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自从某日习得窥探周遭的技能之后,每天都去德府附近窥视,不过两日已把德府外围的布防刺探清楚。
从前她的轻功纯靠观察领悟,就已十分了得,又得名师银锁指点,在迅捷之上更添轻巧,兼两家之长。若她着意不想让人发觉,守卫的明教弟子就算有“鹰眼”也没奈何。她从外围监视的空隙里进到了德府附近,在此处掩藏要比想象得困难得多。
德府乃是巨木旗亲自督建,明教上下人人都是监视反监视的行家里手,大宅之中可能藏住人的地方都有巧妙的安排,金铃无处躲藏,只得展开轻身功夫,在守卫转身或者远眺之时快速掠过。宅院中有何人她倒都草草“看”过一遍,只可惜其中没有一个是银锁。
她一刻不停歇地从头跑到尾,跑出了明教监视的范围才停下来。暗中忖道:我以前来找小师妹时,总是经过德府,却从未想着进去看一眼,看来我一路走来,好比每一步都踢响一个警铃,怪不得她能早早躲起来。
金铃无功而返,只得先行返回。
翌日,她早早出动,小心翼翼地突破防线,上了房顶,贴着屋脊猫腰前进。此地宽阔,需万分小心,万一有人从院中走过,抬眼便能看见她。
她往下扫了一眼,想确认有没有人,不料却看见一个人穿着白袍,晃来晃去。
那袍子眼熟至极,盖乃她曾穿过许久,后来银锁浑身沾了蛇香,被她勒令换了一身衣服送回来。
金铃眯起眼睛,看得更加清楚了些。那少女容色艳丽,身量高挑,头上缀着些许黄金璎珞,虽宽袍缓带,背上却仍旧挂着两把弯刀。
那就是银锁,金铃脚下一动,就想不管不顾冲到她面前去。可也只是一动,她就停了下来。
现在过去,就算抓住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低下头,唯恐银锁看见,快步离去。
这家的主人德宝云反而不常出现,谁是德宝云,她现在还没辨认出来。院内仆役少得蹊跷,相较之下,银锁神出鬼没反倒不怎么奇怪了。
她离开德府的监视范围,又从地下跳到房顶上,顺着高矮不一的屋脊往向碎玉处走去。向碎玉不知从哪弄来一具琴,铮铮淙淙弹得兴起,虽然脸上仍是一片漠然,但眯着眼睛,仿佛看见什么别人看不见的美景,可见正在兴头上。
金铃从房顶上冒出头来,被向碎玉看见了,遂冲她点点头。
金铃跳入院中,道:“师父,我今日已能靠近德府而不惊动守卫。”
向碎玉眯着眼睛,右手微颤,弹完最后一个尾音,双手按住琴弦,道:“不错,年轻人就是有办法。”
金铃道:“德府中活动的人很少,实不知有多少人在其中。”
向碎玉道:“许是已出去各处活动。陆亢龙耳目众多,窝在家里岂非白养着?”
金铃又道:“我今日看见了小师妹,她还尚未离开建业。大约事情还在谋划,尚未开始行动。”
向碎玉颔首,道:“不错,继续盯着她。”
金铃续道:“德府虽然防御松散,但近旁耳目众多,不能多逗留,我只走了两圈,就回来了。”
向碎玉微笑道:“不错,轻功挺有长进的。”
金铃道:“说来惭愧,轻功是我厚着脸皮向小师妹讨教的。”
她说到“小师妹”三个字的时候,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自豪感,但盼着此话一出,向碎玉能夸她几句,知道她是一个又聪明,又厉害的好孩子。
果然向碎玉摇头微笑道:“她的轻功很好,我腿还没坏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她怎么教你的?”
金铃老实道:“她拉着我,在巡丁眼皮子地下整晚爬城墙。”
向碎玉微感诧异,道:“哦?从未被发现么?”
金铃摇头道:“从未。”
“我倒想见识见识……”
金铃道:“恐怕不易一见。她带我进廷尉狱,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做丝毫停留,从我二人出发,到与师父说上话,不过两炷香的时间。”
向碎玉示意她继续说。
金铃续道:“若我和小师妹联手,可神不知鬼不觉将师父带出来。”
向碎玉道:“哦,她比许笑寒强吗?”
