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金碧辉煌的皇城城头沐浴在初春的阳光中,益发高大巍峨,不负神都之名。
皇城宣仁门城楼上,当值的禁军将领看着城楼下越来越近,气势越来越壮的青衿洪流,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但相比长街上那个统军袍泽,这将领虽然眉头深锁,心里却是要松快多了。
这是因为有那个站在他身前,他不时会偷瞥一眼的人在。
那是个女人。
跟随了圣神皇帝十五年,距离圣神皇帝最近的女人。
有这个女人在,一应决定自然有她做主,决定的对,自己雷厉风行的执行,事后还能少了劳?
决定的错,同样是雷厉风行的执行,反正凭她的身份就是天大的错也扛得住,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不用被逼着在进退之间做生死抉择,这个宣仁门值守将领跟长街上的那个袍泽相比,真是幸福的太多了。
上官婉儿手扶着城垛子静静的看着下面,自接到禁军统帅飞骑报进的消息,圣神皇帝向她点了点头后,她就动身到了这里。
到的那一刻,恰好是青衿洪流与禁军碰撞最激烈的时刻。走上城头的她也就堪堪看到了赤手空拳的唐松以血肉之身逼向刀刃枪锋的那一幕。
她当然看不清唐松的样子,但登高望远,青衿洪流距离皇城又近,今日的天气又实在是好,所以虽然有些模糊,这一幕她还是赶上了,看到了。
十四岁就跟随在圣神皇帝身边,十五年下来,上官婉儿亲眼见证着神龙天后一步步变成了圣神皇帝,也亲眼目睹了这一过程中数不尽的阴暗争斗与鲜血杀戮。
尤其是在亲眼看到神龙天后踩着两个亲生儿子的尸体登基称帝后,这世间许多在别人看来要塌天的事情在她眼中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虽然是个女人,虽然只有二十九岁,但因着过往的那些经历,上官婉儿自然而然养成了一股泰山崩于前也能不稍改色的静气与大气。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登上城楼乍一看到唐松主动逼向禁军的刀刃枪锋时,脸上居然露出了动容之态。
只当过这个动容与唐松究竟有多大关系,就真有些说不清楚了。
霎时间,上官婉儿突然有些好奇,好奇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贡生们到底在喊着些什么,以至于让他们如此的狂热。
说来好笑,或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也或许是因为这声音太大,所以反倒是听不清楚了。
没过多一会儿,派下去就近打探的人回来了,回报的清清楚楚:
“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那探信者的回报还在继续,上官婉儿的心思却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到了那个曾经诗名满天下,手创“上官体”引得士林纷纷仿效的前朝诗坛盟主身上。
飞到了那个因劝谏高宗废后,并手书废后诏书而被当今圣神皇帝籍没其家的前朝宰相身上。飞到了那个她曾在襁褓中见过,却没有半点印象的祖父身上。
尽管她已经得到了圣神皇帝的绝对信任,尽管以她如今的身份能轻易办成很多在别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情,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上官仪”
仍是禁忌的事实。
没有人会在她面前谈起上官仪,她自己也不会在圣神皇帝面前流露出半点对这个名字特有的情感。
但在无数个独处的时刻,她却不可避免的总是会想起这个名字,想起拥有这个名字的那个人。
尽管这个人是以谋逆罪被杀头抄家的,但拥有这样一位在士林,在仕途都有如此成就的祖父,不管上官婉儿自己愿不愿意承认,她内心深处总是会感到自豪的。
这是血脉与血脉的联系,这是血浓于水想割也割不断的联系。
也正因为如此,她曾经无数次的追问一一那个陌生的祖父为什么要那么做?
难倒他不清楚神龙天后的权势与手段?以他宰相的身份这种解释根本说不通。
难倒他不知道那么做的后果?
那时的神龙天皇早已显露出峥嵘之相,连高宗皇帝对她都无可奈何,身为臣子如此开罪她会是什么结果还能不知道?这个解释也说不通。
究竟是为什么?无数次的追寻,却始终无找到答案。最终。上官婉儿只能接受一个很久前当她还是低贱宫女的时候听到的一个说:上观仪死于刚正不阿,死于刚直敢谏。
但是对此,有了过往十五年的经历,看过太多的权谋手段后她更是无理解。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那样做便是种下了深不可测之祸还偏要去做,这究竟是为什么?
尽管她知道儒家典籍中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之仕,取其义也”的话,但以她的经历无想象上官仪真就是为了这句话最终走上了不归路,甚至不惜自己乃至整个家族的性命。
这个人,这个问题困扰了上官婉儿太长时间。但现在,此刻,目睹了唐松刚才悍不畏死的抉择,耳听到他呼喝出的那些话后,她似乎理解了一些什么。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跟上官仪一样傻,会跟上官仪做出同样选择的人,而且这个人就在她的眼前。
飘飞的思绪最终被那个禁军值守将领给拽了回来。
上官婉儿回过头来。
那禁军将领用手指了指下边的青衿洪流,“他们马上就要到了,咱们要不要关闭城门?或者出动禁军?”
";他们是些什么人?";
这问题问的那值守将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了,“贡生,读书人呐”
“他们可携有武器?”“不曾”
“现在到了关闭城门的时辰吗?”
“没有”值守将领回答的声音渐渐的小了下来。“那为什么要关城门?”
值守将领已答不了话来。
“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圣神皇帝御极天下的皇宫,关闭城门!难倒你想告诉天下,圣神皇帝害怕她的子民?害怕这一群手无寸铁的读书人?”
