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停云跟着喻宵进了他的房间。喻宵把他的枕头被子放在床靠里的一侧,让他先躺下。他抱着一叠衣服去洗澡,出去的时候把房间和客厅的灯都一并关上了。
回来的时候,顾停云正背对着他,身体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着,应该是睡着了。喻宵在他的身侧轻轻躺下,一米五的双人床对两个成年男人来说有些嫌窄,喻宵已经尽量往床沿上靠,还是会不经意贴上顾停云的背脊。
他闭上眼睛,与雨声一起越来越清晰的,是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他自己节拍分明的心跳声。
他闻到顾停云身上沐浴露的清香,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是长途跋涉后终于回到家门口,看到里面亮着一盏灯时的心安感。这一晚上来回奔波太累,没多久他就睡了过去。
行经楼下的车辆的尾灯在窗帘上掠过一片光影。顾停云闭着眼睛,脑海里各种念头迭起,思绪纷乱如麻。
如果喻宵不是已经睡着了,他现在很想跟喻宵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只要他能感知到身边人的存在就很好。
永恒与誓言都是骗人欢心的诳言,徒有绮丽的外衣,没有实在的内里。但正因生之有涯,而聚散无常,所以当下的美好与安稳才显得尤为珍贵。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词里的道理他知道,盛放在东风里的花应当及时惜取,过了时令就不再等人,但他不敢肯定自己是有资格折下花枝的那个人。万一没能好好浇灌,一旦衰败,可就再也没有第二度春了。
喻宵翻了个身,衣料跟被子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响声。顾停云感觉到他轻柔而温热的鼻息扫在自己的后颈处,抚过每一寸皮肤和稀薄的汗毛,引得他一阵痒。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要靠上他的后背。好久没跟人这么贴近过,他突然觉得有几分紧张。
“嗯……”
他听到喻宵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不怎么愉快,可能在做噩梦。
又是一阵衣料擦过被单的声响。喻宵显然睡得不太舒服,但潜意识让他固守着跟顾停云之间那一寸的距离,无论如何也不敢逾越。
顾停云忍不住替他心酸起来。
喻宵的脚动了动,一不小心扫到了他的小腿肚子,冰得像刚刚从冷藏柜里取出来的雪糕一样,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那只脚立刻惶恐地收了回去。
他听到喻宵吸了吸鼻子,接着又是痛苦而压抑的哼声。
顾停云想问他,你经常做噩梦吗?总是像这样睡不好吗?
梦里有些什么?你醒来之后还会觉得难过吗?
他想起自己那段连连做噩梦的日子。每一个梦都是暗色的,悲伤的情绪盘桓在梦境的每一个角落。在雨夜里或星空下,爱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向他挥手作别。
喻宵的梦里,上演的会是怎样的情节?
他记得喻宵在他梦里恸哭的样子。那个梦带给他的悲伤比以往的每一个梦更甚,而他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仿佛不是属于他的悲伤,他被动地成了他人内心世界的窥视者,连对方的情绪都偷来擅自品味一番,然后自作自受地泪流满面。
未曾长夜当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无疑,他跟此时与他同衾而卧的人,都已经窥见各自当下阶段的人生的本相。而他是对方心中苦楚的一部分,名为求不得。他想渡,但现下渡不得。
所以他只是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抬手轻轻抚过被魇住的人的发梢,妄想借此予他一晌好眠。
屋外雨声缠绵,他重新闭上眼睛,耳识渐钝。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听到有人凑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别走。”
意识跌入梦乡之前,这个声音把这短短两个字不知疲倦地重复了许多遍。从请求到哀求,最后带上了一丝哭腔。后来戛然而止,似是无望。
头顶是阴沉的铅灰色天空,瓢泼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冲刷着泥泞的大地。荒凉的铁轨两侧堆积着碎裂的山石和树木的残根断枝,有一个人蹒跚在轨道边上,罩着件黑色的雨衣,趿拉着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烂泥里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沿着轨道走了很远很远,不停地寻找着,又什么都没有找到。
