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来一回便是四日后了。这四日里银锁过得前所未有。
乌堡里人人都知道她在此,是以她也能大摇大摆地在乌堡里走动,且不论走到哪处,都有金铃光明正大地跟着,美其名曰“看守”,实则是携手同游。两人名义上每日陪那三个来消暑的老人家出去游玩,实则那三人一出乌堡地界,就跑得看不见踪影,两人随便寻个荒山野岭练功,傍晚才回屋中歇息。
乌山上人人都怕这小魔头擅自逃走,转头威胁乌堡的安全,只有金铃知道,这人非但赶不走,且只怕跑了也会自己摸回来。
倒是阿七回来陡然见了银锁在堡中散步,吓了一大跳,他自己立场特殊,甚或不知该不该抓她,反观旁人见怪不怪,又见金铃在侧,便偷着问宇文这是甚情况。
宇文道:“谁让你不等我一等?你走之后,马厩里那个跛脚马夫就跟我说昨夜里来的那几位老人家,替我们乌山抓住了魔教的影月右使。”
向碎玉得信时阿七已睡下,起来之后两人又没交代他相关事宜,是以他倒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不知不觉已是秋天。山中的季节总是要比外面晚,满山杜鹃花开了又谢,昨日山上一片通红,今日一场秋雨,杀得满山紫色,明日便退了一层绿,在里面混进了些许黄。
战线推至鄂州,战况已不如先前激烈,前线武器损失不多,现在工坊已不需要加班便能供给乌山所需。且有余力多造一些,卖给别的依附湘东王的豪强大族,向碎玉从中赚了不少,乌堡库中日渐殷实,粮仓也是满满当当。
金铃接了向碎玉的来信,亦觉奇怪。她数来数去,有嫌疑者不过数十人,竟猜不出银锁与其中谁暗中有联络。
她在可能收了好处的乌山旧人与新来的食客中来回排查,挑出其中常往义阳和江陵两个明教有分舵的地方跑的人,范围又缩小了一步。最可疑之人自然是宇文攸和朱白青,可银锁不欲让昔日小伙伴知晓自己身份,宇文攸反而成了最没可能与银锁私下联络之人。
向碎玉、陆亢龙和喻黛子三人本该今天齐聚此处,现如今就只有她们两人一道上了九凝峰。云海起起伏伏,一会儿将此处完全淹没,一会儿又露出个顶来。两人走过铁索,寻了平日里避风的地方坐下,缩在同一件外袍里。
金铃趴在她膝盖上,银锁则将她身上怕冷的地方都罩住。银锁咯咯笑道:“你我日日在外幽会,你猜乌山上有几个人知道?”
金铃懒懒地伸起一只手,掰着指头数道:“大小太师叔,太师父,阿七,四个。我说的对不对?我觉得定然不对,否则你也不会这么问。”
她心道银锁放在乌山的奸细定然是知道的,转念又一想,这人脸皮薄,多半也不会让教中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是以只听她接下来怎么说。
银锁果然道:“还有寒儿也知道。”
金铃心中一跳,问道:“为何寒儿会知道?”
银锁却面色如常,不像是要跟她坦白什么大事,“寒儿似乎认定了影月右使便是小龙王……”
金铃大惊,讶然抬头,道:“你不怕她告诉师父吗?”
银锁道:“莲儿第一个不信她,斥她胡说。”
“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当年看着那么惨,如今终于大摇大摆地进了乌山,心机十分深沉。还说你终于得偿所愿,瞧来像是新纳一房妾室,整个人意气风发。”
金铃禁不住笑道:“她没想到这是少夫人,不是妾室。”
银锁道:“莲儿斥她胡说八道。”
“莲儿不信么?”
“莲儿一个字都不信。”
“她亦没想到给寒儿全都猜中了。寒儿曾告诉过师父的,师父也没信。”
“大师姐……”
“嗯?”
银锁迟疑道:“我想到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是……太师父说的那事吗?”
银锁缓缓点头,道:“也不能算是法子,只算是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金铃奇道:“咦,我也有个法子——”
银锁急忙捂住她的嘴,道:“你我分头写在地上,不可相互偷看,写完再看对方的,怎么样?”
