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九月将尽,秋季就要过去了,萧瑟的气息无处不在。

这日下午,叶浔跟着太夫人学插花。

叶浔由衷地道:“以为很容易的事呢,没想到有这么多讲究。”

“这也是怎么弄怎么有理的事。”太夫人笑道,“暮羽小时候习文练武之余,先生让他每日插花消磨时间,既能练习刀法,又能平心静气,我跟着看出了些门道,暮羽则早已忘了这回事。”

叶浔忍不住笑。

“不喜欢的东西,让他学了也没用,当时学只是为了交差,随后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夫人也无奈地笑起来,“这大抵也是随我吧?有几年家中人手不够,我每日下厨,饭菜也慢慢做得合口了,自心底却只是为了让暮羽吃好一些,后来他大了一些,琐事又多,再进厨房,竟要重头学起。”

叶浔笑着点头,“细想想,都有这种时候。不是从心里喜欢,哪儿能记到心里去。就像我有一阵子学珠算,只是死记硬背,今日学了明日就忘了大半。”

“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婆媳两个说着话,竹苓进门来通禀:“淮安侯说有要事与夫人说,此刻在二门那儿的花厅等着呢。”

太夫人笑道:“是不是为了之南的事?那你就去见见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叶浔含笑放下手里的花枝、剪刀,转去见孟宗扬。这个人所谓的要事,别又是让人瞠目结舌的行径才好。

孟宗扬真就如叶浔猜测的那样,张口就道:“我这段日子少不得要去什刹海应酬,你能不能帮我跟裴奕递个话,让他借给我两条船?再有,之南要是听说了风言风语,你帮我劝劝她,我只是逢场作戏,不会乱来的。”

不过几句话,让叶浔的脑筋一根根绞到了一起,她瞪着他,“什刹海每到晚间,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去那里找乐子,还有一些闺秀女扮男装跑去凑热闹,我这足不出户的人都知道,之南就更清楚了。我哥哥那个风流名声就是从什刹海惹下的。他现在消停了,又轮到你了?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要我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么?你这不是成心害我么?”

“怎么一张嘴就噼里啪啦一通训?”孟宗扬好笑地看着她,“幸好早就料到了,但是我是怎么也要借裴奕两条船的,这事儿迟早会传到你耳朵里,我可不就得先跟你说明白。”

“侯爷在什刹海有船只?”叶浔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水面上有多一半的船只都是裴家的,你居然还不知道?就凭那些船只,他就没少捞钱。”孟宗扬很意外,“闹半天你是只管内宅不管庶务?怎么不早说?合着我是多余来找你了?”

“我是多余来见你。”叶浔站起身来,“你的话我没听到过。”

她倒是干脆,一句话就置身事外了。很明显,她不赞成他的打算,更不会介入这件事。孟宗扬服了,“好,那我自己去跟之南说。”

这还差不多。叶浔腹诽着,回到太夫人房里。

太夫人见她有点儿恼火的样子,笑道:“淮安侯惹你生气了?”

婆婆既然已经看出孟宗扬对柳之南的心意了,叶浔也就没隐瞒,又气又笑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干脆甩手不管了。”是他要娶柳之南,她总不能什么事都敲打着他。

太夫人委婉地道:“男子到了什刹海,大多是看看夜景,和友人叙谈,找个卖唱卖艺的人助兴,出格的事情倒是做不出。只是如今风气还没改过来,有的闺秀乔装成男子,也去那儿散心玩乐,遇见太出众的男子,再寻机多见两次,便有了芳心暗许的事。其次便是那些烟花女子了,常年留在那里,待价而沽。”

“是啊。”叶浔苦笑,“我哥哥以前的四个妾室,有三个都是淘气出门游玩的闺秀,这才有了后来进门的事。”所以她一听什刹海三个字就有点儿受刺激。

“家里在什刹海的生意,是外面的管事建议的,我跟暮羽彼时并没多想,管事又是老人儿了,全权交给他了,倒是没想到如今会做成现今这样。”太夫人笑道,“暮羽也去过两次,不知哪家小姐的小厮想尾随他进家,幸好他算得警觉,把人甩掉了。我听下人说了,恨不得让他跪佛堂,他也是啼笑皆非的,再没去过。”

“娘,”叶浔笑着携了太夫人的手臂,“我不会胡思乱想的,只是对淮安侯头疼得厉害。你说他要总是这样,不是迟早要伤人的心么?”