金铃道:“论轻功,也许各有所长。但小师妹胆大包天,险中求胜。许前辈小心过了头,自然慢一些,自然容易被发现。”
向碎玉哼道:“嗯,胆大包天,师徒二人一般的胆大包天。”
金铃道:“明教的轻功,实有高明之处。”
向碎玉又哼道:“她那哪里是明教的轻功?她的轻功和陆亢龙同出一门,都是神仙谷的功夫。”
“可是……”
向碎玉叹道:“我和你二师叔被人赶出来之前,两人轻功本是不相上下,平常比试也互有输赢。十年后他回来找我,轻功已压我一头,盖因他光明顶乃百丈悬崖,要想上下,非得有一身好轻功不可。我活在丘陵平原,有没有轻功都一样,他一日复一日地练,自然强过我。想来银锁从小在悬崖上来去,你自不可能跟她比。但那些使力的方法,确实都是神仙谷中的法门。”
金铃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么弟子也不算学邪派武功了……”
向碎玉失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内功因为练法,有正邪之分。有的邪魔外道搞采补双修,有的饮血啖肉,伤人性命,有的炼化毒虫,以人做鼎,都有伤天道。然而轻功这等法门,诀窍或在用劲,或在方位,却没听说有什么正邪之分。你以冰心凝神驱动轻功,内里还是我派的技巧,不妨事的。”
金铃深深鞠躬,道:“如此便好……”
向碎玉伸手将她扶起来,又道:“我还有一门绝活要教你,若是你要用武器,又不便暴露身份,或可用到。”
金铃跟着向碎玉十几年,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绝活是自己不会的,师父为什么不教?
向碎玉看穿了她的心事,笑道:“这是为师当年卧病在床时的绝活。”
他从怀中掏出一段细细的铁锁链,尾尖上栓着一个降魔杵似的铁坠,道:“用这个。”
金铃心下一惊。
她小时候和向碎玉学过锻打金银器和铁器,因此少时在上庸,才能在一日之内做出一条银锁链栓着银锁。却不知道向碎玉也做过,但她随即释然,向碎玉既然教她,他自己当然也是会的。
腰间的皮肤再一次鲜明地感受到了已挂在那里许久的银锁链,金铃心中感慨万千,阴晴不定,面上却仍旧一片淡漠。向碎玉本不太擅长体察别人的情绪,不疑有他,便一甩手腕,将桌上茶碗卷了过来。
金铃讶然道:“竟还可以这样用?哦,那时师父腿脚不便,躺在床上想必十分无聊……”
向碎玉点头道:“我从前心高气傲,一夜之间成了残废,脾气不好,不爱有人服侍,因此练了这一手,本是想着有什么东西都能自己拿,后来不能带武器的场合里,我都带着这个。”
金铃皱眉问:“藏在何处?我怎地这么多年来,半点也没察觉?”
向碎玉道:“有时缠在腰带里,有时捆在手上。此乃保命绝招,若能叫你看出来,还叫保命绝招吗?”
“……是。”
向碎玉于是将铁链如何倒卷、如何直击、如何扫、如何抽,一一讲解给金铃听。她从前很少练这等软兵器,但向碎玉娓娓道来,两人边说边练,她天资既高,学起来并非难事,只大半天便已基本掌握了铁链的用法,可算上是一门奇形兵刃。
向碎玉讲解完毕,道:“剑乃铁君子,这铁链么……虽能击骨打穴、锁人兵器,但却未免上不得台面,是以乃是保命绝招,绝不是正大光明和人比武的兵器。旁人千方百计要你性命,不光彩的手段只得用上一点……此次只得你一人,千万保重。”
金铃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弟子谨遵教诲。”
向碎玉点头道:“嗯,就是这个道理……”
他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鸽子,道:“为师有不祥的预感……恐怕事态复杂,远超我的想象。”
金铃抱拳道:“师父也要保重。”
向碎玉再不接话,将手上细细的链子在手掌上缠了两圈,拉过金铃的手,把链子交到她手中,细细缠住,拽出袖子替她盖上藏好。
他握住金铃的手。
两人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白得如出一辙,像是上好的瓷器。向碎玉的双手骨节匀称,几乎没有年华的痕迹,握着金铃的小手。不由得叹道:“你都这么大了。”
他心中蓦地生出一股伤春悲秋的情绪。想到两人初初见面之时,金铃不过小小一点,跪在雪地里给他磕了八个头,孱弱不堪,好像随时都会殒命。
金铃见他眼神疲惫,便轻按他肩膀,让他靠在椅背上。向碎玉道:“我好不容易把你救活……”
金铃道:“师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弟子不会死的。”
向碎玉笑笑,道:“从前我有许多保命绝招,但武功厉害之后,都不大用,年岁大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待我这几天好好回忆一下,慢慢传给你。”
“师父……”金铃有些哭笑不得,暗暗觉得自从师父出狱之后,就好像觉得她很脆弱,简直快要和娘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