金铃眯眼笑道:“甚好。”
她爬起来背过身去,道:“我写在此处,你别偷看。”
银锁也背过去,捡了一块石头,指着侧边的石壁道:“我写这里,你莫偷看。”
金铃俯身写就,道:“我写好了。”
银锁讶然道:“这么快?我也写好了,让我瞧瞧。”
说罢便回头来瞧她的,她也回头去瞧银锁写的,看完均是一愣,又相视一笑,不约而同道:“就如此甚好。”
她二人一坐就坐到了晌午,觉得饿了才从锁链走回去,不期然听见阿七惨叫,两人皆惊,往下一看,只见雾气之中隐隐有个人急速下落,银锁动了一下,金铃急忙拉住她,道:“你做什么?!来不及了!”
银锁愣愣道:“他跳下去干什么?近旁无人,他为什么要往下跳?他有什么心事,值得他往下跳?”
金铃道:“我下去看看。”
哭着问道:“师父……师父……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要丢下我……”
陆亢龙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你小时候也这般胆小,我把你丢在半山腰上,你都吓傻了才自己爬下来,躲在我怀里哭……”
“我记得,我都记得,呜呜呜呜呜呜……为什么你们都要丢下我……”
陆亢龙轻轻拍着银锁的后背,他数月前已焚香斋戒问卜,知她此番下山,必有情劫。银锁自幼随他修炼焚心诀,需让七情六欲穿心而过,方能让内心澄净,不留一物,以使这门心法发挥最大的威力。他一直教导银锁体会世间诸般情绪,不论喜怒哀乐,皆可刻意让她体会,唯有情之一物,人力无用,定需天算。此时见银锁如此,也不多问,便让她纵情哭泣。
陆亢龙觉得肩头渐渐湿冷,叹了口气,喃喃道:“希望为师一番苦心不要白费……”
银锁正哭得昏天暗地,对周遭一切全然没有反应,后来哭声渐低,竟尔哭晕过去。陆亢龙十分不解,忖道:“徒弟放出去之后,怎么心智退化了……这卦到底对不对?上次哭还是从光明顶撤出来的时候……也不知这次情劫历得如何,是和什么样的小伙……看她哭得这么厉害,肯定是个负心汉。唉,我教堂堂影月右使,竟尔哭得像个……像个……唔……”
他本想说小姑娘,可是借着月色一看,这个让他骄傲不已的大弟子,可不就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他方始察觉以前实在是对她要求良多,心中充满了愧疚。
银锁次日醒来,不复小女儿情态,态度坚决,央求陆亢龙教她武功。她轻功恢复,许多事情也渐渐想起来,武功进展迅速,很快回到了原来的水平,只是内功终究再难寸进。
陆亢龙又开始愁眉苦脸,胡子长了满脸也不修理,教中众人都以为他为教中大事操心,纷纷向银锁表示要为圣教效力,求银锁指点一二。
银锁彼时心中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除了练武,旁人的事心里半点也放不下,平日均是独来独往。今日陡然见这么多人,手足无措。
银锁的昔日好友鎏金旗旗主赫连沧已经提为辉日左使,可是银锁回来许久,也不来找他玩,他愤愤不平把银锁拉到偏室,正色道:“我圣教影月右使,当年还是一十一岁稚童,就带领教中妇孺老幼逃脱柔然人的追杀,不但以一己之力杀出十五柔然高手的包围,还领着大家埋伏设防,百里迂回,击溃一千多装备精良的追兵。当日鸡肠谷一战,影月右使一人独力斩杀五十多柔然铁骑,风姿何其潇洒!
影月右使,你还记得你当年发下的宏愿吗?!”
银锁摇头,低声道:“以前的事我不大记得,需你告诉我我方知。”
赫连一惊,断断没想到她否认得这么干脆,讷讷道:“你救了大家,大家都很承你的情,才推举你做了影月右使,你忘了吗?”
“你……说我们去南方寻找乐土,传播明尊法音,发慈悲愿,作平断者,开甘露泉,栽活命树……”
“……发慈悲愿,作平断者,开甘露泉,栽活命树,救同乡众,收光明子,于柔软群,作当牧者,塘堑福田,滋盛苗实,除大厄难,作大欢喜,对于诸圣,一切从忙,日夜坚持,不敢轻慢……”银锁低头喃喃,眯着眼睛像是在苦苦思索。
赫连沧抓着她的肩膀:“正是!你记得了?明尊慈悲父!幸亏你没有忘记圣典!”
她轻轻点头:“是,你说得对,我去和师父说。”
赫连见她眼神坚毅澄澈,不复迷蒙,狂喜不已。银锁先一步走出去,众人不敢跟上,又见赫连跟出来,纷纷围住他问东问西。赫连不答,喃喃道:“这才是影月,这才是影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