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怀念着人,见了泽上的萤火,也疑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梦游的魂。——和泉式部。
脱离冷酷的高楼大厦,沿着郁郁葱葱的公路,在面朝蔚蓝大海的地方,有一个静谧平和、依山面水的小镇。
小镇的商品街和居住区各自组建,这是受独特海景的影响。随着观光旅游客渐渐多了起来,于是几年前市政与开发商合作重新规划了小镇的建筑布局。
以海边公路广场为始,向山林方向画半圆状,前面的前街区是繁华热闹的商品街,从各种各样的海边特产、独特精巧的手工制品、再到精致美味的小食与各类娱乐商铺。这个过去只有四季变换、渔樵耕田之事的不起眼的小镇,摇身一变,竟逐渐成了周边颇负名气的观光之地。
从外婆那儿接手的木坊也因搬迁得到了一个商铺的补偿,但与其说是商区,倒不如看作是夹在商街与居住区之间冷清尴尬的位置。不过宋屿并不在意这些,周边都是友好熟悉的街坊,木坊偶尔得到一些熟人的大物件订单,也会有一些慕名而来的观光客,勉强能支撑着木坊运转下去。
而与热闹非凡、一河之隔的前街区不同,靠近山岭的后街区是小镇原居民的居住区,一栋栋洁白低矮、鳞次栉比的小屋,每当夜晚降临,从玻璃窗里透过的光亮,远远望去如繁星般点缀在山林之间。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深夜,她会在海风中观望这样奇妙朦胧的景致。
清晨开始下起了细雨,小小的雨滴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悦耳的响声,淅淅沥沥的下了好一阵子,将整个镇子沾湿。天渐渐放晴,墨蓝色的天空绽放出金色的光线,玫瑰花枝上还挂着晶莹的雨珠。
宋屿从二楼下来,锁上通往二楼的雕花木门,将用黑线串着的钥匙藏进棕色的围裙下。正当宋屿将店门口的提示牌翻成另一面时,某个湿漉漉的少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窜出,在她平静如深潭的目光注视下扮着鬼脸。
少年一进门便絮絮叨叨不停,即便她鲜少回应,自来熟的少年依旧日复一日热络自然地与她搭话。
他将被雨水打湿的外套脱下,挂在店门口自制的挂架上,换上了带有他名字缩写的棕色围裙。他不但擅自拿了她的围裙,还依葫芦画瓢缝上了自己的名字。当然也能一眼看出缝的人手法十分生疏,针线歪七扭八,不是超了就是短了。
而巧合的是,这个离家出走的少年和她同姓。
他第一次出现,是在春末的一个凉爽晴朗的日子。
那时宋屿正在打扫木屑,不小心被扬起的木尘迷了眼,抬头间就瞧见了晕倒在店门口的少年。她看着地上躺着的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费了很大的劲才将他拖进店里。
昏过去的少年是在将近日暮才恢复的神智。宋屿坐在一旁没有说话,而他开口的第一句是让她收留他。没有地方可去的少年每天找着不同的借口赖着不走。主动打扫店里的卫生,在她干活的时候也会很有眼色的帮忙。宋屿也并不觉得这个木坊能有什么宝贝值得他浪费时间,只当多了一个人吃饭,平常吵了一点,有了个能帮忙看店的人。
他住的地方是她搬来木坊后闲置下来的屋子,离木坊有些远,她不喜欢在大街上来回走,所以本来想将房子租出去的计划也因为少年的到来而搁置了。
时间慢慢流逝,夏天悄然而至。
他是一个看上去很聪明但什么也做不好的人。这是两个月以来宋屿得出的结论。所以她尽可能不让麻烦他的事情出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发现之前就做好了一切。
周一是闭坊的日子,宋屿给少年放了假,自己也早早出了门。
午后两点,太阳高悬,世界笼罩在明亮灼热的日光下,街道上空无一人,窗户大开,任由夏日灼灼阳光闯进室内闹腾一番。街边挡架上,一只猫咪闭着眼尽情享受这舒适温暖的午后时光。通往小镇的道路边的灌木随着微风轻轻摇曳,耳边满是风声、鸟儿欢腾鸣叫声、阳光落下时树木的迎接声与远处阵阵海浪声。
宋屿闭上眼去仔细聆听这些声音,阳光落在脸上是温热而轻微刺痛的感觉。她尝试将在这些简单却复杂的感觉转化为那些抽象的字眼,然后告诉自己,这就是你所缺失的,你找到了它们,做的很棒。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
遥远海面上空盘踞着低沉昏暗的乌云,狂风卷着墨云呼啸而来,宛若脱缰的野马,天空黑压压一片,世界笼罩在乌云之中,灯光微弱,仿佛置身黑夜。几声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珠从厚重的云层中下落,狠狠砸在大地之上。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激起的水花在地面形成一层薄雾,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收音机里重复播放着暴雨预警,提醒人们不要随意外出。木坊里空无一人。
