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喂,我们的大将军醒了?”
修德手中拿着药,嘴里调侃道。
钟杳无力地哀嚎一声,这半天来,她没少被这些丧心病狂、不爱护病人的禽兽嘲讽。正好钟逐流拿着干净的细布进来,钟杳连忙把她唤过来。
钟杳控诉道:“逐流你看看她们,我都伤成这样了,还不消停,这对吗?”
钟逐流一边给她换药,一边点头道:“殿下是该教训教训了,军医说,若不是那一刀力气小了点,又失了准头,殿下现在便只能和阎王开玩笑去了。”
修德在一边幸灾乐祸。
钟杳喟叹,连逐流都不帮她,那就没人会站在她那边了。
“我捉回来的那个人怎么样?”
修德道:“修明和修义去审了。”
“不行,我想亲自去。”
“不成,伤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躺着?”
钟杳抓住修德的手臂,开始可怜兮兮地恳求她,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样子大相径庭。修德受不了她这个样子,想到堵不如疏,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道:“你去可以,必须让逐流全程跟着。”
钟杳对此毫无所谓,她也不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只是不想成天躺在床上,有钟逐流在一旁自然更安全些。
被钟逐流推到了地牢,钟杳惊讶地发现,那个疑似军师的人物,竟是个相貌精致过了头的男子,难怪要易容。
修义率先察觉到她的动静,惊讶道:“阿杳,你怎么来了?”
“放心不下这里,你们审得怎么样了?”
修义将沾了血的鞭子放到一边桌上,道:“软硬不吃。”
那男子受了不少鞭刑,整个人看上去楚楚可怜,比起施虐欲,更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但有些贵气和桀骜,是收不起来的。
钟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大皇子?”
那男人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立马又像没事人一样,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按理说,能一次次做出这样谋划的人,心计匪浅,不应当轻易暴露,也许他是在不露痕迹地演戏。可另一方面,她刚刚的试探是毫无根据的,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就连她自己,也只是突然想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西凉国君。也许太突然却又太准确,才让他露了马脚。钟杳决定不想的那么复杂,就当他是传闻中的西凉帝好了。
“你跑到边关来,却没有一点御驾亲征的风声,想来是偷偷来的吧。以男子之位登基,臣下只怕躁动得很,虽用雷霆手段肃清朝堂,但到底是面服心不服。你若光明正大地御驾亲征,可能前脚刚出都城便被人篡了位。可战事不能再拖,再拖下去就要亡国了。闻人鹿是你的亲信,军营里应当除了极少数人外无人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宫廷里兴许是安排了个替身稳住局势。”
除了最初抖的一下,后面无论钟杳说什么那男子都毫无反应。
修明讶异地看着她。
钟杳点了点脑袋,调笑道:“我脑洞大。”
看她们一个个都没懂她的意思,钟杳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道:“我的功夫你们都见识过了,他能那么快清醒过来还捅了我一刀,是因为他在我上马的时候就有所警戒。直觉告诉我,他多半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军师。至于说他就是西凉帝,是我瞎说的,只要到时候看看闻人鹿的反应就是了。”
一直不说话的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久未进水的嗓子有些沙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钟杳笑道:“你被抓来后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不都是为了活下来吗?”
那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钟杳也不恼,对着她们说道:“修义也不用再来拷打他了,他说的越多,我们越容易被扰乱。找个医师给他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一日三餐定时送来,这几日反正我要养伤,便由我来看管,我伤好后,逐流来。只一条,无论他说什么、要什么都别理,若是实在处理不好,上报给我。”
修明突然道:“既然从他嘴里挖不出什么,还有必要留着他吗?就算他是西凉帝,留着也未必有什么用吧?”