一道闪电劈过天空,撕裂开鲜血淋漓的伤口。
顾停云在半空中俯视着这一场徒然的搜寻,认出来这里就是发生塌方的那座山,他本该葬身的地方。那一夜,暴雪阻断他的前路,归处也变得模糊。
穿雨衣的人转过身,顾停云看到他的脸。
他的双手如同机械一般,不停地挖着一个小土山,挖得指甲盖倒掀,皮肤开裂,满手鲜血,直至筋肉毕现,甚至露出森森骨节,也不知冷不知疼似的,仍然不肯放弃。
顾停云明白过来,这个人是来带他回家的。他不愿意让他埋骨他乡,魂魄无依,所以不远千里跋山涉水,独自穿过风霜雨雪,来带他回家,甚至大有要陪他同葬于此的意思。这样,他就不必独自在这陌生又荒僻的地方徘徊流连,担惊受怕。
喻宵不停歇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第一个土堆里什么都没有挖出来,第二个也什么都没有,第三个、第四个……
不知道走了多远的路,翻找了多少个地方,他终于在一大块砸得四分五裂的山石底下,挖出了一小撮深栗色的头发。但他再也没有力气了。
他双腿一软,跪在了那堆孤坟般的山石前。
“我们回家。”
空荡的铁轨上空回荡着他嘶哑而破碎的声音。
“我们……回家。”他一遍一遍地说。
“停云。”
他双手捂住脸,哀哀地抽噎起来。
“我来带你回家。”
满地碎石下,埋着他等不到的人。
那抽噎声并不响,却近乎凄厉。
苦雨滂沱。又一道炸雷劈下,冷风卷起枯枝碎叶,仿佛在催游荡的孤魂野鬼及早回归冥府。风声呜咽,宛如饮泣。
我确实是死了。顾停云想,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窗外已经明亮一片。喻宵醒来的时候,顾停云还闭着眼睛,睡得很熟的样子。他睡眼惺忪,没看到顾停云两颊挂着的泪痕。
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看到顾停云的房门敞开着。借宿的人已经走了,床上只有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喻宵洗漱的时候,顾停云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到餐桌上放着两人份的早餐,豆浆油条小笼包一字排开,料想是温迟买回来给他跟喻宵的。
他正想给温迟打个电话,就看到喻宵顶着黑眼圈从洗手间出来了。
巧了,都没睡好,他想。
他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做出什么异常的举动,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昨晚没干什么不该干的事吧?”说出口后他才发觉不对,立刻解释道,“我是说,我睡相可能不太好,没把你踹下床什么的吧?”
“没有。”喻宵说道,“倒是我,没做什么不该做的吧?”他说完后略觉尴尬,也补了一句,“我是说,没把被子卷走吧?”
“没有。”顾停云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我们睡着的时候都挺文静的。”
“嗯。”喻宵想,其实我希望你可以不用那么文静。
顾停云指了指餐桌,“我弟弟……我朋友的弟弟给我们买了早饭,可能需要热一热。”
“我来吧。”喻宵说道,“你去洗漱就行。”
加了几天的班,喻宵终于换来了一天的轮休。吃过早饭后,他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一个姿势保持太久,后颈有些酸疼。读完半本,他打算到客厅活动一下。
顾停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头看向喻宵,“今天没事?”
“嗯,轮休。”
“出门吗?”
“一会儿再说吧。”
顾停云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想法。”
喻宵转了转脖子,问:“什么?”
顾停云微微一笑,“不知道喻先生肯不肯赏光,陪我去看看你说的那些金陵城的好风景?”
喻宵很干脆地答应下来,“可以。想去哪里?”
“这次先去近一些的吧。有没有推荐?”
喻宵想了想,说:“老门东去过吗?”
“上学的时候去过,挺久了,不知道还是不是那时候的样子。”
“今年春天我去拍过一次,传你看看。”喻宵说道,“对了,上次秦淮河的照片还没给你。”
“我都忘了问你要了,那可是我打下手的报酬,差点白干了。”顾停云开玩笑道,“今天还拍吗?我可以继续当助手。”
“我一起传给你,有点大,打包发你邮箱吧。”喻宵说,“今天不拍,就陪你。”
顾停云冲他眨了眨眼睛,“那我还有一个想法。”
喻宵淡笑道:“你今天想法挺多。”
“是这么回事。同事送了我两张《牡丹亭》的票,今天下午的场,不知道喻先生感不感兴趣?”
“说实话,鄙人不懂戏。”喻宵说道,“但顾先生邀请我的话,我很乐意欣赏一下。”
“那么,我就收下你宝贵的轮休了。”顾停云说道。
他笑得很愉快,眼眶里一汪泪终究一滴也没有落下来,也没被喻宵看出来。
毕竟大好晴天是不该辜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