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江南, 绿树阴浓,繁花似锦。画舫轻泛湖上,载着满船的春意和渔歌缓缓摇过船洞。青石垒砌的河岸边, 民巷临水而建, 白墙黑瓦, 疏朗错落。藤萝垂下檐楹, 半掩住窗扉, 古色古香,清幽雅致。远山如黛,绿柳如烟, 蓝天如釉,都映在荡漾的碧波里, 两岸风起, 水上织锦便裂了帛, 零落在游人眼底,还是沉静温婉的模样。
景是好景, 美中不足的是,断桥残雪没有雪,柳浪闻莺没有莺,平湖秋月没有月,就像南京路不在南京, 上海路也不在上海。
五一期间的西湖, 除了人, 还是人。光是排队就已经耗尽了人的耐心, 至于进入景区之后吵吵嚷嚷挤破了脑袋钻到池塘边上看一尾锦鲤, 这种活动也并不能为这趟行程添上一点乐趣和意义。
然而他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陪周钰散心,因此游了什么地方、赏了什么美景、吃了什么美食都是次要的, 领头人开心最重要。
周钰显然觉得人看人不怎么开心,于是领着另外三人在西湖周遭逛了一圈之后,直奔茶庄品龙井。
听导购吹了大半个下午后,他们一人买了一罐茶叶,抱回了酒店。这两天周钰话都不多,顾停云跟喻宵本就不怎么健谈,袁千秋一个巴掌拍不响,一路上气氛都有点沉闷。好在周钰的笑容明显比刚来的时候多了一些,也直白地叹了几口气骂了几句编剧摄像剪辑特效演员赞助商,不像头天晚上一句话不说,这一趟没算白来。
袁千秋跟喻宵的假期已经余额不足,四人打算明天下午回程。
入夜之后,周钰突然嗨了,吵吵着要出去吃夜宵。顾停云他们晚上本来也没什么事,二话没说就跟着去了。
景区附近的大排档最大的特色就是贵,几个小菜并一打啤酒就花了在酒店住一晚上的钱。周钰知道喻宵不胜酒力,便允许他以茶代酒,陪他唠嗑。
开年的时候,剧组里有个爱好星座占卜的姑娘跟周钰说他今年运势比较低迷。他一向不信星座,但最近他屡屡碰壁,剧本不对大众口味,演员不在状态,剪辑师一连病倒三个,预算越发拮据,这些问题堆积在一起,把他折腾得焦头烂额,让他不得不相信,今年自己可能确实不太顺。
可惜身边没什么知冷知热的人,唯一的那一个还三天两头跟他闹脾气。前几天大吵了一架,他懒得哄,干脆约上三两好友暂时逃出红尘,逍遥自在两天。
可心里总归装着事,怎么也自在不起来。
喝完一打啤酒后,周钰还想再要一打。喻宵一把按下了他躁动的手,板着脸道:“悠着点。这么多酒怎么喝得完?”
“哥几个酒量都挺好的。要实在撑不住了,不还有你送我们回去么?”周钰笑道。
喻宵脸色有点难看,“你心里不痛快就说,我们都听着,别一瓶接一瓶地喝。”
周钰酒劲上头,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不耐烦道:“不是,你这人怎么不该闷的时候能把人闷死,不该磨叽的时候磨叽个没完呢?”
袁千秋见状,赶紧出来当和事佬,“没事,他要喝就让他喝吧,醉一场就痛快多了,再说啤酒也不怎么醉人。”
周钰转头对着他挤出一个醉醺醺的笑,“袁警官深得我心。”
袁千秋哈哈一笑,“都说了别叫什么袁警官了,多见外,叫老袁就行。”
周钰摆摆手,“什么就老袁,你不一定有我大呢。”
袁千秋挑了挑眉,“你说哪方面?”
周钰笑得颠三倒四,“年纪!想什么呢?”
一大锅杭三鲜端上来,香味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顾停云站起来给几个人盛汤,热气全喷在他的镜片上,白茫茫两团,周钰看了哈哈哈地笑。三人心道这货是真的醉了,多半马上就会阵亡,喝不了多少,一会儿给他扛回酒店就行了。
周钰腾地站起来,要给顾停云和袁千秋敬酒,说了句“你们随意”,当即干了一杯。那边袁千秋一仰头,喉结滚动了几下,一杯酒就这么咕咚咕咚地下了肚。
顾停云无奈地笑笑,只好舍命陪君子,一杯酒也灌了下去。
周钰兴头上来了,举起空酒杯豪迈地大喊:“爽快!再来!”
