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五

一路逆水而行,走的慢了些,却是为了避开官府的追查。

穆怀春在寻找一位铸剑师,需要修补惊香剑。

因为惊香的剑锋上有一点小小缺口,他举起剑对着阳光端倪着,问:“你摸着良心说,真的有好好对它吗?”

我发誓,这三年来我只拿它除过院里的杂草,最多砍过两次木头,哪里知道它这么经不起折腾。

到了午时,大家都饿了,他便用剑划开水波,很快血水翻涌上来,从水下浮上来一条死鱼,这捉鱼的手法真是一如往昔的粗鲁。

碰巧有游船往下游去,与我们擦肩而过。

船上的都是姑娘,见到船边涌起血水,不禁发出惊叹。

那些女人簇拥在游船上,或侧卧,或倚靠,真是春花争艳,恰在此时,一个女子从船舱中走出来,她站在船尾上朝这边望过来,目光深远而安静,像群花中的一只凤,其他的人都成了她的背影。

她有着天生妖娆的眉眼,眉上擦着两笔桃花红,那姿色真是花妖一般慑人心骨。

穆怀春单腿垂在船沿,忽然扭头与她对视,两个人互相看了良久,直到那处船身变得豆大。

我心中一动,问道:“那姑娘挺好看的,你认识她?”

穆怀春摇头道:“她的目光有些古怪,我以为是你认识她。”

我不满意他的敷衍,更觉得方才从他们眼神里看出点什么名堂。

“你骗不了我,她看你的眼神不止是人看人的眼神,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如果不是你们曾经相识,那就是她想与你相识,再或者……”

他忽然笑出声来,指着小豆子,“快来说句话。”

小豆子从鱼头砂锅边抬起头,鼻子皱了皱眉,“什么味道,好酸。”

酸怎么了?就酸。

上了岸,小豆子便闹着要去吃零嘴,穆怀春独自带他出去了,我累的腰酸背痛,一人留在客栈,站在窗外向外张望,便看见穆怀春站在对街的一角,正在拉扯贪嘴的小豆子,小豆子见什么要什么,他生气了,抬手拎着他的耳朵,骂骂咧咧的往回走。

我刚躺回床上,门便响了,我本以为是他们,便起身去开门,谁知门外竟站着一个姑娘,她的确是艳的出格。我吓了一跳,这不是今天看见在船上看见的那个姑娘吗?

她画眉染骨,轻轻一笑,显得有礼有节,“今日在江上我们见过的,我是来找我的朋友的。”

我愣了一下:“你的朋友是谁?”

她抬眉往里张望:“他叫舜息。”

这就麻烦了,她是把穆怀春当做舜息了,能和舜息做朋友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我抬手就把门关上了,连忙将门闩插上,随即跑到窗边,见小豆子还赖在食摊边,穆怀春也还在和小豆子拉扯,便疯狂的挥舞手臂。

他目光一挑看见了,脸色突然一沉,他会错意了,以为我遇到什么麻烦,居然直接用轻功借力上墙,飞进了窗户。

他一进来就按住惊香,将我挡在身后,警惕道:“出了什么事?”

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你别说话,全给外面那女人听见了。”

便听门外的姑娘笑道:“我是听见了,不用躲藏了,真不明白你们躲我干什么?”

穆怀春这才留意到门外的人影,便走到门前,低声道:“你是谁?”

“舜息,江山千里的,你终于被我找到了。”

我本想拦下穆怀春,但他动作很快,猛然拉开了门:“你认错人了。”

那姑娘凝望了他片刻,面色微微笑着,指腹在他腰间的惊香剑的剑柄上轻轻划过,“错不了,别装了。”她傲娇着微微抬颚,目光很是坚定。

穆怀春神色微微一变,似乎有什么从脑中过,便疏忽道:“好吧,到底是被你认出来了。”

我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忐忑起来,我在想,这到底是穆怀春在将计就计,还是……眼前这个人一直是舜息?

那姑娘望着我,问他:“这位脸色煞白的姑娘是?”

“我收养的……闺女。”

“……”

我们跟着这个叫婴宁的姑娘一路走出了客栈,在灯火的黯然处走进了一扇院门。

院内很大,种了一圈桃花,婴宁烫了一壶酒,坐在院中的案几边,请我们坐下。

她对穆怀春道:“你的惊香就放在我这里吧,明日我找人给你修补它,对了,想听什么曲子?”

穆怀蠢朝我这边靠了靠,“闺女你要听什么?”

我僵直着肩膀,“汉宫秋月吧。”

婴宁目色如剑一样射/过来:“太悲凉了,换一个。”

我惶恐道:“那、那就十面埋伏。”

“你的闺女心事重重的,到底在想什么呢?”婴宁淡淡一笑,起身掀开长廊下的冷珠帘,去了后面:“二位先坐着,婴宁去去就来。”

我抬头警惕的看着穆怀春,低声问:“我快被弄糊涂了,你到底是谁啊?”

