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考试结束了,该上交的作品也已完成。待米兰所在的艺术史论专业明天最后一场考试完后,米杨就要和她一道返回韩家过寒假。至于是整个寒假都住在那里,还是回去看看韩进远后再中途返校,那是再看情形商议的事了。
为了韩峥感情受挫的事,韩进远几乎也是痛感心力憔悴又对此无能为力,这一点,米杨和米兰都是深知的。这次回家,有一大半是为了安慰他的情绪。即便料想到韩峥可能出现的反应,他们也都暂时顾不得了。何况经过半年来的同屋相处,米杨比起过去在韩家时,更摸准了韩峥的脾气,他知道,其实,他的心远比他习惯表现出来的那面要柔软百倍。
在和韩峥半明半晦的情感探讨中,他陡然发觉自己对姐姐所说的话十分地不诚恳。抑或者可以说,这样的“不诚恳”是对他自身的一种逃避。他真的从来不曾幻想过爱情吗?他真的对蒋睿涵的可爱无动于衷吗?他不再能欺骗自己了,因此也不再强迫自己去相信对蒋睿涵他没有半分友谊之外的好感,但是——至少、至少他仍然认定自己不会去点破分毫、不会任由危险的潮水越过堤岸,就算河床里面那一阵阵的“浪头”早已将自己拍得晕头转向,情感的激流也总是在河堤里面,尚不至于会肆意蔓延,冲向不该去往的所在。
他必须承认,连续一个礼拜都没有看到蒋睿涵的身影时,他有些失落。像个痴呆呆思春的少年,一不小心就会走神、有时磨着墨,一磨就很久,好容易回过神,提笔蘸上墨后,却又无力地撂下,什么也无心画、一个字也写不成。但是他向来是善于忍耐的:她不来,他也不会去找她。不来,有不来的好——他倒真是这么想的,尽管心念一转到这儿,就头脑一片空白,懒懒的啥也不想动。
但是,她还是来了。——不来虽然有不来的好,可是,当蒋睿涵用那戴着天蓝色手套的小手轻轻叩响他所在寝室的玻璃窗(他住在一楼)时,他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略撑起身子向外瞄了一眼,原本还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的他,就立即像周身通了电似地翻坐了起来。
她戴着和手套一色的绒线帽,米白色的大围脖绕了两圈儿,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下巴,连嘴唇都被遮挡住了,鼻尖儿冻得红红的,眉眼透着笑意——她一笑,眼睛就会眯成一条弯弯的缝,他太熟悉她的这副表情了。他拉过轮椅迅速坐上去,轻划到窗前,打开紧闭的玻璃窗;冷风呼地一下灌了进来,这让他的头脑中的混沌霎时一扫而光。他看着她,明明有很多很多渐渐明晰的情绪想表达,一时间竟然失语。
“嗨,我去看了你们系的考试,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我还怕你晚点就走了呢。这不,我可是特地来看看你的。”她把围脖往下拉了拉,露出了红润润的嘴唇。
“今天特别冷,你快进来再说。”这里虽属南方,却是温带,不比亚热带地区四季如春似夏,一到冬季,湿冷非常。今天偏又是这样刮着大风的天气,室外温度估摸着最多也就五度,他实在是怕她冻着了。
“哎。”她欢快地应道。像只小鹿般转身往宿舍的入口处方向跑。
她扯下帽子往米杨床上一抛,露出一头乱蓬蓬的短发;随后又解开脖子上绕着的大围巾,只任由围巾的两端松松地搭在肩头。
“糟糕了,”她往米杨床上坐下,恰好从书桌上的一面折叠镜子里瞥到自己的脸,“我怎么这个样子?哦,我出门忘了梳头!考试考晕了哇!还好,还好,没忘记戴帽子,不然我可怎么见人?”一通自言自语后,掰过镜子来自顾自用手指撸起了头发。
米杨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在他眼里,她略带蓬乱的头发,配着那双灵动闪烁的眸子,简直漂亮极了、率真极了。可这一笑,蒋睿涵还以为他是在笑话自己的邋遢加粗心,气恼地道:“完了,我的形象全毁了!”
