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有云, 翩若蛟龙,婉若惊鸿。
——你只知惊鸿是我所求,却不知其实蛟龙更在惊鸿之前。
月咏并不是容易冲动的人, 相反身为百华首领的她其实极其善于隐匿心思和感情, 否则如何在这地下之城生存这么久, 守护得住那么多东西。只不过眼下听到这般话语, 不知怎么的就失去了冷静, 丝毫不记得隐匿和战略,也全然不顾日轮婉转的暗示,她开口便充满暴躁, “混蛋,你刚才说什么?”
而在屋内立着身穿深灰色暗纹和服的男人, 目光却全然是一副凌人之势, 似是并不把她放在眼中, 低低笑出声来,“这便是吉原的死神太夫月咏吧, 久仰盛名,可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你——”月咏已经摸到武器,四只苦无展开在身后的手上,“再说一遍。”
“这是在生气么, 不过我奉劝你最好先认清局势, 若是吉原迫不及待地要归顺幕府的话, 我倒是不介意再闹出一条人命。”
“月咏!”银时捉住了身边的人欲动的手腕, 一双赤色的瞳紧紧盯住她盛满盛怒的瞳, “先别发火。”
“哼,怎么可能, 那家伙可是大言不惭地说想要星辉啊。”月咏冷笑着,却挣脱不开银时的束缚,只好狠狠“嘁”了一声默然而立。
“那,日轮大人,我敬重您是这吉原的首领,七日为限,请给我们准确的答复。在这期间,想必您应该不会介意真选组留在这里保护吉原的安全吧。”那人说着向身后一直沉默着的人示意,然后转身踏出了房间,没有理会站在门外的众人径自离开了。
这时月咏的目光才落在了被留在屋内坐在原地一直未开口的人,墨色的刘海,墨色的眸子,墨色的制服,落在她眼中成了不可置信的熟悉。而后者似乎没有感觉到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叼着一根香烟点起,深吸了一口之后起身也往屋外走过来,对着门口身着着同样制服的几人命令道,“听我命令,四个番队轮流驻守吉原,尤其是主楼,不得有误。”
“土方君,”月咏终于叫出了面前的人的名字,语气低沉仿佛酝酿着什么一般,“好久不见呐。”
土方叼着烟瞥了一眼身边的女子,那和记忆中无处的浅金色依旧耀眼,只是那双眸子里已不复最后一次相见时那难得一见的温柔。那时候他是真选组副长而她是百华首领,即使是立场相对刀刃相向过后他们也能那般放下芥蒂倾心相谈,因为她说他们是一样的。而如今,他和她身份依旧,却再没有言和的可能,念及此土方不做声,迈开步子准备离开,却被突然开口的人的话语打断了动作。
“喂,你真的是多串君么?”坂田银时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
若是平日,土方早该一句“谁是多串啊混蛋”吼回去了,可是此刻他却只是狠狠吸了一口烟,连看都不看银时一眼,重新迈开步子离开了。
他是心向武士,连举止都恪守局中法度,可他也知道如果不是幕府他断不可能像得以这般,恐怕连□□也不可能再碰。也难道因为如此,他就须对幕府马首是瞻,堂堂真选组居然要在这吉原为将军看守想要的女人么——以他的地位什么女人得不到,偏偏要用这样的见不得光的手段,可惜了忠心于他却葬身在这里还要被拿出来当条件谈判的那个人了。
德川心中当真是没有愧疚么——自然没有,他本就没有打算牺牲昌信,可既然已经定局他定不会白白浪费他的牺牲。与其说是愧疚,德川倒是更加可惜,少了这样一位知心伴侣。外人道高坂昌信深得将军的信任,收为贴身侍卫,服侍内宫,特持玉牌,出入自如,私下里却也都知道这样貌美俊朗的男子究竟是什么角色,可小姓自古就有,多是不明说而已。
上任将军德川定定爱慕美人之名在外,后宫也是最为庞大,可到德川茂茂继位时,大权依旧在定定公的手中,他不过傀儡一枚,连带着亦不好在此有多要求。少年时的茂茂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吉原那夜初登台的花魁星辉,而后再看不上他人,直到遇到昌信。
那是开花的时节,他是走不出重重的宫墙,所幸宫内也有樱花,是一棵古树盘踞着直入云霄,飘落的花瓣砸在他面上居然有些疼。德川茂茂伸手去捉,却什么都没捉住,摊开手来还是空空如也,只有漫天的樱花散落下来落在脚边,就像这华丽的宫宇,身着的华服,都不是他自己的。
“落花如必灭,苦恋终将别。堪折此樱花,直须今日折。”
他只是随口念一句和歌,只是未料到身后竟然响起另一个声音作答,“欲折樱花去,惜花怕折枝。何如花瓣宿,看到落花时。”
转过身去,他看到一个人,茶色的长发系着一根发带,被骤然而起的风吹散了发梢纠缠在花瓣之中,仿佛随时也要化作樱花飞走一样,该不是花神?几秒之后他被自己的想法囧了一下,对方却已经走过来单膝跪下,“在下高坂昌信,无意冒犯殿下,还望殿下赎罪。”
“起来,你何罪之有。”德川终于也只说了这一句话,但是他心里却下定决心,高坂昌信是么……你当然有罪,作为赎罪,就陪我在这里赏樱吧,赏每一年的樱花,落花如必灭,那就只好看到落花时了。
他国有诗词——翩若蛟龙,宛若惊鸿,惊鸿一瞥是星辉,蛟龙之游为昌信,前者不可得,后者他却能怀抱左右,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感情的,只是……闭着眼睛靠在温泉池壁上,德川闭着眼睛,静静地在这一片烟雾氤氲之中,渐渐看不清了神情。
不久之前就在这里,他一转头便能看到那个温和翩然的人立在自己身后,一伸手就能握住他的踝骨,默然了许久他睁开眼睛,只望见到空旷如也的浴池,灰白磨光的石块铺沿到门外去。
