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八

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俗话还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相信前人的总结。

万蛇谷的谷主以毒为生,他手下之人又有几个好鸟?

我向后退,与她隔着一室之远,这才不动声色的环膝坐下,心里盼着邵爵足够机灵,能突破这个密室。

漫长的时间过去,她先开了口:“姑娘,是不是有人前来搭救你了?”

有是有,能不能救的出去就另当别论了,“不好说。”

她眼中清光漫起,道:“要是能将你救出去就太好了。”

“你呢?没人来救你吗?”

她摇了摇头,光洁的额头轻轻靠在铁栏上,“我在这被关了近一年,没人知道。”她又问我:“姑娘是因为什么事被伏羲教抓来的?”

我想了想,道:“因为我……夫君……”造下的孽。

她似乎很为这答案动容,点了点头,“我也是。”

交谈之下才得知,原来她是为自己的夫君偷了舜息的东西,人家半路找上她,她却不肯归还,还将东西藏了起来,所以才被抓来了,这样相比之下我的品格果然高尚多了。

一旁长明灯如夜中独星,生出一线黑色的烟。我与她的视线不期而遇,她疏忽道:“姑娘,如果你能出去,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想了想,道:“如果我说不呢。”

她笑着,“不帮也要帮的,我相信姑娘你能到这里与我相遇,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当一个人绝望了,发现无法胜天之后,就会开始相信命运安排之类的鬼话,我觉得有些可笑,正要拒绝她,角落里的一块四方青石板便突然裂开了,孟三灰头土脸的把脑袋伸了出来。

“小姐!乘着外面乱,快跟我走!”

“发生了什么事?”

“打起来了,总之你别问了,快跟我走!”

我连忙站起来,又回头看向唐千寻,“要不然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她悲凉的笑了笑,手指撩开衣摆,她的两处脚踝触目惊心,上面锁着铁链,只怕是由来已久,玄黑的冷铁已陷入骨肉中,溃烂的不可收拾,俨然是废了的一双腿。

孟三在一旁焦急催促,我顾不得她就要走,她却突然叫住我,随后取下头上的玲珑簪,在大腿内侧划开一个深深的伤口,竟从血肉深处挑出一块东西,与发簪一起塞在我手里。

她翻身跪在笼中,拽紧我衣裙,几乎在恳求我,“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出去,但恐怕是一场空想了,姑娘也许是我今生所见的最后一人,看在这缘分上,劳烦去将这两样交给我夫君。”

我刚要挣脱,她却忽然滑下一滴眼泪,瞬间石室黯然,好像只为衬托她那颗泪珠,冷艳如她也会为了救夫君说出缘分这种无稽之谈,无可奈何。

“我试试看,可是如果我找不到他呢?”

“我夫君靠这个救命,如果当真寻不到,也是天意弄人,这些就都送给姑娘了。”

我点点头,一股脑塞在怀中也顾不上多看,忙与孟三钻入洞中。走前回头看一眼,见她背对我靠在笼中,黑发淌在笼外,蜿蜒如水,静若河山,她脸上有一串眼泪落了下去。

一路曲折,我们走了大半时辰,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此时地面真是夜里,我和孟三正站在树丛之中,遥遥见那坟场,正有两三点鬼火,远方有几人朝我们奔来,正见邵爵卫小川和小豆子,邵爵始终有些警惕,将我往身后拉,这才对孟三点了点头,此间再无话,我们便骑上两匹马狂奔不止,一路出城去。

直至到了落脚的驿站,睡一觉起来,我才得知,原来是孟三主动找上他三人,里应外合,在伏羲教被分散注意的时候,乘机把我救了出去,我当即有些后悔,此前不应该那样对待孟三,也不知道舜息知道后会对他如何。我再次想起舜息的脸,心中七上八下的,还是决定先不提此事。

卫小川与小豆子去楼下点了酒菜,邵爵独自正站在窗边,依旧警惕的望着来往的人群,听见我一声叹气,这才合上窗子转过身来。

“睡得还好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半响道:“小哥,真没想到伏羲教的祭司就在那城里。”

他欲言又止,轻声道:“你看过那个祭司的脸了吗?”