穆怀春正含着酒杯,微微侧过头,笑道:“还能是谁?你还真以为我是舜息了?”他笑了,“不过是想做做样子,骗骗她,没想到先把你骗了。”他将手放在我头顶,安慰道:“安心吧,只要有我在,舜息是不敢出现的。”

我相信他,因为他提起舜息这个名字的时候,目望远空,笑容消下去大半,显得心事重重。

不久后从长廊远处走来一群艺妓,她们坐在不远处的桃树下,手持笙箫,奏起了曲子,红粉金香,真是一道美景。

这群艺妓,以婴宁为首,常年在江湖上游走,为有一面之缘的人们谈歌奏乐。

那天夜里,婴宁只是想招待我们,并无他意,情况比我幻象的还要四平八稳。

但是有一件特别的事,当我第三眼看向婴宁的梳篦时,我发觉在那只梳篦上,有一片温润的红玉,它格外明亮,在月光下泛着殷殷的色彩,它被用来充当一只蝴蝶的半边翅膀。

如果千狐老人说的不错,那么舍利这样的宝物确实是舜息的大忌。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舍利子在鬼水湖上被一众江湖人瓜分一空,而后舜息恢复了灵力,他将舍利子抢夺到手。他想摧毁到手的舍利,却发觉它们比铁石还要坚硬,要摧毁实属不易,索性将它们做成各种物件,赠予江湖人,让它无形间遗落于江湖,就譬如婴宁的梳篦。

回到客栈时,小豆子已经睡着了,我和穆怀春在他一左一右睡下,但我睡不着,便道:“你觉得她专程跑来找舜息,是不是有什么意图?”

穆怀春用手臂枕着头,想了想道:“一时还看不出来,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这世道哪个姑娘愿意亲自找上门的,说不定是有什么孽债。”

他侧头看着我,抿着嘴笑:“继续说,什么孽债?”

“要不然是人命债,要不是情债,你可小心点,人命债不要紧,要是情债就麻烦了,最难缠了。”

他闻言笑道:“若她与舜息有什么情债,我倒是占了舜息的便宜了。”

我瘪了瘪嘴,“你可别做梦了,情债又不是好事,若是闹的不愉快了,可是会变成人命债的。”

“没想到三年不见,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对这种事你倒是比我还懂。”

“女人嘛,没什么比得过男人的,唯独就是情这个字,比男人看得早看得透。”

我扭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侧过身来看着我了,眼睛闪着清光,“那骆大小姐,现在对情这个字有什么看法。”

他把我看的心悸,我别过头去,说话结结巴巴的,“嫁、嫁过好几回了,还能有什么看法……”

“要是遇到了,还要吗?”

“我、我、我怎么知道……烦人,睡觉了!”我抱着被子翻了身,滚到床里去了。

大家都太累了,这一觉睡到晌午,晌午的时候,不知道婴宁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开的门,我一睁眼,就看见她站在床边,着实很吓人。

她垂目盯着我们仨,话里含霜道:“虽然你长得……该瘦的不瘦,该胖的不胖,但也算是个女孩子,你们这样睡着恐怕不大合适吧。”

穆怀春也因为她疏忽的到访吓了一跳,却还是忍着气坐起来,道:“江湖儿女,在意什么无谓的小节?”

小豆子也坐起来,“再说了,我爹和我……”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说那么多,主要还是我们银两不够,舍不得开两间房。”

婴宁想了想,道:“不如三位到我舍下住几日,等惊香锻打好了,你们也可以走了。”

我扫了一眼她发髻上的梳篦,连忙点头:“好好好!谢谢这位姨娘!”

穆怀春无奈的看了我一眼,可能觉得我答应的太快了。他多少有些顾虑,便把小豆子留在了客栈中,又拜托掌柜的看管几天,这才同我一起跟着婴宁走了。

婴宁落脚的这处院落可谓处处玄机,今日白天来,又与那夜的景致不大相同。每走几步,景色都一变,很是惊人。

院里四处是艺妓,有的独自卧在池边的磐石上,有的三两聚在树下,艳丽的衣裙如流水般攀爬在楼亭的四处,真是赏心悦目。

婴宁得意道:“你看,我这里点缀春/色的可不是百花,是人。”

就看不惯她这洋洋得意的嘴脸,我急不可耐道:“人说三个女人是呱呱闹的一台戏,那你这里是几台戏?”

她回头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讨厌我,但那又怎么样?

翌日,趁着穆怀春不在,她突然站在我窗前,又并不看我,只给我一个侧脸,“谎话是藏不住的,你根本不是舜息的养女。”

“咦,姨娘在说什么?”

“舜息不喜欢小孩子,他看你的眼神也不大对,除非他不是舜息,或者你不是他的女儿。”

说多错多,我没说话。

她的脸上泛起深远的笑意,缓缓道:“当年我还是雪扇门的弟子,我们门下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哪位弟子要接任掌门一职,需要先弑师,我自以为自己的武功够高,就接连两夜偷袭我的师父,然而却没有成功,反被师父削掉了一根小指。

“那时候舜息他为了,便不惜去杀了我师父,灭了雪扇门。”她终于扭头看着我,目光冰冷,“我要他留下来,他必定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