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夜雨嘀嗒在屋檐下,流串成线,不断坠落。

屋里寒意很重,仍没人点火炉,窗外的风呼呼吹着,扰人心乱。一男子躺在床上,豆大的汗珠不断浸出,湿了微乱的黑发,微挑的剑眉紧紧蹙着,苍白的嘴唇不断呓语着。

“宝宝,宝宝……孩子……不要,我的孩子,孩子”

“哼”

哆嗦着收回手,瞻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苍老的声音朝一旁低声回道:“回岛主,此人只是中了风寒,加上近几日忧思过度,导致脾肺受损,仅需休息几日即可痊愈”瞻维即古刹岛的医者,这刮风下雨的大半夜把他叫出来看病,一开始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原来不过是小小的风寒,方才仔细一瞧,那个不是已经死去五年的影十三吗?!

瞻维是古刹岛的医者,已经七八年了,过去一直都是他负责给人看病,当然,他的医术或许比不上曾今的江湖神医,但他接手的病人至少从未死过,因此,他多多少少也见过一些别人没有见到的人,比如说影卫。

影卫是岛内专门负责守卫岛主安全的人,对他们的要求也相当严厉,不仅要武功厉害,心思缜密,更是要样样都会,像这种简单的疗伤治病自然也会,外出任务时难免会受伤,那时若不能及时自己包扎医治,还怎么能够当风里来雨里去的影卫,所以,很多时候除非是受伤极重,否者怎么会要他出手医治。

再次瞄了一眼躺在床上噩梦连连的男人,瞻维觉得自己跳了六十多年的心都快停止了。

这,这可是当年已经死了的人啊!此时竟然活生生地再次出现,难道,难道这人是个不死之人?不过,这个荒唐的想法立刻被他压下去,别人这样说还有可能,他一个医者怎么能如此迷信。

不过也够奇怪了,当年影十三一死可非小事啊,不说全岛皆知,至少岛主是知道的,可如今岛主竟然似无丝毫吃惊模样。

其实岛主与这名男子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曾今一度被人们视为“佳话”,自然,其间的真实性有多少就无法而知了,只知道自他死后,关于影十三的一切都被视为了禁忌,也就无人敢当面再提影十三这人。

那个时候,岛主似真的很在乎这人。

赫连玄负手立于窗前,神色未变,良久,凝望远处的冷眸愈寒,唇边勾起一抹惊人的冰冷弧度。

“只要不死即可”

无情的话说完,赫连玄推门而出,门外,是久候的一名影卫。

冷淡的眸瞟了一眼那名影卫,那影卫立即报告:“主子,小主子方才出岛了”

“没用,为何不拦着?”眉头微皱,赫连玄冷声喝道。

影卫心里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怪胎,除了主子还有谁能制住?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主子,属下……属下无能”

出生即拥有至少十年的内力,性子桀骜不驯,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力愈加厉害,而轻功除了主子,无人可比。

眼底复杂难辨,片刻后,赫连玄嘴唇一弯,冷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出去吧”

“是”

“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影卫一顿:“是”

梦中,一边是大叫着救命的宝宝,一边是人影模糊的孩子,十三茫然急切,不知该如何,心里越来越急,嘴里不停地呼唤着自己的孩子,手下胡乱挥动着挡在眼前越来越浓的迷雾。眼睁睁地看着宝宝被明之染推下悬崖,而另一个孩子身形消散,十三再也隐忍不住悲切,猛地一声大吼,从梦中惊醒过来。

映入眼里的是曾今熟悉的床帐,十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地,由于中了风寒,身体较虚,浑身疼痛,加上内心惊慌不已,后退的身子一不个不稳就撞在了桌沿上,一阵生疼,根本就不在乎方才那一下是否把腰肢撞淤青了,十三利眼快速扫过屋子,再三确定无人后这才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

自己怎么会在……在归阁?银白纱帐、暗红大床、金黄雕纹,这里的一切几乎和当初的一模一样,甚至连床头上他亲自挂的麒麟双子也一样。

那个麒麟,是主子给他的唯一东西,后来他舍不得藏起来,干脆就把它挂在床头上。

难道是主子安排的?主子,主子不是不想见到自己吗?

“吱呀”一声,进来一人。

“呀,你终于醒了!”喜子高兴地放下手里的托盘,凑近了十三,睁着一双透亮的大眼仔仔细细地把十三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十三微微后仰,他觉得若是自己不这样做,面前显然乐过头的男子会扑到自己的身上来。

“感觉怎么样?还在发烧没?膝盖呢?还疼不疼啊?昨天听瞻师父说你的膝盖全都磨破了,哎呀,你也太”猫着身子四处瞧了瞧,见真的无人,才嘟囔道:“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这一番话,若十三与喜子不是才认识,任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两人不是情人也是亲人。

太暧昧了。

不觉皱起了眉头,十三微微疑惑,如此直率的人怎么会留在古刹岛。

“我是男子,这点痛根本就不算什么”