他手上多了一条红肿的伤,多半与舜息交过手,他一定看见了舜息的脸,他自然与我想的差不多。

我点头,“可他不是穆怀春,他们给我的感觉相差甚远。”

他的目光停在我脸上半响,似乎不想讨论下去,“远征队里有些人被收买了,伏羲教已经开始警惕,我看继续往前摸索只怕会碰壁,你看呢?”

“那咱们就先回浔阳,等各大派商议再作打算。”

只是我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孟三说过的话,现在江湖里不知还有多少人被伏羲教降服,只怕是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下一步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我心情有些复杂,想回家又不想回,怕见了骆生,会认不出把知道的秘密说出口,伤害他也伤害自己。这些解不开的烦愁一直在胸口,几乎团成山顶的雪球,一路滚下来。

这月里附近的城中有大量的平民失踪,不久后就会成为死尸出现在郊外,都是精气全无,肢体扭曲,枯如废木,我们猜到是伏羲教在出行,看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当即启程,一路南下。

日下长秋,城乌夜起,大致是心情不好的缘故,近来也都睡不着,我扭头看了看睡得横七扭八的小豆子,把他往床里推了一推,开门便出去了,有了被绑架的经历,这回不敢走远,只站在长廊方窗下发呆,月色那么狡诈的照进来,把我的身影照的歪歪曲曲。

脑子里有关月色的回忆有两处。一处是在我十一岁的时候,骆生头回兴致勃勃说要煮汤,夜里把我绑在柱子上,非要我喝齁死人的蛋花汤,我挣扎中一脚蹬过去,蛋花就洒了他满脸,被月色照的莹白发亮,我当时心中感慨,这是多好的哥哥啊,满脸蛋花却还是英姿飒爽的,后来他告诉我,英姿飒爽是形容女人的。

另一处记忆是关于穆怀春的,我记得月色照在他指尖上的颜色,淡蓝色的莹莹一点,好像很温柔,他的手不适合拿剑。

月亮的回忆,总会让人惆怅。

“你在看什么?”我闻声回头望去,隔着一段黑暗,另一截月光下,邵爵正垂着头,折着手中的东西,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微微抬起一点头,又问:“看什么?”

“刚刚在看月亮,现在在看你。”

他轻轻一笑,揽过窗台上落的一只灰头夜鹰,将手中字条系上去,自觉解释了一句:“我在给师父传话,说近日就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一时相安无话,他站在月色下,素色的长袍轻柔的垂在脚边,微微一动,垂袍如浪,我忽然想起初次见他,乌纱下秀长风目,那一眼便知是我所赏心悦目的。

“当年你是因为救我,才受了重伤,以至于不能用刀剑,我哥哥说过,刀剑是江湖人的脸,是我不对不好,不够机灵又笨,牵连了你。”

“都过去了,我不怨你。”

我往黑处走,像是找到安全的位置才停下,一鼓作气,“这三年我一直孑孓一人,究其缘由,不过是没有找到一个有缘的人,其实我也没有贪念,那个人不用特别疼我护我,只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别让我一个人就好。”

他越发安静,问:“你想说什么?”

“小哥,如果我嫁给你,你会怎样?”

他微微趄趔,耳根居然红了,他的手扶上窗台,垂头似在冥想又似乎在看地上的月霜,有一瞬间他用眼睛偷偷看我。

果然啊,他是不愿意的,一个女人,嫁了三回还嫁不出去,无端端还带着一个拖油瓶,每一部片段都能写做血泪史。也许是我自己太傻气,自以为天下真有一心向我而不在乎的人。

我微微叹口气,想对他说这都是惆然的玩笑话,谁知一抬头,看见卫小川抱臂靠在门边,位置实在刁钻,即使那么近,月色却只停在他胸前第二扣上,照不清脸。

“十足的笨蛋,不解风情。”他侧过脸看着我,“我说啊,他不答应我答应。”

