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烟尘四散,傲然孤立于盘蛇军营中的那一袭白衣纤眉微挑,墨玉眸子里淡然眸光轻轻一扫四周,唇角笑意悠哉依旧。
二十门似曾相识的,黑漆漆的大炮出现在视线里,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将那一袭白衣包围起来。黑漆漆的炮筒已调整好角度,全部都只对着那一袭白衣,旁边有炮兵举着火把,只等主帅一声令下,点燃火线。
宫瑾羲见她从容,心底浮起一丝甚为奇怪的感觉。要知道,当初他在朱雀国境内偶然得到这火炮的图纸时,震惊与狂喜几乎塞满了他的脑海,在旁观了朱雀国进犯玄风国的第一战后,他了解到其威力,当下便更是惊喜。再反观那些玄风国的将士百姓们,恐慌惊惧,乱成一团,丑态百出,他便知这东西不仅他银月没有,就连一向自诩四国之首的玄风国也不曾有过。擅长掩饰情绪者如他,在初见时也满面震惊,可眼前这白衣的少年不仅半点震惊没有,就连该有的惊惧也不曾表露半分。
——是太过擅长掩饰情绪,还是这少年根本就……对这个东西不陌生?
宫瑾羲还记得,抓到天机子时,那些所谓的“异世魂魄”之说,当是时他不屑一顾,从不信这世间有鬼神的他一笑了之,可迨至见到朱雀国的那劳什子国师,还有这怎么看也不像出自四大国家之人的火炮设计,他登时便明白,那朱雀国的国师许真是与他们不同,非这世界之人。毕竟那国师言行之间,实在不像是生长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百姓。兼之朱雀国曾广为流传的“国师是天上朱雀大神降世”之说……
他派出去的暗探查到的情报实在是少得可怜,其中有一条便是关于这国师当日突然自天上降下,全身都包裹着一层火焰,宛若朱雀国祖先传说中的朱雀降世一般。随即便被朱雀国大王宣召进宫见驾,封为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到拿出火炮的设计图纸,进言朱雀国王加重赋税,征敛金属,锻造火炮,同时训练炮兵,部署出兵计划……
在他看来,若非那朱雀国师太过倚仗火炮,又那般目中无人,朱雀国吞并玄风国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而白颖华玉棱关大破朱雀国十五万大军不过是运气,此刻看来,或许一切都是他猜错了。只要有这一袭白衣,风华绝世的少年在,朱雀国被灭只是迟早的事情。
宫瑾羲冷笑一声,银色重瞳里的眸光阴晴不定地望着站在火炮包围圈之中的那一袭白衣,心底竟隐隐地生出一丝对风息阑的嫉妒——为何像白颖华这般人才,居然不是为他所用?那风息阑是有点才能,又有做皇帝的资本,却实在不是个能成就千古统一大业的皇帝,如此这般才能的白颖华只为他守住玄风江山,实在太过大材小用!
宫瑾羲心中虽是诸多念想,此刻却深知绝不可在火炮的射程范围内多待,当下便足尖一点,运起轻功便要向后遁去。然四周惊呼一片,宫瑾羲只觉眼前一花,再低头一看,却是一道凌空飞来的白绫缠裹在他的腰际。
白颖华右手手腕一振,宫瑾羲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飞向那一袭白衣身侧。一直背负在身后的左手缓缓转到身前,微微抬起,正一把抓在宫瑾羲左肩处,宫瑾羲下意识微动右手,随即便反手一掌拍出,然那白皙如玉的左手搁在他左肩上方,见他出手,竟也毫不含糊地竖掌相对。
“轰——”两掌相对,内力相拼。宫瑾羲一击不成,身子踉跄一下,还想再度动手,莲华剑便已横在了他脖子旁边,雪白的剑身泛着幽冷的光泽,寒气侵人。宫瑾羲微一垂眸,便望见雪白剑身上不断飘渺而起的白色雾气,不禁微微蹙了蹙眉。
——这是什么兵器?看起来好似用冰雪制成,然锻剑时要用高温反复锤炼,冰雪定是不成的,这……
“太子殿下真是好胆色。”耳边响起低低的轻笑声,白颖华左手扣着宫瑾羲的左肩,右手执剑横在他脖子旁,这一句出口的话语带着三分的调侃,七分的笑意。
宫瑾羲心中一惊,随即鼻尖便飘过若有似无的悠然莲香,他恍然一怔,片刻后却同是低笑一声:“菱吟长大了。”
声线低沉却带着微微的温和与感慨,白颖华扣着宫瑾羲左肩的左手微微一僵。宫瑾羲唇角勾起一道几不可见的笑意,还待再说,却听耳边的清冽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白颖华声音轻轻地,低低地,音量似是只有她二人可听得见:“宫瑾羲,本宫已非月菱吟。”
一句话,便成功地让宫瑾羲的笑意僵在了唇角。
——她话说得明白,她已不是月菱吟,与他更无旧情可念。
对面的盘蛇军将领一见主上被擒,登时急了,眼珠子乱转,片刻后忽地想起主上抓来的那个女子,当即便一个闪身进了不远处的营帐,片刻后便提着秋沉落走了出来:“喂,小子!放了太子殿下!不然老子就宰了这女人!”
