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帐周围全副武装护驾的正黄旗侍卫比平时多了一倍,锋利的武器反射着月亮的冷光,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梁九功扫视一圈,看到我如获至宝,连忙走过来对我说:“姑娘你在这呢,夜里本不该你守夜,可看这光景安排别人我不放心,今儿留在这值夜可否?”
我说道:“谙达这怎么话说的,万岁这个样子奴才怎能睡的安稳,奴才这就进帐值夜。”
梁九功闻言直说好。我和莞尔交换一个眼神,便进帐去。
进帐看见康熙一人颓圮的坐在那里,幽暗的黄灯映着他苍老的脸,此刻的康熙哪里还像一个帝王,分明是个失意的父亲。
我默默的给他倒了一碗牛奶,轻轻的唤他:“万岁,万岁。”他却完全没有反应,我又提高了声音,他才恍然间听见,“唔,是你啊。”
“万岁,喝杯奶吧,安神的。”
“恩,放那吧,朕喝不下。”
我不敢再劝他,把奶放在他的案边。帮他把披着的衣服掖一掖,触到康熙的身体只觉得冰冷,我担忧的对康熙说:“万岁,身体为重啊,要不您先躺一会,奴才今夜就守在这,有什么事奴才再叫你。”
康熙听罢,起身坐在了睡榻上,并没有躺下,我刚想帮他把中衣褪下,他突然叫我:“芙瑶啊。”
我忙应着:“奴才在。”
“让帐外的人都散了吧,你也退下吧。”
“是。”
我依言走到帐外,地下黑压压的跪着一片人,看我出来,都抬着头看我,迫切的想知道我带出了什么消息。
“万岁已经歇下了,众位阿哥不必担忧,万岁的意思是让你们都回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九爷胤禟刚要起声问什么,四爷一把把他拦住,“既然是皇阿玛的意思,我们在这也无用,还扰了皇阿玛休息,不如回了等皇阿玛的召见。”
众位阿哥纷纷响应,我感激的看了四爷一眼,他冲我微微颔首。
望着阿哥们离去的背影,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胤祥回头看我,我对他扯出一个笑脸算做安慰。虽然康熙让我退下,可我不敢离开,只得坐在帐边,秋天的夜已经很寒冷了,我不禁抱紧了双腿,不小心撇到刚才死去侍卫未干的鲜血,不由得又是一抖。
迷迷糊糊睡着,一阵冷风又把我吹醒,突然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身边还有一块毛毡。一定是胤祥怕我冷送来的,轻轻把毛毯拥在怀里,暖意从怀里涌进心头。
第二日一早,莞尔来替我,我虽然觉得头晕脑胀身子发软,但还是不敢回帐休息,和莞尔一起进去伺候康熙洗漱。康熙乌黑的眼圈告诉我他一夜未睡。案上还放着那碗表面已经凝固的牛奶。
我递给他一块热毛巾敷脸,他把毛巾取下对我说:“昨天那个侍卫,好好发葬了他。”
我屈膝说是。
小春子进来禀报说十三爷求见。我心里一紧,不好,胤祥要来给太子求情了,可是又能怎么办呢,以他这个重情的性子,我劝也是劝不住的。
康熙平静的说道:“让他进来。”
胤祥进来咣当跪倒,不卑不亢的说道:“皇阿玛,儿臣今天是来给二哥说情的。”
康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我甚至不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在听。
胤祥不理我给他递的眼色,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多年兄弟儿臣深知二哥不是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之人,二哥当了三十多年太子,一直兢兢业业,克己为公,虽然有些事情处理不当,但终究没有大错……”
“试图篡逆还不是大错?”康熙忽然打断他,我的心又是一抖。
“皇阿玛,此事儿臣觉得很是蹊跷,只有一个侍卫看见二哥偷窥龙帐,其他侍卫都没有看见,现在这个侍卫又死无对证,儿子以为,不能因为这疑点颇多的事情就废了二哥。”
“大胆!胤礽有今日是他咎由自取,朕多年以前就处处提点他,他非但不知悔改还愈加骄奢淫逸,窥伺朕躬,无不探听,朕岂能是因为这一件事就起废储之心?你圣贤书都读到那里去了?”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愚钝,但儿臣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奸诈小人太多,是他们设计陷害二哥也说不准,皇阿玛不能听信谗言,不辨忠奸啊。”
“混账!”说着把案上的书向胤祥砸去,胤祥躲都不躲,直挺挺的跪着挨这一下。我的心一颤,好在康熙并不砸头,书都落在了胤祥的肩膀。康熙又喝道:“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你是说朕是昏君,被小人利用还不觉醒?!”
