发现,自己比韩峥还在恋爱时、更少见得到他了。他经常都不在宿舍,周末也不回家。米杨不知他成天在哪里待着——是画室、校园还是别的什么所在。他心里担心他,却不好多问。
一晃元旦快到了。林姨打电话来说,让三个孩子都回家过节。——韩进远多半是知道,对韩峥来说,他身为父亲的威严,只怕还抵不过林姨的一句话,对林姨的恳求,韩峥通常不会驳她的面子。
回去的前一晚,米兰犹豫了半天,还是给韩进远拨了通电话,把韩峥和叶纯的事告诉了他。
“这就是我一开始担心的……”韩进远在电话那头道,“谢谢你告诉我。唉,我要想想,该怎么让他开心些。”
米兰打这通电话原也是给韩进远“交个底”的意思。她是怕他因太想关心儿子的感情问题而忍不住询问过深,令本已身心俱疲又对父亲怀有抗拒的韩峥反感,与其让韩进远费心去猜、去套话,倒不如提前告诉他结果。
韩进远说“要想想,该怎么让他开心些”,这话让米兰伤感无奈:多少次,所有人都希望韩峥能开心些,可是,“开心”两个字,对韩峥来说总显得那么困难。挂断电话,米兰的脑袋里突然生出个念头:十岁后的韩峥,从来都是既不让人快活,也不让自己舒坦的“大傻瓜”。
可这个傻瓜,让她心疼。——或者这才是,她对他一忍再忍的原因。
当米兰姐弟和韩家人围坐一起吃元旦晚餐的时候,韩峥显得异乎寻常地平静。——没有冷嘲热讽还在其次,反正以前在饭桌上碰头,多数时候他也不过就是对她和米杨不理不睬罢了;只是原来的他,连沉默都是透着“尖锐”的,而自从上次发病、尤其是在和叶纯分手后,他身上的一些特质像是被骤然抽离了。有时米兰甚至觉得,这样一个韩峥,倒不如回到过去处处明着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他来得令自己舒坦些。
“小峥……我有个提议,想听听你的想法……”晚餐即将结束之际,韩进远像是酝酿了很久,终于疙疙瘩瘩地试着把话说出口。
“爸!”韩峥高声打断了他,阻止他往下说,像是预感到父亲会说什么他不想提及的话题。他扫视了一眼同桌而坐的米兰,对方慌张的表情似乎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某种猜测。他对韩进远摇头道;“现在不方便谈,吃完饭我会去你房里。”不知为何,他尤其不乐意在米兰面前谈论那件事,那简直使他难堪。
“好。”韩进远并不介意稍后再进行商讨,儿子没有直接回避与他相谈,他已够庆幸。
他们站在一起,两个人差不多一般高。只是韩峥更瘦削白净些,他们很久没这样特意在房里面对面交谈了。
然后他们隔着一张宽大的橡木书桌坐下,连坐姿都极其相似:身体略朝右边偏,左腿跷在右腿上,上身朝前微倾,连双手放置腿上的位置都有近乎微妙的一致——并不特别舒适的坐姿,只是习惯。
一瞬间,他们彼此眼中都有某种一闪而过的惊诧:很多年了,他们忽略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东西,关系变得格外疏离。可就在刚才,那些与生俱来的相似却奇异地将这种疏离感淡化了——即使那只是短暂的体验。可韩峥忽然发现,甭管自己有多排斥父亲,自己的的确确是“韩进远的儿子”。
此时此刻的他忽然凌厉不起来。明明心底还有恨,却一时像个“驯顺”的孩子,静静等待父亲的“示下”。
“小峥,你还记得章伯伯吗?”韩峥虽没答话,但他的神色分明表示他记得章伯伯此人,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现在全家都移民英国了,最近听说他女儿考入皇家美术学院了……你是学西画的,有没有想过去国外学习?如果你想的话,爸爸愿意支持你。”
шωш◆тtκan◆¢ Ο
韩峥可以猜到父亲如此打算的原因,可是突然提出的这个建议,仍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我是觉得,章伯伯是老朋友,你去那里有人照应,我也放心,若去别处,不是不行,但我总是有些……”韩家远试探着说。
韩峥平静地说:“别的地方吗?……”他的眼睛仿佛略过了眼前的父亲,而是盯视着前方某一个虚无的点,“爸,我想听你说说看,我能去哪儿呢?去哪里可以不用带上我那该死的病?去哪里可以不用带上我十岁时‘那个晚上’的回忆?如果有,我立马出发。”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讽刺韩进远,不如说是在对自己的人生发出无奈的低吟。
韩进远答不上来。过去,韩峥的话常噎到他气得半死,而今天,他只有单纯的心疼和自责。
他的目光流转,说话间的语气勉力一振:“我不会走。如果我今天选择离开这里,那么明天、后天都可能被逼去别的地方。因为这辈子的每一天,我都可能因为癫痫这个病惹人嫌弃,总不能每回都一走了之。所以,我干脆不要逃。”他决然地说。
韩进远半眯起眼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除了对他内心的痛苦感同身受,更多的是暗暗的钦佩赞赏——儿子或许身体病弱,稚气未脱,可已经分明长成了一个有骨气、有思想的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