“这倒是。”太夫人点一点头,“等之南及笄,还有两年呢,他名声受损的话,总是不好。”单是柳阁老就不能接受。他对外孙没辙,对别人可不会那么宽容。

这边的婆媳说着话,那边的孟宗扬已经到了柳之南房里。

柳之南正在鼓捣香料,看到他,漾出喜悦的笑容,“表姐夫每日一早出门,晚间回府,能早些回家已是难得,怎么你却似个没事人?”

“我老老实实做事的话,皇上要用什么理由给我换个武职?”孟宗扬笑着坐到她近前,“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你准了我才敢,你不准就算了。”

“嗯,你说。”

孟宗扬挠了挠额角,“是这么回事,如今京城里没几个消遣的好去处,不少人总邀我去什刹海,我呢,不少事要托人帮忙,请人只是去醉仙楼吃吃喝喝,人们早腻了,都有想去什刹海散心的意思。那儿不是有很多售卖鱼虾蟹这些海味儿的小贩么?在船上能尝个鲜,还能亲手烤肉,吃吃喝喝的,夜景又不错,也难怪他们想去。但是你也清楚,那儿有不少女子也去凑热闹,一些男人的风流帐就是这么惹下的。我不会,那儿算是你表姐夫的地盘,我要是有心胡来也不会去那儿,你说是不是?”说着这儿,他语声顿住,怎么觉得自己末两句话不伦不类的呢?这到底是来表忠心,还是来给自己找麻烦误会的?

柳之南忽闪着大眼睛,想了一会儿,“那你去吧。”

这么痛快,倒让孟宗扬心里不踏实,“真的?”

“真的。”柳之南认真地道,“你去哪儿应酬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什刹海那么多乐子呢,只听着都馋得慌,过两天我就求表姐夫帮忙,我也要去那儿看看。”

“那怎么行?”孟宗扬立刻反对,“你要是那么做了,不就跟那些不安分的闺秀一个样了?”最要紧的是,她出去玩儿是小事,看上别人或是被别人看上怎么办?男人又不瞎,轻易就能看出谁是女扮男装。

“那你以为我有多安分啊?”柳之南无辜地看着他,“我真安分的话,现在会坐在这儿跟你说话?”

“是我先找上你的,你别强词夺理。”孟宗扬蹙了蹙眉,“你不准去。”

柳之南则挑了挑眉,“你凭什么管我?我可没管你。”

孟宗扬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那就都别去了,你可得好好儿待在家里,不然我让你表姐把你禁足。”

“浔表姐会听你的?她只为我着想,才不会管你怎么想。”柳之南不解地看着他,“什刹海算是表姐夫的地盘,怎么不见他请人去那儿?怎么就你结交的人偏要去那儿?你这人品啊……我得重新权衡一番了。”

这下好了,连他的人品都开始怀疑了。孟宗扬回想整件事,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就是自寻烦恼。多余啊,多余跟叶浔说,更多余跟她说。他根本就该用别的方式打点外面那些官员,怎么会异想天开地以为她会理解呢?就算她理解,万一惹出点儿什么事,万一遇到叶世涛那样的情形,柳阁老也会就此低看他一眼。

总而言之,只要遇到与她有关的事,他就会变成脑子不转弯的傻子。傻的没救了。

他狠狠地暗自数落了自己一番,面上自然是要低头认错:“这事儿是我欠考虑了,我以后不提了,更不会去什刹海之类的地方,真的。你别生气。”

柳之南斜睇他一眼,“谁生气了?我不是高高兴兴的么?”

孟宗扬笑着去握她的手,“生气还不承认,忍着多难受呢。”

“去!”柳之南甩开他的手,“谁会跟你这种二愣子生气。”

孟宗扬哈哈地笑,“你也知道我碰到你就变二愣子了,就别计较了。我之前不就说了,你准了我才去,不准的话绝对不敢。现在是你拿鞭子抽着我都不会去了。”

柳之南抿嘴笑起来,“去吧,那么好的地方,不去多可惜?”