“啊,那个,不是……”有些着急地,喜子抓了抓头,有句话喜子不知道该不该说,听说,据说,那个,兔儿爷,呃,身子一向都是娇弱无骨的,就像棠苑里的那些男宠一般……再次瞄了一眼面前健硕的高大男人,喜子觉得是不是流言错了。

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传说中被主子喜欢的人呢。

喜子是两年前才被选为古刹岛侍卫的,久而久之自然会听说一些不雅的流言,前日正是他当值的日子,所以在十三初进岛的时候便一眼瞧见了。

曾今他一不小心偷偷瞧见挂在归阁里的那幅画不就是这个男子吗?难怪他在最初见到十三时觉得好熟悉。只是不知为何那幅画后来就不见了。

还有昨夜,在得知这人昏倒在地时,岛主整个人平静的可怕,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就像,就像早已预料一般。

“那个,就算你想见岛主,也没必要急于一时”

“嗯?”十三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平静下来,他此时满心思都是如何才能找到七哥,因为只有那样才可能救宝宝。

“岛主或许也是太过生气,等他气消了还是会召你侍寝的”毕竟,是曾今十三大哥“抛弃”了岛主的嘛。

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十三瞪大了眼。

“你,你说什么?什么侍寝?”任十三如何隐忍,此时也无法不吃惊。

“哎,十三大哥不是因为回来见到主子,主子与他人行好,宁愿冒雨下跪整整一天一夜也要见主子吗?”

乍然入耳,十三瞬间黑红了稍微苍白的俊脸。难道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个被主子抛弃了,而又不甘心的妒夫模样。

他们,究竟知不知道事实?换句话说,他们,究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难道,主子……也是如此认为的?”昨夜主子说看在孩子的面上才放过他……

早就明白的不是吗,若是没有孩子,他,不过是个被玩弄的男人。

如今,居然还厚着脸皮再次回来。

当真是下贱。

是啊,一个男人,不仅主动爬上主子的床,还像个女人一般十月怀胎生子,侥幸逃脱,主子根本就不在乎,可他却还厚颜无耻地回来要求主子,难怪自从回来后那些人会用那种嘲讽的眼神看自己。

如今,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何意义!

主子不答应救宝宝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吗,他只要一个孩子即可,其他的都是多余的。

十三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冰凉,彻骨的绝望。

越过栏杆,十三朝外飞身离去。

这一掠,毫无目的的十三竟然来到了棠苑。

一口气冲了出来,十三才发现自己竟然失态至此,这是怎么了,自己怎么会因为那三言两语而生气?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自嘲而又苦涩。

三十三岁的大男人,如今竟然如同妒妇一般,他,哪里还有当初影卫的半分模样?!

不该的……

不该在意的……

主子选择避而不见,不就是希望他自己知难而退?可笑他竟然无知至此!

有些茫然地抬眸,四周海棠满开,此时花开似锦,火红一片,站在院门前,十三有些愣怔。

这里,是古刹岛?!何时成了如此模样?!心底有道声音在告诉他快离开这里,否者一定会后悔的,就在这思虑的瞬间,一道温润的男生蓦然从身后响起。

“咦?你怎么会来这里”

十三浑身一凛,来人好深的内力,竟然脚下无声!虽说方才自己神思不定,但也不该毫无所觉。

水秋有些讶异,方才这人就那么站在棠苑门前,一动不动许久,直到他出声才回过神。

十三快速掩饰自己的情绪,转过身来,是那天在主子屋子里的男子,利眼微闪,十三淡声问道:“这是哪里?”五年前古刹岛并没有这个地方,更没有如此多的海棠花。

水秋一顿,试探问道:“你不知道这个地方?”

“嗯”

微微一笑,水秋抚了抚长发,说道:“你可知道岛主有很多的男宠,而这棠苑,就是男宠居住的地方”

男宠?又是男宠!

眸光一闪,心里有些烦躁:“你就是主子的男宠?”

摇了摇头,水秋看着十三笑着说道:“错,是男宠之一”男宠太多,他不过是众多之一。

不想再听什么关于男宠的事,十三抿了抿唇打算离开,不料水秋一把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本想运功把他震飞,只瞧那人轻笑道:“我叫水秋,你叫什么名字?今日既然来了何不前去坐坐”

“不必”

“呵呵,或许有你意想不到的事呢”

抬头,十三直直地看向满脸笑容的水秋,他不觉得一个满是男宠的院子有何意想不到的事。

水秋丝毫不弱,昂首回视十三:“难道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明明一见到自己就泄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此时还一本正经地拒绝,呵,此人真有意思,难怪岛主会不遗余力地布局,这样的人若是不能断了他所有的后路,恐怕是一辈子也不会乖巧的。

“我劝你最好不要太自以为是”带着几分似被人看出了心里想法的懊恼,十三脸色不愈道。

“请”

最后,十三还是跟着水秋进了棠苑。

“秋哥哥,秋哥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很久了”两人才刚刚踏进棠苑,就见一团火红朝两人扑来,十三见来人势头猛烈,只是很淡定地一移。

“小心”水秋连忙接住倒向一旁的人,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你秋哥哥在这里”

“咦?”火红的人抬头,看了看水秋,又疑惑地转头——

“啊!”一声惊叫,火红猛地躲在水秋的身后,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探头颤抖着说道:“这个,这个……”

来人近了,十三才看出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皮肤细嫩,容貌稚嫩。的确,如此可爱的男孩谁不喜欢。

“唔,这是影十三,是岛主的侍卫。才回来的”

没想到少年一听,脸上惊色更现。

“你别介意,小孩子不懂事,有点怕生”

十三心里就奇了: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吧,这人怎么会露出如此惊怕的神情。眼眸淡淡朝两人一掠,十三猛地瞪大了眼。

怎么会?

