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四

卫容这一声更像是训斥,责备她胡言乱语,晚芙在众人目光里垂着头,思索半天,却没找到一句合适的回答

那蛊师突然转身向卫容逼近,手做虎掌状就袭来,撕下卫容的一片衣角。

卫容从推车上抽出一把长匕首,刀锋一旋,立即有一泼血从蛊师腹部涌出,那蛊师按着腹上伤口,捏着卫容的衣料子,暴怒道:“你们这些恶人,我必要下毒蛊,我要你们,你们生不如死。”

他跌跌撞撞的要逃走,晚芙却飞身去挡住他的去路,她回头看了一眼卫容,却像被烫伤一般低下头去,对蛊师道:“不要拿他的东西,还来,我把你的东西给你。”

长袖起伏之间,没人看见晚芙给了蛊师什么,待她回来时,肩上多了一个伤口,皮开肉绽的。

她将那片衣袂放在卫容的膝盖上,却至始至终什么也不讲。

卫容垂眸看着,眼底的神情不明不白,他缓缓抬手,握住新夫人的手,“夫人,我们走。”轻风不领情,那衣料子从他腿上落在地上,被人践踏进尘埃里。

晚芙终于鼓起勇气,追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到了今日,你还是没有话问我吗?”

“问你什么?”

“我以为你会问我当年为何离开……”

卫容将手抽回,似乎抽掉了晚芙所有的力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果然没猜错。”她喃喃自语,勉强站住,“卫容,你当年说会还我一颗心,现在我想要它。”

他示意停步,身形停在阴影下,那么长那么细,有那么一刹那,仿佛要为那句话折腰,“对不起,那句话我早忘记了。”

我一直这样觉得,即使是我敬而远之的臭豆腐摊,只要常年开在我家隔壁,我没准也会在哪天饿急的时候舔上一口,日久深情是人之常情,再好比我与穆怀春只相处了一个爽秋,堂也没拜,房也没圆,还是收养着他的拖油瓶,想一想他可能死了,还是会有些不安。

但卫容真是个无情的例外啊,如若他的绝情不是因为气恼晚芙当年的不告而别,那么即使桃花蛊破解,他也当为过去缅怀,不该是这样冷血的。又或许他真的不爱晚芙,一点也没有。

我实在无法担待晚芙承受的现实,她始终在自欺欺人,她期盼着除去桃花蛊的影响,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自己,哪怕是一点点,也能叫她从心尘中开出花来,可是眼看着那花已经败下了。

自那日之后,邵爵便认定,卫王府是个是非地,他将我和小豆子从王府带入寒酸的小驿站,这夜星斗成云,满城温风, 我和小豆子正在夜街里舔着牙缝中的桂花糖,忽然见到卫容的几个贴身侍卫迎面过来。

邵爵是快人快语,话语直接,问起卫小川何时能出府上路,侍卫表示很为难,说近日王爷全城搜人,缺人手,随后他们又问:“骆姑娘那个朋友还在不在?在何处?”

我摇了摇头,“你们该回去对王爷说,有时候心急也晚了。”

数日已过,我一直怀疑晚芙是不是应验自己那句话,已经死了,邵爵说我真的没心没肺还没肝,我解释:“先猜坏的结局,如若她还活着,自然值得庆幸,如若真死了,至少有个心理准备。”

他想了想,道:“你还真是个心态乐观的好姑娘。”

闲游中拐过一面微熏的街墙,忽见路旁团着一群人,其中趴着一个死人,身下一滩血。

待看清那身奇装异服,邵爵已上前探其人鼻息,他拍了拍手,回头道:“你我都小看了卫容这个王爷,没想到下手如此狠毒,当日一刀竟将这蛊师扎成重伤,看来是自医了几日,却没治好,死在这里。”

我抿了抿嘴,指了上去,“你看看,看他左手紧攥的什么?”