“不去,打死也不去了。”孟宗扬将她的手牢牢握住,笑着看住她,“我以前散漫惯了,说白了就是个没人管的野孩子,关乎门第门风这些事,总是考虑不周全,不为这个,也不可能总是麻烦你表姐。”

柳之南挣不开他的手,闲着的右手去掰他的手指,嘴里则笑问:“我要是没猜错,你来找我之前,先去跟浔表姐说了吧?她是不是都懒得理你了?”

“这还用问,那就是个随时能挠人的猫,训了我一通,然后就甩手不管我了——倒是点拨我几句啊。”孟宗扬很无奈,“你怎么猜出来的?”

“废话,那是我表姐,我还不了解她?再说了,你这种人,让她说什么好?换我我也不会理你的。”柳之南见自己是白费力气,索性拍着他的大手,“你放开,不然我可要抓你脸了。”

孟宗扬却凑近她,“抓,抓花了你也就省心了。”

柳之南咯咯地笑起来,“是啊,可不就省心了。”又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记住你的话,不准去那些容易惹是非的地方。声名不佳的人,是没办法跟柳家结亲的,学着表姐夫那样,才能入祖父的眼。”

“记住了。”孟宗扬又凑近一些,语声变得低柔,“这样说,你是答应嫁我了?”

柳之南用力推他,却推不动,小脸儿飞起一抹绯红,“谁答应你了?”

“你要不答应,我还有什么盼头啊?”他笑着揽住她,“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可就要亲你了。”

“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柳之南的小脸儿更红了,“要是没那份心思,谁会跟你纠缠不清?放开我,不然我可就要唤新梅进来打你一通了。”

“你舍得就行。”孟宗扬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

柳之南抬手抹了抹脸,鼻子都要皱起来了,“你不是说不答应才……”

“答应了就更得亲一下了。”孟宗扬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快点儿长大,有时候一想还要等你两年,我就急得要死。我等你长大娶你进门,你也要乖乖地等着嫁给我,好么?”

柳之南沉默片刻,抬眼看着他,“嗯,我答应你了。”

他唇畔逸出至为愉悦的笑意,鹰隼般的眸子里荡漾着丝丝柔情,那样的柔,那么的暖,能将人的心融化。

柳之南看着他,一时失神。他一定不是这世间最俊美的男子,但是在她眼里,他是最俊美最出色的,独一无二,谁都比不得。

他低下头去,俘获她双唇。

江宜室去叶府接吴姨娘和叶沛的时候,少不得去光霁堂请安。她以为,二老看到她便会想到叶世涛的残酷行径,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的,却没料到,二老都是和颜悦色的。

皇上命内侍传景国公进宫去说说话,他赶着出门,只是笑着叮嘱江宜室:“如今不比以往了,好生照顾世涛,做个贤内助才是。”

江宜室感动不已,恭声称是,转入西次间,曲膝行礼之后,见祖母清减了不少,不免担心,“祖母,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好孩子。”叶夫人拍拍身侧,“来,过来说话。”

这是江宜室不曾有过的待遇,一时间很有些受宠若惊。

“阿浔来看过我们了,我心里敞亮了一些,定会好好儿的,你们不必担心。”叶夫人问起叶世涛和江宜室现在的住处可有短缺的东西,“有什么为难的只管与我说,不要以为我们会怪罪世涛,不会的,又怎么可能怪他?到底是我们处理家事总是优柔寡断,他是因为我们,才屡次险些遭人算计,甚至于,丝毫没得到嫡长孙的好处,连爵位都让给别人了……不是我们不想见他,是愧对他。”

“祖母,您别这么说。”江宜室听了这番话,既为夫君难过,更感激祖母对自己道出心声,“我们搬出去单过也好,这样二叔二婶也放心,下面的弟弟妹妹日后就是景国公世子的孩子,若是有个把这殊荣让给他们的兄长同住在府里,难免多思多虑。”

叶夫人险些落泪,“我清楚,世涛和你意在成全别人,你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好孩子。”又拍拍江宜室的手,“这样的情形,你依然不离不弃,是世涛的福气,可日后也要尽心打理家事,否则……我这个治家不严的例子摆在你面前了,你该清楚后果。人活一辈子,意外的事很多,眼下你们是只有夫妻两个,日后总要开枝散叶,也会有儿孙满堂的一日,不要行差踏错。”说到这里,想到了孙媳妇子嗣艰难的事,“好生调养身子,快些让我抱上曾孙才是。”