今天看上去天气不太好。宋屿看着远方的点点雨云。不过转念一想,夏日的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即便是路上下起了雨也提前准备好了雨伞,并不需要担心什么。
“姐姐,你外婆家这么远,还得坐大巴车呀。”身旁的少年像个好奇宝宝,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仿佛一刻也闲不下来。她点点头,看向窗外葱郁的夏木,万缕阳光透过叶缝在石子路上打下斑驳的树影。
大巴车沿着山路驶向远方,车上没什么人,迷迷糊糊的,两人分别沉入梦乡。
直到敲击在车顶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愈发的大,仿佛要将车子震裂撕碎。率先被雷雨声吵醒的她,看着雨水凌乱无章的冲刷着玻璃窗,轻轻摇醒了一旁酣睡的少年。他还没从沉睡中缓过神,只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她探起头看车子前方的状况,雨雾让能见度降到最低,车子只得开起闪光灯小心缓慢的行驶。
宋屿不由得屏住呼吸,山路弯曲盘旋,恰好是在快要翻过山岭的这一段,即便是在平时也足以让人捏把冷汗。可一旦过了这个危险的路段,下山便会轻松许多,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司机并没有调头而选择的是继续行驶。
“姐姐,没事吧?”他小心翼翼问道。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示意他系好安全带。车子已经开始下山,宋屿只希望肆虐的暴雨能够变小一点。暴雨席卷山林,雨水在地面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草木贪婪地吸吮着雨水,车子驶过一道标牌——“岭南镇开发计划”,车轮激起的泥水沾上标牌又被雨水裹挟着,流经公路旁裸露的土地,源源不断地汇入山谷。
从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夹杂着树木被撕裂的声音,大地震动,车子开始不受控制剧烈晃动起来。仿佛置身于软绵绵的海浪之中,身体开始失重,找不到依靠也站不住脚,只能随波漂浮。看着窗外,黑色的云朵,黑色的泥水,翠绿的树木被激流裹挟着向前撞去,就像她一样起伏不定,只能任来势汹汹的洪流肆虐摧残。
暴雨雷鸣,昏天暗地。
当她被和煦的阳光刺醒时,当她用力掐着自己僵硬的身体并感觉到那久违的痛觉而皱眉时,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现实。坐在床边,这是在久远的记忆中存在着的场景。宋屿走到门边试着扭动把手,但不幸的是,门被锁上了。
想了一会儿,从脖子里摸出那把用黑线串着的钥匙,插进锁眼,齿轮转动。
宋屿站在门口,看着少年缠着绷带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姐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像是在炫耀似的给她看自己缠着绷带的右腿。宋屿上下打量着少年,“外婆在外面等你呢。”少年站在她面前不断催促,“快点啦,我肚子饿了。”
少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领着她走出冰冷的楼道。屋外阳光明媚,突然的明亮让她微眯着眼,天空碧蓝如洗,光着脚踩在草坪上微微刺痛。
外婆还是老样子。宋屿看着眼前慈祥的老妇人,心底突然平静了下来。
“过得好吗?”外婆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她缓缓走到老人的面前,发现怀里蜷着一只猫儿,猫咪不过两三个月大的样子,黑色刘海,雪白的身子,右侧腹部处上有一团拳头大的黑色。她看着假寐的猫儿,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宋屿想了好久好久,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一模一样花纹但体型不同的猫出现在草地上,他们或端坐假寐或舔舐毛发,像优雅矜贵的绅士,看见她回头,依次轻轻的叫了一声儿,似乎在与她打招呼。
而她也注意到外婆怀里躺着的那只猫儿,右腿缠着绷带。
“坐吧,好久没见你了,”外婆笑着对她说。宋屿靠着外婆,盘腿坐在草地上,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草地,感受草尖在指尖、指腹、手心、手背上微妙不同的刺痛感。“最近过得好吗?还会头疼吗?”