秋沉落一袭大红太子妃宫装,虽然满头青丝因为方才她自己乱拔发饰、步摇而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但仍旧掩不去那一张倾国倾城的美丽容颜。
略施粉黛,这原本素颜便美得闭月羞花的明珠帝姬此刻纵然形象不甚高贵,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白颖华闻声,墨玉眸子一片淡然地扫了过去,触到那一副美丽倾城的容颜,几不可见地微微顿了顿,而后便又将眸光缓缓地移了回来。
秋沉落咬着红唇,杏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一袭白衣风华绝世的少年,说不出此刻心中究竟是喜是怨,是期待还是愤懑。
宫瑾羲英眉狠狠地蹙起——他本意并非在此刻将秋沉落带到白颖华面前,更非用秋沉落来换他自己,毕竟秋沉落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才抓到的,如此轻易地便交还,实在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风和性格处事。然他还未开口呵斥,就听身边的白衣少年
轻声一笑,不同于方才那三分调侃七分暗讽的笑声,此一声轻笑竟是十成十的不屑与蔑视。
白衣胜雪的少年扫了一眼那一脸纠结和忐忑的盘蛇军将领樊津,声线清冽而冷傲:“宫瑾羲,你的属下倒真是有意思。”
宫瑾羲蹙眉,樊津也不禁皱起眉——听这话音,竟是完全听不出是褒是贬,是喜是怒。然下一刻,白颖华一抬下颌,那容颜绝代的面上一派睥睨天下的孤傲:“就凭你,也妄图威胁本宫?”
樊津为那风华所摄,呆怔一刹那,随即便大怒,大刀前指:“混蛋!你敢瞧不起老子!”然他话音未落便见横在他家主上脖子旁的莲华剑又向里递了一分,顿时暴跳如雷,却又发泄不出,整一张威严面孔憋得通红,好似煮熟的虾子。
秋沉落见此,也急忙开口继续刺激身后的樊津:“喂,老头子,她说的不对吗?你哪里值得人家看得起了?不光长得丑,而且还没有身材,看起来大老粗一个,还动不动就爆粗口,也不怕你家娘子嫌弃你?”秋沉落顿了顿,又道,“哦,我知道了,看你这样子,肯定还没有娶到娘子吧?毕竟像你这样的,谁想嫁?除非脑袋被门挤了,或者被驴踢了,要不就是被大象踩了!哎,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从小我师傅师娘就教导我要诚实,和人说话千万不能隐瞒撒谎,就算是善意的谎言,其实也是不好的,毕竟如果我不说,你的那些个属下们都不敢把真相告诉你,这样你就会一直以为自己长得如花似玉,这样多不好啊。人贵在自知,可是如果你被属下们蒙蔽了自己的眼睛,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认不清,那岂不是人间一件大大的悲哀事情?而且这样的话,你连自知之明都没有了,也就没有自尊了,没有自尊的人怎么还能要求旁的人尊重呢?你说对不对?其实吧,长得丑并不是你的错,毕竟容貌是天生的,是爹娘给的,这个是我们选择不了的。但是你看你长得这样难看,我长得漂亮,站在一起只会更加衬托出我的美丽你的丑,为了你的脸面和自尊,你是不是应该找一个和你长得差不多的人站在一起?这样的话人家就不会把你们两个放在一起对比了,那样的话你的缺点也就不会这么明显了,你觉得呢?所以啊……”
周围的盘蛇营的士兵们都嘴角抽搐着看着自家黑面老大身边那一个娇小的少女,樱桃小口开开合合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叽里呱啦地说出这么一大长串的话语,还损人不带脏字,看上去还真诚万分,好似她真的是为自家黑面老大好一般,神色表情和动作话语都真诚淳朴地不能再真诚淳朴了,脑后齐齐落下一滴汗。
樊津的脸色随着秋沉落的话语愈来愈黑,愈来愈黑,然愤怒归愤怒,生气归生气,他还没忘掉自家主上还在敌人手里攥着呢,当即只得深深呼吸,将滔天怒火狠狠地压下去,暗暗在心底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眼前这臭婆娘杀了方能解恨!