就在这时,水秋拍了拍那个红衣少年,把手里的书递给他,轻声道:“小言听话,把书拿去屋里看,秋哥哥等会儿就来找你”

那个叫小言的男孩在临走前还偷眼朝十三又瞅了瞅,然后一溜烟就跑远了,十三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离去的背影,眼里满是疑惑。

“怎么样,我可没骗你吧”水秋推开门,朝椅子上一坐,顺手再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十三没动,他只是眉眼低垂,看不出神色。

“小言如今只有十二岁,三年前,也不过才九岁”那么小就被赫连玄抓来当男宠了:“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眉头逐渐皱起,十三明白,若是再听下去,一定不会是自己所愿的。

“小言九岁时父母双亡,他也差点饿死,就在那时被岛主遇见了。小言后来也很奇怪高高在上的岛主为何会不嫌弃邋遢的自己,反而把他带到这里来”说到这里,水秋抬眸看向十三,眼带笑意:“这么多年了,若没有亲眼见过你,恐怕连我也无法相信……岛主,竟会痴情至此”

“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说?”水秋目光灼灼地看向十三,“这么多年来,只要遇见与你有几分相像的人,不管对方是何身份地位,岛主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得到,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不错,整个棠苑中的所有男宠无一不是与这人有丁点相似或神似!

十三无法回答,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看透主子究竟是何想的。

若是,若是……

不,不可能!

高高在上,尊贵冷漠的主子竟会对自己有情?!

“而你呢?先是弃岛主而去,如今又理所应当地出现,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你就能得到岛主的情?”说到这里水秋已是满眼恨意与不甘。他一心一意地服侍岛主,最终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听了这一番话,再凝神细看神色痛苦的水秋,十三真真切切地感悟出了一个戏剧般的事实——

若这些都是真的,那他——当年的离开还有何意义?!

夜色渐黑,古刹岛陷入了一片黑暗,冥冥之中,今夜似乎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又回来了吧。最初的痛已经变淡,任何感情都经不起岁月的历练,如今只剩一个残酷的目的。

寒冷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常见了,过去二十多年几乎天天都是如此,只是后来有个人带着暖暖的温度温暖了身体,却终究没能温暖这颗早已死寂的心。

这样曾今得到过又失去的感觉,他觉得,今后不会再有了。

屋里没有点灯,这是多年的习惯,自从那人离去后,更是如此。

突然的推门声,似把里面的人惊吓住了,只见那人从床上猛地跳起,站立在地,垂头。

赫连玄就那样如同神一样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那个不知好歹的男人。

“主,主子”

十三呐呐道,今天他并没离开,在听了水秋的一番话后,他觉得在离开之前有一些话一定要亲自问问主子。

“你为何还没走?”赫连玄面无表情道。

“罪职……”

“好了”蓦然打断十三的开口,赫连玄背转过身,暗暗握紧双拳,“不要以为本岛主没有追究你逃离一事就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岛主的底线,十三,你该清楚为何本岛主没有责罚你。二十多年,如今只有你留在本岛主的身边,这份忠心本岛主岂可不知,只是你若因此而自傲自负,本岛主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垂眸听着主子一番长话,十三心里不知为何竟会微微感到一丝轻松,半响,直到赫连玄停止说话,十三才低低出声道:“主子,十三知罪。十三……回来了”

身形微动,赫连玄瞬间移步至十三的面前,十三来不及反应就被他压在了床头柱上,双手也被困于身后,整个身体立时处于不利形势。赫连玄似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把十三压制住,身体紧绷如石。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薄唇距离十三的耳廓仅余半寸,带着嘶哑的诱哄,十三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吹进耳朵里的冰冷热气。

几分胁迫,几分痛苦,几分急切。

十三死死地瞪大了眼,透过赫连玄的肩直直看向漆黑的夜,事到如今还需要问吗?方才主子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心里半喜半忧,半响,才轻颤着道:“主子,主子……”再也找不到话语,唯有那两个深入了二十年骨髓的称呼倾泻而出。

时间都静止了……

当两人的视线终于相撞时,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那被小心翼翼隐藏的感情,名叫思念。

伸手,赫连玄犹豫般,试探地抚上十三白皙的面庞,暖的,不再是当年躺在自己怀中冰冷身体。

“十三……”赫连玄把十三紧紧地勒进怀里,似要把他嵌进身体里:“你终究还是回来了”话毕,漫天的吻已袭上十三微颤的嘴唇。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一滴泪水从十三的眼角缓缓滴落。

若只能如此,他……也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