宋屿停下动作想了想,“没那么频繁了。”这应该是过得好的情况吧。她有好好在练习感受情绪,但字面意思在实际中总是那么晦涩难懂。比如释然、幸福、疼痛、快乐这些字眼,对她而言过于深奥难懂了些,不过她最近好像有些能懂“麻木”这个词的意思了。
“它们还是老样子,不过在这里会更加快乐一点吧?”宋屿用手撑着脑袋,仔细端详着身旁嬉戏打闹的猫咪们,它们一模一样,但体型差异大,即便是在眼前窜来窜去,区分也并不难,“一、二、三、四......八、九、十。”算上外婆怀里这只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
外婆笑了笑,“它们现在越来越老了,也就精神一会儿,很快就没力气玩咯。外婆现在也能管的住它们了。不像以前,到处乱跑到处惹事。”
“没了这些捣蛋鬼,尤其是他,感觉如何?”外婆指着不远处体型最大、看上去也最有脾气的猫。还记得他刚出现的时候,胖乎乎的身体基本离不开沙发,每天变着法子使唤她,害得她老是不能按时完成木坊里的工作。
宋屿笑了笑,“感觉少了点什么,不过实战积累经验,新来的小家伙也开始变乖了。有时候倒感觉是多了个弟弟。”
“时间是良药,很快就会没事的。”这是外婆总是说的一句话。
宋屿盯着面前的草地发了会儿呆,缓缓说:“被洪流冲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很轻松。”原来同一件事,在不同的时间与年纪,即便重复了上千遍,也会有截然不同的体验。
回望紧靠房子右侧的大片山林,大片树木被拦腰折断,亦或是整棵连根拔起,上面定格着被洪流包裹着的大巴车,泥水淹没了半个车身,只能看见玻璃被强大的冲击力震碎,框架被扭曲,与此同时,碎渣飞溅到车里无助的人们的身上或者脸上,甚至前一秒不知发生何事的困惑与担忧还没来得及被恐慌所替代。
而在那不幸的人们之中,有她的双亲。
十年间,她被困在恶梦里;十年间,她不断逼着自己重演噩梦;十年间,她在无数个夜晚质问为什么是自己独自活了下来。
她看着外婆,感受外婆粗糙而温暖的手在额头上轻轻抚摸,忽而泪流满面。
“傻孩子。”
她闭上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哽咽着。脑海里浮现噩耗传来时,外婆晕倒在地而她手忙脚乱打112的画面。老人颤颤巍巍地捧着少女被泪水沾湿的脸,亲昵地用额头抵着少女的鬓角,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好好活下去。”她用力点头,在外婆温暖的怀抱里嚎啕大哭。
可是,她该怎样一个人活下去。这样的疑问句该用怎样的陈述句回答才算完美。
日落时分,天空飘来了大片羊群云彩,晚霞在云朵缝隙间洒落。
少女站在大门前,外婆与她遥而相望坐在草坪中央,周围围着一圈体型不同但毛色一模一样的猫儿们,算上她怀里抱着的这一只,一共是十只,这也是她失去双亲的第十年。
门缓缓关闭,一道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她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黑色的丝线缠绕着手指,手心里躺着一枚钥匙,她想了很久,也挣扎了很久。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好活下去。”
门把上悬挂着用黑色丝线串着的钥匙,一阵晚风拂过,轻轻晃动。
“我们一起。”
不是每一个结局都是从此幸福美满的活下去,人生也是这样,不知在何时不经意说出的再见之后,就真的不会再见了,至深的羁绊在灵魂游离的瞬间斩断后又被连接,命运走过寒冬,我相信春天终将来临,只是在夏天的暴雨里,希望你能有一把伞。
“下面为您插播一条新闻,因H镇开发计划规划与施工不当与而导致部分山体开始出现坍塌,当地居民与环保组织举行和平示威游行。”
“近日暴雨突发引发山洪,途径XX路段的一辆大巴车被卷入洪流,经核实,目前确认一名司机与十名乘客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