白颖华手中扣着宫瑾羲,面上笑意一目了然地悠哉淡雅,听着秋沉落毫不停歇地损人,望着秋沉落因为长时间说话越说越兴奋的小脸,她墨玉眸子里光华流转,璀璨潋滟,美得摄人心魂。
待秋沉落终于说的口干舌燥,樊津的脸色已然可与最黑的锅底一拼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宫瑾羲万分沉着地开口:“你想如何,菱吟。”
“本宫不曾有名姓中带‘菱吟’二字。”白颖华清冽的声音里已有淡淡的不悦,清冷的眸光扫过四周拿着兵器、严阵以待的盘蛇营士兵,再扫过那一门门黑漆漆的炮筒直对她的火炮,冷声道,“若想本宫放还你们的太子殿下——”
樊津忙认真听去,却只听那一袭白衣的少年清冷的声线响起:“一,缴械退兵;二,放归玄风的明珠帝姬与新科状元;三,此生绝不再踏进玄风一步!”
白颖华此言一出,众将士哗然,不由同一时间将眸光投向白颖华身前的宫瑾羲。宫瑾羲咬牙:“你休想——”
樊津忙叫道:“一命抵一命,若你不放回太子殿下,就休怪老子对这女人下杀手!”说着,他大刀一抬,秋沉落忙将小脸努力地向上抬了抬,这才免去被大刀划到的危险,然,一霎那的惊吓令她花容失色,一张原本红润的小脸此刻一片惨白。
白颖华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惊惶,随即便掩去不见,轻笑一声,她道:“依着樊将军的意思,你们太子殿下与明珠帝姬在你心中似是同样重要的存在?”
樊津语塞,白颖华面上傲然不屑的神色愈发,唯有那一双墨玉眸子里浮着极浅极淡的痛惜和沉哀决绝:“杀了宫瑾羲,玄风危机可解;换回帝姬殿下,玄风依旧水深火热,最终她还是逃不了一死。”说到最后,白颖华的声音已是彻骨冰寒,不带一丝温情,“这样不划算的买卖,你拿本宫当傻子么,樊津。”
樊津怔住,万没有想到那传言中万分珍惜落月仙子的魔君华月此刻竟一副蛮不在意的样子,倒教他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杀了秋沉落?他是想,但主上早便吩咐过,谁都不得动她;可若不杀她,便是着了这魔君的道,换不回主上,偏还投鼠忌器。
宫瑾羲也怔住了,万没有想到那个传言竟是真的。可不管是宫瑾羲还是樊津的惊怔,都没有秋沉落听到那些话时,来的惊怔强烈。
——颖儿认为,她的性命与宫瑾羲的性命,不可相提并论。
——颖儿认为,她的性命与玄风国当下危机相比,不值一提。
——颖儿认为,用宫瑾羲去换回她,这是桩买卖,还是一桩不划算的买卖。
咬了咬唇,秋沉落微微扯了扯唇角,笑了。
——罢,罢,罢!她应当早些明白的,前世小夜的事情发生时,她还那般维护她,为她奔走辩护,
陪她心情起伏,伴她痛哭无奈。如今想来,那都是她一个人一厢情愿吧。眼前这个人,眼前这个人,美得不似人类,强得不似人类,她怎还可要求,这个人能有一颗人心?!
放眼望去,满地的断肢残臂,满地的鲜血横流,满地的死不瞑目。而那个人,一举手,一投足,杀人无形,莫说眨眼,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有的只有淡淡的笑,淡淡的笑。她在心里百般为她着想,近二十年的相交情谊,却最终抵不过“买卖”二字,敌不过“利用价值”的多少。
她心寒了。
白颖华隔着数丈的距离,墨玉眸子里映着倾城少女面容上的神色变换,始终没有半点情绪起伏,有的只是唇角渐渐加深的笑痕,那浅浅的笑,深深的笑,最终渐渐地,渐渐地,除却微勾的唇角,空落落的名为“笑”的神情,再无其他。
胸腔里有什么在一下一下用力地跳着,好似曾经锦地罗的双轮斩捅进身子,鲜血喷洒,却偏生,偏生感觉不到半点疼痛。唯有细细密密,绵绵麻麻的感觉,好似酸酸涩涩,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白颖华唇角依旧勾着,站在宫瑾羲身后的她没有看见,在那一瞬间宫瑾羲面上闪过的一丝意味不明。
微微眨了眨眼睛,宫瑾羲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指,而后食指一扫,隔空解穴。随即他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唇瓣翕动。
与此同时,在西丰城内的临风别馆里,夙月居。
夙轩狠狠地蹙着剑眉,缓缓支起身子,尚还觉得脑袋十分疼痛,却在睁开眼眸的那一霎那,心口蓦地一滞,那一霎那,痛到差点窒息。
他身子一震,苍茫如夜的眼眸里陡然一片银辉升起,低喝出声:“无忧!”
