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日,江都大雨。
是真的很大的那种雨,印象中的江都,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疾风骤雨过了。
又或者说,我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这样的风,和这样的雨了。
我在酒窖中被雨打窗棂的声音惊醒,感觉身体与脸皆是僵的,尝试着动一下手指,立刻便传来钻心的疼痛。
原来这手,一直压在破碎的酒罐上。
以前总觉得余生太短,多半不能完成心中抱负,如今却觉得余生就是余生,不长也不短,一天十二个时辰,也是分毫不差的十二个时辰。
由此可见,人之心境,着实可笑。
我现在是否清醒?还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一场梦?窗外的风雨是假的还是我是假的?我在哪里?又要去往何处呢?
古人有入梦一说,言已逝之人会向这世上牵挂之人托梦告别,可我日日沉醉至此,你却从未入梦。
从前不信鬼神,如今却巴不得你来找我,我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会紧紧地抓住你,永远永远,绝不放手。
可你如今又在哪里呢?
之凝,我找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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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日,雨后初晴。
苏启昨日携元淳至府,酒窖的门第一次被人打开,我瞧着那一对耀眼的璧人,心下却疼得厉害。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幸福了,我和之凝却没有呢?
很久,我觉得过了很久,元淳才开口打破了这个宁静。
“你这个样子,又给谁看?”
手中的酒罐铿锵坠地,饱满的酒水污了青砖地。
我当下便笑了笑,许是很久不笑,所以笑的有些难看,连苏启都极为罕见的皱了眉头,我不想理会,又抱了坛酒,打算送客。
元淳忽道:“程柏,这是之凝一直贴身带着的东西。”她摊开手,手中一枚似血的玉佩。
忽然间想起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你怎么会来到战场上,因为我从来都不关心你,所以当你替我挡了一箭时,我的第一反应,
居然是愣在了当场,直到有人唤我,我才踉跄的奔向你。
我说,对不起之凝,对不起,你疼不疼?
可你只是苍白了眉眼,温柔的笑:“千万别自责,直到今日,我终于能放下了。”
你放下了什么?
秦家基业?你的挚友?还是,我?
若是知道有这样的结局,我宁愿你嫁去女真。
可你,从来都是那么固执。
我从地窖里走出,阳光刺眼生疼,元淳离去时言:“程柏,我现下已经不怪你了,你也不用责怪自己,情之一字,确实勉强不得,之凝当初便和我说过,
是她放不下你而已,只是我见挚友如此,心生执念,想来,也是苛责你了,都放手吧,也都放下吧。”
一时心绪翻涌,神思恍然,竟生生的吐出一口血来,咳个不停。
我便抱着那块玉佩,坐在台阶之上,心下凄恻,又不知想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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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日,江都阴雨。
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身形俊朗,眉眼间已由当初的青涩舒展成如今的疏阔,笑意冷冷,衣珏翩翩,可行事却并不客气,打翻了门府侍卫,开口便道:“
程飞白,你给我滚出来。”
程飞白?倒真是久违的称呼。
“你出来,为何躲着我?还躲到了江都?我今日可是来赴约的。”
我推开门,瞧见院中一身潇潇白衣的上官征,第一次,不想开口噎他,只问:“你今日,是来赴谁的约?”
他冷冷一笑,寒意料峭,道:“自然是赴旧人之约,若她身死,我要带着她的骨灰,行过这万里河山。”
院中寂静,我生了杀意。
“上官公子说笑,旧人为何人?我相府近日已故之人唯有亡妻秦氏,那是我的妻子,生死都是。”
上官征缓缓提起剑来,慢条斯理道:“料你对我起了杀意,我又何尝不想杀你,你以为抱着之凝的牌位拜了天地,你们就是夫妻了吗?”
“程飞白,就算你如今位极人臣,可那又如何,你敢不敢和我打一架。”
世事无常,有些人却不曾大改,可我却早已非曾经之人,当下便收敛了杀意,只淡淡道:“你走吧。”
他似是没有料到我这样去说,原地愣了好久,才缓缓道:“为何?”
我以前也喜欢问为什么,可后来才知,人生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比如我一直以为自己喜欢的是云想衣,可到头来想想,好像并不是一样。
之凝你,大约不想看到上官征受伤。
“没有为什么,都没意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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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日。
我关了相府,所带不过些许杂物,从江都起身,我打算带着你去看云卷云舒,去看塞上风光,去看江南烟雨,去看四时风物,还有各地人情。
上官征说你想游万里河山,可我为何从来不知,细细想来,从年幼起,我们似从未分开过,可又为何,我从来都抓不紧你的手呢?
昨日路过京都的那家茶楼,说书人正在讲一段故事,我觉得有趣,便也订了个座,打算学你一般,痴痴地坐着,想你那时可能想的东西,茶水端上来的时候,
说书人正好讲到:“一女子乃是名门之后,却为心爱之人赶赴战场,无奈......”
“嗳,先生怎么不讲了,之后呢?”
“对啊对啊,之后呢?”
说书人故弄玄虚,一合纸扇,笑道:“各位别急,若想听这结局,不如听听他们的初遇,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我暗暗攥紧了杯子。
那人虽隐去了名姓,但口中所讲,却是你和我的相遇,是我们的故事。
一生碌碌,到头来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京都如今已是绵绵十里春光,可我的世界里,从此只有寒风冷冽。
再也没有你了,阿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