胤祥还要辩解,云若公主掀帘而入,直奔康熙而来,走近盈盈行礼,一脸灿烂又很小心的对康熙说道:“皇阿玛,您答应过若儿今日要举办一场赛马会,您说的话还作数么?”
康熙略微想了一下,揽过云若说道:“当然作数,君无戏言。”说着也不理胤祥,牵着云若的手离去。
云若走到大帐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直挺挺跪在那里的胤祥,一脸的不忍。我待康熙走后,默默的走到胤祥身边,跪在他跟前,把地上散落的书稿拾起,胸中的痛苦像翻滚的开水,一层一层的往上翻涌,泪水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胤祥伸出手帮我拭泪,无奈怎么拭也拭不干,干脆直接把手放在我的脸上,爱怜的说:“别哭,哭就不好看了,我很好。”
我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你怎么那么傻,万岁正在气头上,别人都不来求情,你何苦来触万岁的霉头。”
“皇阿玛生那么大的气,我真的怕他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来,到时候可什么都晚了。”
傻胤祥,你为你二哥着想,又为你阿玛着想,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芙瑶,别哭了,我又不是第一次被罚跪了。”说着笑着用手摩挲我臂上的玉镯,“皇阿玛那一定需要人照顾,快去当值吧。”
莞尔闻言,蹲下来拉我,“走吧,万岁爷心里最疼十三爷了,每次行围都带着他,不会有事的,咱们再不过去,万岁才会真的怪罪呐。”
胤祥也用目光告诉我“走吧,走吧”。我被莞尔拉起来,一步三回头,想回望那个倔强的背影,无奈视线朦胧,看也看不清。
整场赛马会,大家都心猿意马,拘着二阿哥,跪着十三阿哥,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赛马上,再加上有意让着康熙的掌上明珠,比赛无聊透顶。我也一心只想着大帐里跪着的胤祥,不免神情恍惚,被梁九功用眼神提醒了好几次。
终于等到云若拔得头筹,康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回大帐的路上云若悄悄在我耳边说:“姐姐,我刚才可真害怕,我怕皇阿玛会骂我是不知深浅的东西。”我也在她耳边含糊的说道:“不会的,万岁最疼爱云若了。”
回到大帐才发现,早已没有胤祥的身影,恍然想起康熙在看云若赛马的时候吩咐小春子回来过一趟,原来就是让胤祥回去。刚才往他身上扔书的时候也不砸头,我终于明白康熙是千古大帝,也是一个父亲。
好不容易挨到换班,也不回住处,急急的往我和胤祥相会的地方赶,苍茫天地间果然立着他桀骜的身影。走近一下子抱住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不停地垂泪。
“别哭了,我总是让你哭泣,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胤祥自责的拍拍我的后背。
我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是因为胤祥的遭遇么,是因为康熙的无情么?还是因为我明知每一个人的命运,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法为他们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们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紧紧的抱着对方,在这风雨飘摇的处境里寻求一丝慰藉。
九月初四,离开木兰围场,行至返程第一站布尔哈苏台,康熙召诸王,大臣,侍卫,文武百官,齐集行宫前,令太子胤礽跪于地上,康熙亲自宣布其五大罪状,宣读过程中几次哽咽的无法继续,同时处死流放了很多太子的亲信。九月十六日返京,命在养马的上驷院旁设毡帷,给胤礽居住,又命皇四子胤禛与皇长子胤禔共同看守。十八日告祭天地,太庙,社稷,正是废黜太子,将其幽禁于紫禁城内咸安宫,二十四日颁诏天下。
经此一事,康熙仿佛苍老了十岁,终日无法安寝,满脸的疲惫,让人不忍目睹。这个坐拥天下的帝王,不过也是一个对儿子满怀希望却又失望的父亲。
然而更让他失望的事情还在酝酿之中,太子被废,多少人幸灾乐祸,蠢蠢欲动想取而代之,我想除了胤祥之外没有人会真正的为太子担忧。同样身为太子~党的四爷在看守太子的时候尽力帮着太子向康熙传话,可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否单纯。
可能是因为这场变故吧,深秋的紫禁城显得格外的荒凉,过了亲属探望的日子也没有任何人来探望我,经过上次冒名顶替之事,阿玛额娘他们怎还敢再来宫中?