钟杳并没有提自己那点英雄惜英雄的心思,而是正正经经地分析道:“西凉军里有我们的探子,我们这里未必没有西凉的探子。假如他真的是西凉帝的话,活着的比死了的好。”
于是对眼前人的处置方法就这么定了下来。
钟杳时不时地来地牢里养伤。
那男子把她们分析了个遍,许多事情都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实在是很欣赏他的才华,却因此更不敢和他合作。与虎谋皮,她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她笑眯眯地听他说话,然后凑到牢笼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怔了一瞬,道:“康平。”
“康平,你别老说话了,费嗓子。老实说呢,我很欣赏你,不忍心看你这样死在肮脏的牢笼。可你太聪明了,若是现在放回去,我们这仗不好打,所以你就安安静静地待在这里吧。”
***
闻人鹿变得无比狂躁,这点从她作战方式的改变上可以轻易看出。听闻西凉皇宫内也发生了小小动乱,男帝卧病在床,无心政事,现在由宰相代理朝政。
钟杳的猜测被一点点证实。
康平的死讯若是被证实,旧部被吞噬,可能会有新势力上台。而现在康平未死,旧部以及几方想要造反的势力暗中角力,给前方西凉军拉了不少后腿。
“国难当头,死不悔改。”
康平的眼很冷,看不出对这个国家的一丝热爱,只有对群臣的浓浓嘲讽之情。
钟杳没有说话,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都像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康平虽是男子,看起来却并不像是需要怜悯的样子。她给不了他自由,却能给他一些尊重。
没了康平,西凉军再没什么能抵挡钟杳的步伐。
踏破西凉,不过是时间问题。
又是一年春夏,烽火在西凉都城内燃起,至此,邺军占满了西凉国土。那些被割下来的将领头颅,钟杳也嘱咐人好好掩埋了,这些人,虽然因为立场不得不相杀到底,但死了以后,恩怨便是烟消云散。
钟杳去地牢带康平出来的时候,他问她:“其实你早就可以杀了我的,凭你的实力,到后期我已经没有用了,为何留我到现在?”
自从被抓,他就无时无刻不想着逃,使尽浑身解数却也奈何不了她,另一个钟逐流虽不若钟杳城府深,却对她言听计从,油盐不进得很。
救他的人来了几波,却无一生还。慢慢的,他也便成了被放弃的君王。若不是钟杳的攻势太猛,直逼王城,只怕那些蠢货还要在宫城里上演一出新帝登基的大戏。
慢慢的,他也就放弃了希望。
这很奇妙,从前在深宫里被那样欺辱,他也没放弃过。从他母皇起,到那些欺侮过他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最后他坐在了九五至尊的位置上,而那些人却长眠地下。
当身边的人都是那样龌蹉又肮脏的时候,他没有放弃,可是当他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并且知道永远不会属于他的人时候,他突然就累了。
康平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也曾经利用这点让人为他痴迷,他利用并厌恶着她们的迷恋。这是第一次,他热切地希望有人能为他的容貌所动。
可她看他的眼神从来不参杂一丝男女之情。
她跟那些人不一样,也不会因为什么龌蹉的理由留下他的性命,所以他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呢?你想要什么呢?
钟杳看着他笑了一下。
她长得真好看,若是不说话,只会被认作是风流姬君,谁知道竟是个纵横沙场的将军呢。
“你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是个怕麻烦的人,虽然欣赏你,不愿你就那样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但还是不能放你一条生路,抱歉。”
她带他登上西凉都城的城墙,极目远眺,这一片大好山河都不再属于他。他知道,不止这一片,连着更远的大邺国土,也终将是他身边之人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国家抱着可有可无甚至有些厌憎的态度,直到这一刻,他才察觉到自己的不舍。但好在,输在她手里并不算太难接受,总比死在那些尔虞我诈中来的高尚一点。
“我来送你最后一程。”钟杳不再笑了,将腰间的刀递到他面前。
康平的手筋被挑断过,就算后来做了处理,也不如从前灵活,凭着这把刀把武艺高出他不知道多少倍的钟杳打败是不可能的,但要自刎,还是绰绰有余。
他明白了钟杳的意思,在这城墙之上,她给他一个机会,死得像个帝王。
“你放心吧,你的尸骸我会为你收好,葬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康平突然一笑,风情万种,他推回了她的刀,踏上城墙。他其实有话想说,想问钟杳啊,你为什么不是西凉人呢?但最后又觉得,没什么好问。
他回眸看她,风大的很,将他一头青丝吹乱,遮住了看向她的眼,道:“你既然说了会为我收好尸骸,便一根骨头都不准落下。能再叫一声我的名字吗?”
康平,这是他那个早逝的父亲给他起的小名,希望他这一生健康平稳。
钟杳静静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康平。”
在他耳里竟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他猛地闭上眼。
钟杳便见他起身一跳,以一个拥抱的姿态结束了这短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