骆生的话,世事来得快去得快,男子也一样,难求的费劲,好求的又不老实,他这种人只怕是对哪家姑娘都一样,不过依我看,卫小川这号人物不会拈花惹草,因为他舍不得自己的荷包。

我微微哼了一句,要从他脸上找回点丢失的面子,“我这穆夫人哪里配得上你这般风华正茂的人物。”

他肩头微动,半天搜出一句短话,用力砸了出来,“挺好的嘛,风韵犹存。”

“……”回屋我望着榻上这么大个儿子,实在惆怅的厉害,往后怕是变不出一个夫君了。

翌日启程,我们三人无话,驾马狂奔,一路看风生云起,夏败秋生。

这日天气焦热,但因为离浔阳的地界越来越近,心情总是平静一些,这便有心在古道路边喝点陈茶,对于前几夜的事,我只字不提却心有余悸,再不敢去想,闲余中忽听路人私语,这才得知正路过龙城,我这才恍然想起唐千寻的事,一心觉得不能辜负他人期望。

我提及此事,碍于前几日的尴尬,邵爵没有作响,而卫小川突然抬起头:“我说,那人给你钱了吗,你就去帮人跑腿?”这两人显然都不靠谱,我决定独自进城去万蛇谷,带着胆大包天的小豆子壮胆。

万蛇谷在龙城北端,穿过龙城已然走进荒郊,再横跨三条溪水之后,眼前便绿云杂生,深邃的峡谷终于就在眼下,入谷几番打探,再用银两疏通,终于有人肯带我们去见谷主。

当我见到唐千寻的夫君—万蛇谷的谷主时,便从怀里掏出小荷包,里面那些血已干涸成了褐色,我不把血擦去,也算是对唐千寻的尊重,让他夫君历历在目,感通身受,方才让他知道她为他牺牲了多少。

可我如何也没想到,我才把那些东西放进垂帘后,谷主便重重扔了出来,唐千寻的荷包与发簪一起失力的掉在地上。

谷主从半片垂帘下露出脸,万蛇谷的谷主,绝对是配的上唐千寻的男人,他慢慢抬起睫毛,嘴唇几乎未动,“送客。”

本来我就是个免费跑腿的,没好处也罢,却还得不到一句多谢,本就有气,现在还看不出一点人间真情,只剩下世间男子的薄情,登时就硬气起来,愠怒道:“尊夫人为了救治谷主废了双腿,只怕今生难以相见,谷主当真不收?”

他看着我毫无反应,我摆摆头,想着谷主本就是病着,也不能奈我何,便壮胆道:“唐姑娘真是瞎了眼。”

他五指一动,放下垂帘,一直以来的声音都无关痛痒,“她口中的夫君恐怕在淮南城,你别再来烦我。”

我突然想起来,好像的确是耳闻过江湖上的一场大戏,说的就是万蛇谷的谷主被夫人戴了一顶扎扎实实的绿帽子,对方似乎还是万蛇谷的仇家,如此响当当的大耳光打在万蛇谷的脸上,可谓是非常出名非常丢脸了。

我灰头土脸的出了山谷,实在觉得差事难当,要想积德靠这个,实在艰难,这世道也真是不公平,像她这般的女子,有了有钱有势的夫君还要挑,如我这般的可怜蛋,没有夫君更加找不到,真是旱死的旱死,涝死的涝死。

小豆子道:“娘,不要紧,你找不到男人就受不了伤。”

呵,还挺有哲理。

我郁郁寡欢的出了城门,便看见邵爵与卫小川靠坐在人走茶凉的茶铺子里,人各一方,身影交错,仿若画中高低楼台,一时间我居然百感交集。

邵爵:“怎样?办的如何了?”

卫小川:“依我的经验,来去这样匆匆,一定是碰了一鼻子灰。”

小豆子乐观道:“还算顺利,他们也没打没骂,只是拿着扫帚请我们出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