喻宵不动声色地拿起酒瓶,给他满上,然后在他惊讶的目光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站起身,举起杯子,依然没有表情,语气却很认真,“敬你。”
“敬我什么?”周钰咧嘴笑,两颗虎牙闪闪发光,让他整个人带上了一股少年人的稚气。三人不约而同地想,这样一张脸上,是不该挂上忧悒之色的。
“敬我们的十年。”喻宵说。
“好,”周钰跟他碰了个杯,“敬我们的十年。”
袁千秋说:“那我也敬你一杯吧。敬渡过难关,得偿所愿。”
顾停云跟着举杯,“敬我们每一个人岁岁平安。”
他们在饭桌上氤氲的热气里互相敬酒,当啷几声响,杯中酒齐齐下了肚。平凡的生活里也有豪气干云。
喻宵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脸上却带着点罕见的笑,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暂时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与规约,也跟随本心及时行乐一番。
又一杯酒下去,周钰神情终于变了,收起了嘻嘻哈哈的无赖模样,换上了一脸正经。
他眼神迷离惝恍,口齿却清晰得很,“当导演,拍出真正有意思的作品,这是从我初中开始就一直跟着我的理想了。初心依然在,没动摇过。”
三个人都很配合地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静静地听。
“我这人没什么天才,顶多就是脑子机灵一点。靠着这么点小聪明,一路走过来倒也还算顺当。”
“我还是太年轻,竟然天真地以为,我们这帮人可以一直这么稳稳当当地走下去,拍更好的片子,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可能的话,我真希望有一天走在街上能听到路过的学生讨论我们刚播的剧剧情多棒,台词多神,镜头多美,演员演技多好、片花甩节操甩得多厉害。每星期都能有一大帮人守在电脑前等更新、发弹幕、发微博吐槽……”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突然停了下来,往喻宵的碟子里夹了一个牛肉丸子,“知道你不感兴趣,吃着。”
喻宵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我在听。”
周钰轻轻给了他一个肘击,清了清嗓子,继续诉他的衷肠。
“但每次更新之后我去看下边的评论,钻进眼睛里的大多是‘无聊’‘笑点老套’‘没内涵’这些词,说一句不够爷们儿的话,我还挺受伤的。”
“我每天忙着借场地,租服装道具,谈赞助,跟演员沟通,预算不够了还得到处跑着借钱……不成,这些事儿说多了矫情,哪个干这行的还没吃过这点苦?我的演员每天都吃八块钱的盒饭,睡个觉还得占个好位置打地铺,我看了都心酸得不行。每个人都玩命似的在努力,片子的播放量却越来越少,评论里要仔细挑才能挑出几句好听的话。到这种地步了都。”
袁千秋又敬他一杯酒,自己闷声干了。
周钰揉了揉鼻子,接着说:“但这都不算个事儿,最怕的是导演嗝屁了,编剧抽风了,演员心累了。我这一歇菜,都不知道过几天去片场有几个人还乐意好好地演这戏……咳,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休息几天,重整旗鼓,该干什么干什么。过了这个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顾停云看周钰拼命甩着脑袋,知道他没法再说下去,就把话茬接了过来,“至少你在脚踏实地地走这条路,而且已经走了很长一段了。”
周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刚工作那时候也不顺。这些话我没跟人说过,现在说出来,希望你听完之后心里会平衡一些。”顾停云说,“我从小就怕大场面,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就不能好好说话。你想想,上一节大课,五个班两三百号人坐在下面盯着你一个。”他说着还抻了抻手臂,比划了一下场面之大,“第一次试讲的时候,一排教授坐在下边看我上课,我一开始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差点就被刷了。”
喻宵低头吃他的丸子,袁千秋抬头望天,只有周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我想我备课多认真啊,实习期也听了很多课,偏偏一站到讲台上就怵得不行,一点镇不住学生。”顾停云说,“我当初选择留在学校,就是因为对学校熟悉,不用去社会上接触一大堆人,我觉得这样再好不过了。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丢了这个饭碗。”
周钰用力地点头,表示非常理解。
“然后我就想,我必须跨过见人多就晕这个障碍,我上课的时候就不停地在心里跟自己说,下面坐着的都是萝卜、土豆、丝瓜,”顾停云淡淡笑了笑,“时间久了,我竟然真的不再晕人了。”
周钰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对他投以赞赏的目光。
“天知道坐在下面的那帮学生嘲讽了我多少次,不过我不在意,反正我也听不到。”顾停云推了推眼镜,平静地说,“我不去看,不去听,那些不好听的话攻击不到我,它们就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了。”
敢情绕回我身上来了。周钰哭笑不得,本以为对方纯粹是在讲自己的黑历史,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为了开导他。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喻宵,眼神里的含义很复杂,好像在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铁了心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了。
顾停云对他笑笑,“周兄,路都是越往上走越难的。回头你不可能甘心,那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还能怎么办呢?”
“靠!”周钰听完这话直接一拍桌子,高高举起酒杯,“你真烦!干了!”
袁千秋在一旁听得明白。顾停云就是这么个人,你向他吐苦水,他不会说安慰你的话,真也好假也罢,他会给你讲一些他自己不称心的事情,让你觉得他过得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就是他安慰朋友的方式,永远这么非主流。
周钰跟顾停云两个人喉咙一响,又是一杯下去。
酒到心头,春满人间。
“都是三十岁上下的老光棍,一个人在社会上打拼,谁活着容易?借你一句话,这都不算事儿,歇两天就又是一条好汉。”袁千秋也加入进来,不管死活就是一大口酒下去,豪情破天光,“干了干了!”
喻宵的目光一直没有从顾停云身上移开。
他觉得喉头很热,心口也很热,一句话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