窗边黑影一闪,无忧闪身出现,单膝跪下行礼:“少主。”
“颖儿呢?”夙轩动了动,只觉全身酸软,脑袋也胀痛地不得了,不由又恨声道,“靛!”
又一道黑影闪过,一袭靛蓝衣衫的束发男子双手抱胸立在窗边,面上神色一派玩世不恭:“只是笑无香而已,不过少主中得颇深,故而才会昏睡起来后头痛。”
夙轩身形一震,随即凌厉的眸光蓦地射向床榻边跪着的无忧:“颖儿呢?!”
“呃,少主,那个……”无忧垂着脑袋,眼珠子乱转,企图顾左右而言他。
靛看了一眼在自家少主银眸注视下冷汗直冒的无忧,轻叹一声,道:“宫主去盘蛇营和谈了。”
夙轩闻言,惊讶了那么一瞬,随即便狠狠地蹙起眉峰,想到方才心口蓦地一痛,他顿时慌乱起来,下了床榻,腾地站起身,却不想脑海中一片眩晕,不由得身子晃了一晃。靛身形一闪,忙搭了一把手,扶了他一下。
待眩晕过后,夙轩甩开靛的手,足尖一点,竟是眨眼间跃出窗外,飞身而去。好在白颖华对他下药时不曾吩咐为他更衣脱靴,正好也免去了此刻更衣穿靴的麻烦。
靛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形一闪,竟也是跟了上去。无忧看了一眼不远处床头边放着的一支燃到一半便灭了的香,咬了咬牙,也一闪身跟了上去。
临风别馆位于皇城内禁苑外,皇城位于整座西丰城的正中心。夙轩立于临风殿上辨别了一下方向,随即便陡然加速,向前飘身而去。
无忧和靛对视一眼,也只得飞身跟上。
待夙轩、无忧与靛赶到盘蛇营时,正看见一袭白衣与一袭红衫在包围圈中打得激烈。夙轩落在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上,蹙眉望着远处场中情形。目力惊人的他不过稍加辨认,便一眼看出场中红衣华裳的女子是秋沉落,而那一袭华贵的红色宫装,正是太子正妃的装束。心里浮起愈来愈多的疑惑,更多的却是在思量如今这情形发生的原因。
——到底为何,秋沉落会站在宫瑾羲那一方,与他的颖儿,乃至整个玄风国敌对?
然看着看着,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心中浮起一个愈加不好的猜测,夙轩足尖一点,便向场中扑去。
而三十丈见方的空地中,白颖华手中的莲华剑早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形连闪,躲过对面红衣女子的一连串杀招。再反观一袭红衣的秋沉落,手中提着一柄长剑,快愈闪电般向身前的一袭白衣刺去,唇色殷红却面无表情。
薄唇微抿,白颖华一边闪躲一边轻声唤道:“落儿。”
然秋沉落动作丝毫不顿,杏眸中波光沉寂,宛若死水一潭,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毫不留情地向白颖华周身各大要害刺去。
就在此时,白颖华眸光一扫,余光瞥见宫瑾羲高举左手,心下大骇,再也顾不得闪躲,身形一顿,生生将身法扭转,一掌向秋沉落击去。秋沉落却好似没有看到她的攻击一般,长剑前刺,面无表情。
利刃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白颖华一掌击实,正落在秋沉落胸腹之间,长剑脱手,她身形一顿,随即便整个人向着夙轩的方向飞去。
身形坠落之间,她面上神色一动,却无人看见。
夙轩远远望见白颖华望过来那一眼,心下大怒,却不得不伸手接住秋沉落,转而将她抛给身后无忧。
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前方场中轰然一声,天崩地裂。
似乎整片天地都动摇了数下,地崩山摧也不过如此吧。
夙轩大骇,蓦然转眸看去——
只见前方一片烟尘四飞,大块土石被炸起,飞至天上再掉下来,火光四起,却又被漫天的沙石覆盖扑灭。
眼前一片黄土漫天,夙轩惊怔。
与此同时,身后喊杀声震天,无数银翎甲士兵自不远处冲杀过来,每个人都眼眸血红,手中高举兵器,张大嘴巴嘶吼着:
“杀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