「如今我只有将她带回,你才会安息,」他站起身系好浴衣,笑意起了又淡下去,「算是应当年那一句苦恋终将别吧,昌信。」
吉原的白日仿佛普通街道,入夜便是调笑靡靡,一派升级版的歌舞伎町,只不过这几日有了些变化。身穿乌黑制服的真选组驻守在主入口和主楼入口,另外街道上也有巡逻,俨然一副将这里当做地上街道的样子。要知道即使在地上,像歌舞伎町这样鱼龙混杂势力众多的地方真选组一般也是不会踏足插手的,所以来吉原寻欢作乐的人很多都退却了,几日便冷清下来。
坐在最高处的房间靠着窗楞朝下望去,街道错综,光亮如豆,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晰,星辉当初不知道辉夜为何喜欢在这里遥望,后来渐渐明白了一些。在这地下的监牢,向上望是绝望,只好在所达最高之处俯瞰,如今吉原不再暗无天日,可星辉依旧不能在仰望之处的苍穹望见希望,只好日日这样望下去,很多时候一望便是半日。
开始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后来为了戒掉转生乡她也不出去,到现在却知道自己是被软禁了。一代花魁在吉原居然有一日会被外人软禁,星辉托着腮凝视着一片一片的暖色光晕,想笑却终于闭上了眼睛。
月咏不说,日轮不说,可她依旧有办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是从不提及,看月咏每一日来看自己嘱咐起居时自以为掩饰很好的样子,她感觉得到她心底的疲惫,愤怒,和无力。从那么早开始,星辉和月咏便是交好,长年的误会没有拆散她们,更何况这一点心思月咏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星辉在等,她以为终有一天月咏会说出来,不为别的,只为这吉原,这属于她们的吉原,她们的家。可是到了第六日,月咏依旧没有说任何其余的事,如常坐在她面前看她煮一壶新茶,碧绿的颜色在壶中舒展开来,可她自己的眉间却不自觉蹙着,茶香也化不开。
“我知道了,月咏。”星辉放下滤器,注视着月咏一半惊惶一半哀伤的神色,轻轻笑了,她的月咏在她面前终究是不会戴上面具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都知道了,德川要求的事。”星辉还在茶道之中,承于辉夜姬的教导背挺得笔直,手指压住重樱花纹的袖口收紧,“已经最后一日了,月咏还没有打算么?”
“在下……”流利的只是惯用的自称,后面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来的,倒是星辉也不催促,静静望着她,一双蓝色的瞳仿佛会说话,可她说的是什么呢?
“绝对不同意,不会同意他的条件的。”顿了好久月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星辉,你不能离开,不能再离开了!”
“嘛,这样么……”听到这里,星辉终于笑出了声,伸手捧起茶杯,温度正好,“其实我只是等你这一句话呢。”
“嗯?”
“等听到你亲自说这一句话,我也安心了。月咏,明日去见他们,告诉说我同意了,和他们走。”
“不行!”月咏惊起,手指捏得紧紧的却什么都没有握住,她重复一遍,“不行,我不同意。”
“我同意了。”星辉昂起头看着睁大了眼睛的人,那双紫晶色的瞳曾是她最喜爱的颜色,那里面曾经有她拼命守护的纯净,可是此刻她只能看到里面满满的不甘和祈求,半晌垂下眼去放低了声音,“月咏,这是我们的吉原,你没有忘记吧?”
“可是……”
“我们的吉原,只能由我们来守护,夜王我都不怕,怎么会怕一个德川家呢?”
“拜托了,让我再做些事吧,让我……再演出一次吧。”
“我不想,再变回无用之人了。”
月咏听着她一句一句说着,回想起星辉刚刚回来时候的样子,日日浑噩,消瘦憔悴,而此刻那双湛蓝色的瞳中重新亮起了光华,仿若一直以来她当做仰望的天光,不自觉就噤了声再说不出反驳。从那时候起,星辉就有一种魔力,不论做什么都让人拒绝不了,就好像谁都操纵不了漫天的星辰,可那些星辰却在旋转变换着操纵世人的命运。
“帮我这一次,月咏。”星辉合上手里的折扇拉住月咏的手按在她手掌中,依旧是笑着的,可月咏觉得那笑意变得遥远起来,手心里被扇骨膈着,不疼却莫名沉重,“若是日后有人来吉原找我,就把这个给他。”
“告诉他,要说的话都在里面,如此便可以了。”
“星辉,他究竟是谁?”
这么久以来,月咏终于问了出来,她一直是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盘踞在星辉心底,可她从不问及,只是这一次她忍耐不住要问。出口之后她又后悔起来,对于明日便要离开的星辉,这么问是否太过残忍,没想到星辉只是笑着摇摇头,迷茫褪去,温婉无出。
“他啊,是只沉睡在自己梦境里的人。”星辉松开手,留下折扇在月咏手里,挂着的香囊却还在左右摇晃着,“我以为杀尽三千世界之鸦就能唤醒他,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
“我曾梦想有一日他能从这里带走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沉溺在梦中的人是自己。”
“月咏,你不一样。”她站起来直视着月咏,伸手理一理她那滑下来的一缕明黄色的刘海,“属于你的那个人,一定要珍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