江宜室赧然地低下头去,“一直都在调理着。”

叶夫人微笑,“那就好,调理着就好,也不是催你,是怕你不知照顾自己罢了。”

两个人说了一阵子话,王氏过来了,见礼之后,便笑道:“没记仇吧?我可是来给你赔礼的。”

江宜室不安地道:“看您说的,要说我还有点儿可取之处,便是心宽,什么话什么事都不会记在心里。”

“终究是我的话说得重了,你便是不计较,我也理当跟你赔个不是。”

江宜室笑道:“可别这么说,否则我以后可怎么回来啊?您是长辈,说什么也是为我好,我明白。”

说笑一阵子,吴姨娘和叶沛的箱笼都收拾好了,江宜室也就道辞,携两人回家。

随后几日,江宜室在吴姨娘的帮衬下,尽快将家里的事做到了心里有数,抽空和叶世涛一同回了趟江家。

江博兴看到两人没个好脸色,可又能怎样,女儿觉得好,那就继续过吧。江夫人却是从头到尾不知发生过什么,自心底是觉得女儿怎样都好,毕竟,若是和离再嫁也会平添诸多烦扰,从一而终自然最好。

在家里的日子,叶世涛和江宜室空前的平静、温馨。他每天都尽量早些回家,将手里的产业全部交给她,逐一给她引荐跟随了他几年的可靠的管事。

江宜室理清他手中财产,咋舌不已,才发现他竟不声不响地赚了那么多银子。她一时间肯定不能帮他好生打理,不过是个听管事报账的摆设,他不在家中的日子,还是要靠管事尽心尽力。幸好他现在也只是要她做个摆设而已,日后慢慢累积经验,再帮他分担这些即可。由此才心安,不然真要每日提心吊胆了。

晚间无事,两人常一面下棋一面说话。她有很多事要与他商量——总去找阿浔还不如问他,反正他也愿意帮她,只要她不似以前那样唠叨他不上进,跟他说什么都不会不欢而散。

这晚,叶世涛问她:“你总是忙着忙那的,怎么提也不提最想要什么?”

江宜室就笑,“就想像现在这样过下去,想快些生个孩子,另外,你离京之后,千万照顾好自己。天冷了,在外别受了风寒。”

“这些都是必然的。”叶世涛笑着刮了刮她的鼻梁,“至于孩子,随缘即可,别总记挂着。变成心病就不好了。”

“嗯。”江宜室心安地笑起来。

这晚,孟宗扬和柳之南说了一阵子话,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来裴府不可能似入无人之境,但是不被人察觉对他来说也容易。只是,他能避开仆妇、护卫的眼线,却避不开裴府的主人裴奕。

裴奕站在脚门外,像是已等了他多时。

孟宗扬笑起来,没有一点儿心虚,“等着堵我呢?”

裴奕不答反问:“你这几天可是每天必到,把我这儿当你的家了吧?”

“差不多。”

裴奕失笑,“欠妥当。”

“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家住了,到时候我想见她可就难了。”出入柳家比裴府容易太多,但是他不能那么做。

裴奕并没闲心管他的私事,道出自己等他的用意:“别忘了正事,得空不妨想想怎样反驳人们弹劾的你的罪名。”

“反驳合适么?”孟宗扬笑道,“我打算到时候装死呢。”

“你装死的话,徐阁老一党也就懒得理你了,驳斥的言辞越激烈越好,说不定会引得徐阁老亲自出面,告诉皇上他识人不清才举荐过你。”

“有道理。”孟宗扬想到自己可能会引发一场激烈的相互攻击,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行,就照你说的办。依你看,那些人会给我哪些罪名?”

“玩忽职守,拉帮结党,贪赃受贿。”

“我贪赃受贿?”孟宗扬又气又笑,“我一个芝麻官,往哪儿贪赃受贿去?你这是听谁胡说八道的?”

裴奕瞥了他一眼,“弹劾人不就得真真假假列一堆罪名么?要是凡事较真儿,你也别忙活了,反正早晚也会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