“哪里,好看得很。”他仍旧笑呵呵地看着她,说的是真心话。
她的短发梳理简单,一会便整理好了。她扬起脸:“米杨,你真是我的安慰,哈哈!”
是吗?是吗?他突然想到母亲在世时一次一次搂着自己流泪的样子。——他努力了,他尽力了,可是,他有时仍然会怀疑,自己终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你明天什么时候走?”他知道她的老家在离此地不远的小城K市,寒假将近一个月,她必然是要回去的。
“嗯,晚上吧,吃过晚饭。”
在蒋睿涵向米杨诉说她和李奕的故事时,他就知道他们都是K市人,又在一个高中念书,这次回K市,他们会是一起结伴而行吗?——他自然而然浮出这个想法来。这念头让他痛苦、也让他清醒:完了,他爱上她了!他的克制、理智、还有他对姐姐、甚至对他自己所下的郑重承诺早就不知不觉一点一点化成了灰、轻飘得不值一提!他是想和她在一起的,尽管很明显希望渺茫,可他毕竟起了这个希望,浑不像他之前以为的那样“心如止水”。原来没有所谓心的堤坝,他早就不设防线地把心向她敞开了。身体的桎梏挡不住情感的洪流。他爱她啊!
他全身战栗了一下,他被自己吓到了。可是,明明那样绝望,乍然间又觉得窗外的天也亮了一度,云也白了一点。他下意识地抓紧轮椅两边的扶手,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开口道:“明天等你考完,我请你去……看场电影好不好?”说完话,他更紧地抓牢了扶手,感觉整个头都晕眩起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
蒋睿涵没想到他会提出如此邀约,一下子一愣。然后她想起了最近这段时间,身边许多人对她说的奇怪的话:米兰的欲言又止、李奕的叮咛再三、室友同学的指指点点……那些零碎的画面和语言,就这样拼凑起来,她看着面前明显与寻常有异的米杨,后知后觉的她渐渐悟到了什么“关键”。对此,她语塞,她慌乱,她说不出悲喜;有些明白,有些彷徨。
米杨与其说在静静等她的回应,不如说是在努力让自己恢复镇定。她沉默的时间其实并不太长,可当他的理智回来后,他又觉得一秒的间隔都足以让自己窒息。她怕他拒绝,可是他分明也怕她痛快地接受——接受的话,又将怎么样呢?这将是另一个难题的开始。
他最终有点胆怯退缩了。“那个……我、我知道你和我去那种公众场合不方便,要不……算了吧,我们就随随便便食堂吃个饭得了。我明天也回家。”
他的话隐隐刺痛了她。这不由让她想到郊游回来的那天,他是那样决然地要和自己疏离。她曾无意间说了他“坐公车会很麻烦”,她记得他颤巍巍在众目睽睽的车厢内狼狈爬行,她更记得在夜晚的校园里,她向他发誓她任何时候都不会嫌他麻烦。对他的刻意疏远,在短暂的气闷过后,她何尝不懂他是为她好。他是那么让她钦佩、又是那么让她心疼,以至于此刻她没法说出半个字拒绝的话语,就如当时的米杨也没法对她做到“心狠决然”——尽管他们都感觉到:有些问题不是不说出来就不存在。
“别啊,去看电影,我反正也很久没看电影了。”她说。笑了笑,眉眼却没有像平常那样弯起。
她不似平日里的蒋睿涵,而米杨也丢了素来具备的细心——若非如此,他断然不会忽略她眉目乃至唇角弧度的僵硬。听了她的回答,他只觉心口一热,深的、浅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无暇去思考。他道:“嗯,别处更不便,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在学校的剧院看吧?听说最近有部电影不错,明天下午三点有一场……”学院剧院放映的电影也是韩峥有意无意间提起的,说来也怪,他也就有意无意地记住了。
她没听清楚片名,只下意识地点头。
两个人的心都各自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