他上前一动尸体,人群就散作鸟兽状,他从蛊师的手心里抠出一片薄玉,落地如瓷响,椭圆有纹路,如血凝结,通透似冰。我愣了一愣,转而抽出小豆子脖子上那片,对比之后,发觉竟是一模一样。

邵爵奇道:“这两个是什么?”

我思虑了半天:“你手上的是死人的,我手上是穆怀春送我的。”

他眉梢一挑,几乎要笑出声,“穆四少真是十分大方。”他将红玉擦净放在我手里,“拮据的时候当钱花吧。”他最近大概被邪风所侵,望着我总是一副欲笑不笑的模样,我快接不上话了。

我们在洛阳几乎夜夜笙箫,逛逛梨园,吃吃零嘴,不知不觉也忘了时间,直到有一日,小豆子从外面跌跌撞撞的冲进门,说看见了晚芙。

我们赶到木芍药园,八月初,木芍药早已没了,却有人在枝头系上了金绢做的花苞,花色点翠,惊心动魄。而晚芙就倒在花下,数日未见,她已经太瘦了,脸颊凹陷,身体像一把柴火,她的胸口没有起伏,近乎死绝了,直到我喊她的名字,在第七遍的时候,她才睁开眼睛,安静的看着我笑了笑。

我记得她说过,在洛阳的那五年,她从不踏出卫王府,因为她害怕在离开的时候,卫容恰巧回来,一再错过。不巧,因为卫容每次回府的时间,她都错过了木芍药开花的季节,他一直说木芍药是城中之艳丽,她却不知他眼里的艳丽是什么样子,我想她现在是想在死前看一看花,尽管一切都是假的。

她穿着不知何处偷来的嫁衣,衬着她的脸色越发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快不行了。

那桃花蛊的反噬折磨她数年,终于到了她能解脱的时候。

我头一回面临真人的生离死别,竟然不知所措,她却平静的握住我的手,“骆姑娘,谢谢你带我来洛阳,我原本是想来见见他,再看看木芍药,如今花人两相见,够了。”

“你独自离开,就是因为大限已到?”

“恩,反噬很厉害,我不想你们看见我丑陋的模样。”

我从怀里取出那片红玉,“我没有什么能力,也帮不上你,请你原谅我,不过,你被蛊师抢走的东西,我帮你拿来了。”

她轻轻一笑,嘴唇就龟裂的流出血,“我答应过姑娘,带我来洛阳之后带你们去找伏羲教,如今不能亲身实现诺言了,就把这东西与白驹一起都送给你,请你收下吧。”

大概是时间不多了,她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天,眼眸朦胧抹着一色灰蓝,过往的画面仿佛溶入她的血液,生生死死不肯流走。

我眼中也仿佛出现幻觉,仿佛看见那年的卫王飞扬跋涉,那年的苗女红润如珠,鲜衣怒马间,她随他来到洛阳,一路大雨,一路喧嚣,她本想告诉他:从今以后,宝笛跟了你,请你不要将宝笛弄丢了,可这句话终于还是被大雨淹没,她将耳朵贴在他怀里,心道这就是全天下的声音。

我转身跨上小白龙,疯了一般往王府赶去,卫容那时正在檐下望着阳光,纵然有病,却也是满脸辉光,他活着,晚芙却要死了。

“阳光每天都能看到,但你的晚芙就要看不到了。”

他望着我猛然一惊,却摇摇晃晃从推椅上站了起来,他们都说他双腿染疾,原来让他最痛的却不是这个,他踉跄间夺过我的马,就那么飞驰着消失在洛阳街的那头,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动容。

纵然我拔腿狂奔,最后也迟了那么一步,眼前最后的一幕,是晚芙在木芍药园中望着一角天色,她体面的闭上了眼睛,我以为那只是一个缓慢的眨眼,可她却再没有睁开。卫容跪在花间,像是失去了力气,将脸贴在她脸颊上,试图给她温暖,试图听她能说出的任何一个字。但终究是来不及的,此生最短的也不过是三个字,却不知他说没说。