听十四说去年冬天巴雅拉府被驻兵包得水泄不通,弄得满城风雨。他们是曾经被通缉之人,出城迁居都受到了限制,虽然现在无罪平反,可也没有人敢跟巴雅拉家联姻,妙璇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出嫁。
想到了花一样美丽的妙璇,心里又是一阵悲痛,悲痛又能怎样呢,在这个多事之秋,胤祥无法去找康熙求他指婚,我自己的命运我都无法左右。
望着眼前的一片萧索之气,又想起了去年和胤祥静赏落红的场景。
“你又在伤秋了,别忘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身后响起胤祥的声音,我心头一暖,转过头去看他消瘦了不少,又让我心疼。
“伤秋?没有人会真正因为秋天伤心吧,不过都是因为心中有事,又恰巧看到这萧索之景所以心生伤感,所以不是伤秋,而是伤事。”
“你心中有何伤感之事,莫不是因为我不能马上娶你?”胤祥走近,话在耳边满是暧昧。
“让我想一想。”我做苦思冥想状,“恩,最近最愁的还真是这件事了。”
“小东西。”胤祥爱怜的拍拍我的额头。
我边摸额头边四下观望,看到没有人才小声的对胤祥说道:“这是宫里,小心被人看见!”
“被人看见更好,到时候传到皇阿玛耳朵里,直接把你嫁给我。”
“到时候我的名声都传坏了,十三爷还要么?”
“要,怎么不要,那样反倒没人和我抢你了。”说着用手帮我把鬓角的碎发捋到耳后。
在这人心惶惶的皇宫里,只有潇洒的胤祥还能对我说出如此窝心的话。如果现在还是在草原上,我一定要跳起来吻他的嘴角了。
看得出康熙很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废了太子,这么多儿女中只有太子是他一手养大,在身边陪伴多时,感情自然最深。气消之后,时常命人给囚禁在咸安宫的太子送去衣物书籍,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复立太子了。
可是此时很多人还沉浸在成为太子的幻想里,大阿哥说要替康熙分忧,竟然要手刃胤礽,一个人利令智昏到这种程度真让人害怕。康熙听罢勃然大怒,痛骂他天理不容。看着夺嫡无望的大阿哥举荐了八阿哥,又牵扯出张德明为八阿哥相面,意欲刺杀胤礽之事,导致康熙对八阿哥大为不满,说他觊觎大宝之位,凶顽愚昧,不知义理,至此八阿哥胤禩在康熙心里的地位大打折扣。
以前看电视剧总觉得八阿哥到处收买人心是个奸诈伪善之人。身临其境才看出他的诸多无奈,确实贤能,确实受人爱戴,他不能阻止大家推举他,也许他也曾寄希望于推举而成为储君,但在整个废太子事件里他都处于一个被动的角色,他的错只在于过于得民心令康熙不安。
三阿哥又见风使舵的检举大阿哥与蒙古喇嘛合谋魇镇废太子胤礽,致使其言行荒谬。康熙大怒,革去大阿哥王爵,幽禁于其府内。虽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是看到他失去的是宝贵的自由,还是替他唏嘘不已。
十一月,康熙召集满汉文武大臣,令从除皇长子之外的皇子中举奏一堪任太子之人,并保证“一旦选出,朕惟从之。”
满朝文武像吃了定心丸一般,保举八阿哥的奏章像雪花般飞近大内,更有甚者在手心里写一个“八”,字逢人便展示出来表明自己对八爷的忠心。
康熙依旧每夜都无法安睡,这日中午康熙好不容易睡下,我小心的给康熙盖了薄衾,蹑手蹑脚的出殿,生怕吵醒康熙。在廊庑里碰到了前来请安的四爷。
我对他做出个噤声的手势:“万岁爷刚睡下,四爷申时再来吧。”
“恩,万岁近来精神可好?”
“和以前是比不了的,不过较前两天强了,最近召过二阿哥几次,偶有谈笑,父子间的隔阂消除不少,万岁心中也畅快了。”我故意透露给他口风。
四爷闻言轻笑了一下,低声说道:“谢谢。”
我想我已经习惯帮四爷了,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历史按着他的脚步有条不紊的走着——群臣保举八阿哥,激怒康熙,革去贝勒,降为闲散宗室,释放废太子胤礽,又恢复八阿哥贝勒之位。
今冬的雪悄然而至,废太子事件渐渐平息,康熙召见太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大家都能看出太子重新入主东宫只是时间的问题。
心情渐渐恢复的康熙履行在草原上的承诺,赏赐了我两匹上好的粉色锦缎,让我裁几件宫装当值时穿,我原本以为康熙让我穿粉色只是说说而已,想不到最近这么多的事端,他还记得。
太子风波在宫里渐渐平息,我的新衣服却又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浪。能感觉到一些不认识的宫女在我身后指指点点,阿谀奉承者也较以往更甚,渐渐的甚至还有传言说我是康熙养在乾清宫的内宠。
我向来对谣言一笑而过,可是这次的谣言已经超过了我的底线,表面上我对传言置若罔闻,内心却苦楚难耐。
胤祥,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快点带我离开,快点带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