没有高声叱喝,也没有故作阴冷,上官婉儿的声音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但她说这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气势却让那身经百战的值守将领也有些承受不住。
“未将不敢”
“我知道你不敢,罢了,别做出这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没得折了万骑好男儿的锐气”
这一段简单的对话后,上官婉儿原本有些理不清的心情好了很多,再次探望了那青衿洪流一眼后,平平常常的语调道:“请圣像,入皇城,朝天子,既然他们一定要入皇城,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这句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说完后,上官婉儿也不再看,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适才对话最后一句中的“万骑好男儿”很好的安抚了那值守将领,加之职责所在,纵然明知开口可能又会碰钉子,他还是跟在上官婉儿的身边追问道:“要不要未将调些人马增援宫城城门?万一这些人进皇城后冲击宫城”
“忠心可嘉!但记住你的职责是宣仁门值守,做好你份内的事情就够了。最后再提醒你一句,他们是圣神皇帝的子民,子民们手无寸铁的来请见天子,那至少在这皇宫里,圣神皇帝就绝不会让他们看到士兵。";”那,那一“
";他们就不再是陛下的子民!不过,那就不是你的职责了";没有更多的解释,上官婉儿留下这句话后便稳步下了城楼回宫城去了。
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中,青衿洪流走进了宣仁门,走进了皇城。自始至终,宣仁门值守的禁军军士们没有集结,没有阻拦,总之就是没有任何异常的看着贡生们抬着圣像一行行向前滚动。
阔大的皇城里很安静,往日有事儿没事儿总要找机会出来晃晃的各部寺监小吏们都缩进了公事房,从那半开的窗户中探看着洪流的推进,探看着走在洪流最前面的那个儒服少年。
一入皇城,唐松就再没有带领贡生们呼告那些儒家经典言论。只是沉默的行进,一时间,整个皇城便听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终于,青衿洪流走到了皇城的尽头,前方十多米处便是更为高大坚厚的宫城城门了。
宫城城门处一如皇城宣仁门一样,看不出值守将领禁军的增多,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剑拔弩张的布设,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
唯一不平常的是宫城城门处原来用来给值守军士盛放茶瓯的高木横几上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紫色官袍,鬓发已白,面相刚毅果决的老人。
老人静静的看着青衿洪流不断向前滚动,堪堪到他与唐松对视能相互看清楚面容的距离时,站在高木横几上的老人朗声开口,“某是狄仁杰,尔等已入皇城,就此止步吧”
虽然鬓发已白,他的中气却挺足的。
走在最前面的唐松停住的脚步,与他一起抬着神像的那十数个贡生也不约而同的停住的脚步,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入皇城以来一直很安静沉寂的贡生洪流最前端响起了一片惊呼。
“狄公!”
“狄相!”
“狄公在此,今科弊案定能昭雪”
惊喜的惊呼一点点向后传去,很快每一个贡生都传遍了,原来在禁军刀刃枪锋前也不曾停下的贡生们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出自贡院,一路挟带着漫天悲壮孤愤之气滚滚而来的青衿洪流在一句话后,在这个名叫狄仁杰的老人面前停了下来。
唐松很仔细的看着这个武则天当政时期最著名,也是最得民心的贤相。史书中关于他的记载,对他的赞美实在是太多。
史载其主掌刑时,到任仅仅一年便判决了大量的积压案件,这些案件涉及到一万七千多人,但狄仁杰判决完毕后,这一万七千多人中竟没有一个再上告伸冤的。
其断案如神到这等地步,处事公正到这等地步,遂有“狄青天”之名轰传天下,虽僻州陋巷的百姓也都知道朝廷有一个大大的青天,大大的好官叫狄仁杰。
不仅是断案如神,更是担任别的官职时,狄仁杰也能做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体恤百姓,爱民如子。如此日积月累,至今他已在大唐百姓心中立下了一块牢不可撼的人格丰碑。以至于百姓们见到他总是会给予最大的信赖。
这就是他一句话就能让青衿洪流戛然止步的根本原因。
周武承继唐室天下,抚有子民千万,官吏数以十万计,但能让天下人皆倾心钦服者,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今日贡院之事,天子已经闻报。今科取才若果如尔等所想,朝廷必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朗声说到这里,狄仁杰目光由贡生的人群转移到了最前面的唐松身上,“你就是襄州来的士子唐松?”
此时孔圣的雕像已经放下,唐松闻问,上前一步向狄仁杰行了一礼后,嘶哑着声音道:“是”
“而等要朝天子,总不能这么多人一起去吧,此事既然是由你主导引起,便由你代表这些贡生去面圣吧”
唐松猛然抬头,目光直视狄仁杰,“就我一人?”
“怎么,不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唐松已经没有退路,也就无所谓害怕了。再者,有狄仁杰坐镇于此,他就是不想不一个人去,也难再让这些贡生们按他的引导行事了。
闻言,他也没辩驳什么,清淡一笑后转身过去。
将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衫理顺整齐,唐松站定之后,躬身之间向着贡生人群行了端正一礼。
人群中站在最前面的那些个贡生见状忙肃身还礼。
依旧是嘶哑的声音,“今日能与诸位学兄同襄此护圣卫道之盛举,实是平生第一快事!若有来日,定当与诸位把酒欢谈,不醉不归;若无来日,咱们相约来生便是!诸史,告辞!”
话说完,唐松再向贡生行了一礼后,再不回顾,转身直往宫城里面走去。
看着他那有些稚嫩却坚定的背影,回想起一路走来的一幕幕,众贡生们心中复杂难言,尤其是那与他同抬圣像的十数个年轻士子,其中竟有人又红了眼圈,向着唐松的背影高呼道:“唐松,我就在此等你,我们就在此等你,你一定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