都是情,生时生涩,死时喧然,声声叶叶,目目夕阳,天地那么安静。隔着一扇园门,门中是一个世界,门外是一个世界,而生死已是两个世界。

“宝笛,那颗还你的心,我一直留着。”

原本我们是打算三日后启程,但到了那日,王府的下人追在身后,他们对卫小川道,卫容已经到弥留之际。

我突然想到一个词:生死相随。

在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邵爵之后,他又开始看着别处,不想我浪费时间在这里,我又给自己找理由:“拿人马匹,替人/消灾。”

我们陪同卫小川重新回了洛阳王府,见到卫容的时候,他早已面色青蓝,像是中了剧毒。他从昏迷中舒醒过来,睁眼的瞬间有片刻的安静。

“骆姑娘可否独自留下,有句话想请教姑娘。”

只剩下我与他后,他从枕下取出我交给他的红玉,放在床沿,道:“虽然是她的遗物,但终究在我这不能长留,希望能送给你,倘若不是你好心送她来,我与她今生再不会见面。”

“见与不见,都是你们的决定,无关我们这些外人。”

他点了点头,“那日,她与姑娘还说过什么吗?”见我不语,他合上双眼,“到了最后,她也没有对我说一个字,是不是恨我如今无情?”

“都已经死了,在乎这些又有什么用?”我舒了一口长气,把我所能想出的最伤他心的话说出来了:“那年,她随你到洛阳的路上原本想告诉你,万里江山,有缘也难聚,所以,请你不要把她弄丢了,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说这样宏大的话。”

我看见卫容的手在被褥下颤抖,像是忍耐极大的痛苦,“我一直以为,她腻味了在我身边孤单的日子,早已嫁人了。”

“她这两年哪里也没去,只是回到苗寨,还有……她对你下桃花蛊的事,你必然是不知道的。”

卫容猛然睁眼,不仅仅是吃惊,还有许多复杂的额情绪,“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为了爱你,她用命做赌注,对你下了桃花蛊,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桃花蛊破解之后,她受到了反噬的痛苦,因为不想死在你面前,所以才离开洛阳,你必然也是不知道的,两年后的今天,她回到这里,本只是想在死之前见你最后一回,这一切你都是不知道的。”

那一刻他有所动容,肩头不住颤抖,可终究是知道的太晚。罢了,一个将死之人,我何必这样伤他。我想走,他却突然伸手抓住我,用了垂死的力气。

“那么我的故事,姑娘可不可以听一听。”

那年,卫容正二十二岁,生的俊丽潇洒,自幼长在皇土,因看管八方,所以到了洛阳,初到洛阳的那年,他心里有了一个倾慕之人,对方是个卖茶女,不肯接受与他身份地位巨大的差异,与他一再断情。

他那时候年轻气傲,又或许是为了赌上一口气,他目无一切,认定即便是得不到也要得,于是想尽办法,他为了桃花蛊术慕名赶赴苗疆。

他叫人取了卖茶女一根长发,准备以此下蛊,谁想在他下蛊之后,蛊师却突然抬起头,稀奇道:“奇怪了,这一缕发丝的主人好像并非是洛阳城中的人。”

他不解,这一夜来,这根发丝都被他保存在衣襟里,怎么会弄错呢?

他回到留住一夜的竹阁去找,这才恍悟,原来他住的那间房原本住着这家人的小女儿,因为女儿外出采药,主人才把这间房让给客人,女子头发的长短又极相近,必然是他错拿了粘连在被褥上的长发。

大错特错,他对竹阁人家的女儿下了桃花蛊,已经于事难补,他请蛊师将此桃花蛊斩断,蛊师却摇头,“桃花蛊一旦破解,就会反噬,王爷必然会在两年之内染疾而终。”

无可奈何之下,他心烦意乱的过了几日,就打算走了,却鬼使神差,再次路过那户竹阁,那苗家的小女儿已经回来了,他遥遥看见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坐在竹阁上编着小辫,白皙的脚踝上挂着银花铃,在半空调皮的乱晃。

光影在那瞬间有了错位,他看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