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六

我觉得婴宁说出这样的话,无非是因为有一股不自信的优越感。

这三年,我也算看过许多门生与恋人的分分合合了,我觉得情之一字,其本身就是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始,再经历一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最后再由微不足道的小事终结罢了,非常脆弱。

在二人最终托付一生之前,一切都是浮云,都是狗屁。所以中间的桥段并不值得歌颂,或许还会增添分道扬镳的凄凉。

不过,她的话还是让人震惊的,一个邪教的祭祀,一心只有称霸江湖的夙愿,怎么会分心于红颜呢?

鬼知道是真的假的。

整个清晨春雨绵湿,一个早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这屋里的墙上挂着一支萧,萧尾上悬着一对白玉兔,实在是件美物。

我取下来对口一吹,这声色浑然绵长,比起玉笛更有深意。

其实我不会吹它,吹得非常之难听,基本上是自暴自弃的自娱自乐。

正吹得兴起,便看见穆怀春来了,他笔挺的站在远处的月门之外,一身乌衣垂坠,微曲的头发高束,像是画框中的人,但是他突然抬起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

“这一大清早的,吹的什么鬼。”他坐在我身侧,道:“赶快停下,耳膜都穿孔了。”

“啧,又不是吹给你听的,我吹得自个儿高兴!”说完我吹得更用力。

他笑:“那可要对不起了,我可能要说点什么,扫扫你的兴致了。”

“怎么了?”

他一脸严肃,将头往下沉,我也跟着他把头沉下去,两个人明明坐在石阶上,却好像恨不得将脑袋贴在地上。

他沉声道:“从这几天观察来看,这个婴宁和舜息关系匪浅,她美言其说是帮我修补惊香,其实只想把剑押在手上,不放我们走,我担心她后面有什么动作,所以你先走吧。”

“她能有什么动作,无非是想留下你。”

他想了想:“我看没这么简单,你就先听我的,先离开这里,去客栈和小豆子回合,然后去找一家叫永福的客栈,等我把惊香偷出来,就去找你们。”

“也好,那婴宁正巴不得我先滚蛋,那你自己可要多小心,千万小心美人计。”

他直起身子,歪着头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关心我了?”

“那我能说什么?祝你早点死吗?”我快步往屋里走,想了想又站住了,回头看见他还坐那,目光追过来,冲着我笑,笑的挺好看的。

“那个……可别死了啊。”

我离开的很顺利,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意我。我回到客栈,与小豆子回合,二人又找到了永福客栈。

客栈的老板是个大胡子,一见到我,立刻上前探问我是否姓骆,原来穆怀春早在此定了天字房。

小豆子冲进天字房,把自己卷在床上的蝉丝被里,高兴道:“真好真好,爹现在好舍得,一定是发财了。”

我有些不安,“未必是好事吧,穆怀春一阔绰,我就觉得反常。”

小豆子眨了眨乌溜溜的眼,慌张道:“你什么意思,我有点怕怕,咱们身上有没有盘缠,还是回浔阳吧。”

我乜斜过去,不满道:“你有没有良心,你爹还在呢,不准走。”

“我明明听那个姨姨叫爹别的名字。”

“不要相信,他就是你那个爹,那个坏姨姨这么做,无非是想……是想……”

她想干嘛呢?如果她知道那不是舜息,她会干什么?她手下几十个艺妓,看上去都是厉害角色,很难说是不是伪装成艺妓的江湖人。

现在这世道,四处阴谋,尤为危险,尤其是女人最是信不得,像婴宁那样漂亮的女人,就更加信不得了。

我扶桌站起来,“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我在天黑后去了婴宁的院落,那里重楼紧锁,但还好枝叶攀上了墙,所以我顺利伸着树枝爬进了院中。

此时的艺妓们都聚在更深处,重楼玉宇,笙箫为伴。

很庆幸我无需费尽找穆怀春了,他已经坐在池边巨大的青石上,左腿屈起,单手持着一只牛角杯,脸上挂着笑意。

而婴宁正应景的跳着舞,一颦一笑学的都是敦煌飞天的仪姿,四周花叶偏偏刁钻,交错着挡住我大半片视线。

看起来大家都蛮高兴的嘛,呵呵。

我发觉那只梳篦已经不在婴宁的发髻上,便猫着腰去了她屋里,上至房梁下至榻底,找了个遍,终究是什么都没找到。

待我回到桃花池,乐声已经歇了,婴宁说:“姑娘们今日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女人们叽叽喳喳,用琵琶半遮着面,蝴蝶一般散了。

我躲进一旁的空屋,墙上镂空的窗棂正对着院子。

穆怀春还坐在原处,婴宁正跪坐在他面前,衣裙占据了大半个地面,她将琵琶平放在身前,一边紧着弦一边道:“你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你那收养的闺女这么夜了,却还是不回来,做爹爹的不怕她被哪家的俊少爷拐走了吗?”

穆怀春笑了笑,聪明的没有接话。婴宁又说:“我知道你想走了,我还以为六年前的一切,会让你深深挂念我,看来并没有。”她用那么孤独落寞的声音说着,“过去种种,只有我铭记在心。”

穆怀春直言不讳道:“江湖不大,即便今日一别,分别也不会太久,还麻烦你把我的剑取回来。”

婴宁苦笑两声,唤来几个姑娘将惊香拿来,依在池边。

她道:“江湖虽然不大,但天下太大了,下次只怕很难再见你,不如走前抱抱我吧。”

这女人的伎俩还真多,那些桥段在故事里是怎么描述的?

无非是离别时二人相拥,想到生离死别,一时忘情,两人便滚进了被褥。

穆怀春坐着没动,婴宁却已经不顾左右,双手攀上他的手臂,又将头靠在他肩上。

我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她在穆怀春肩上露出的半张脸,她眉眼微颤,脸上忽然挂上狰狞的笑意,非常瘆人。

她随后的举动,也让我十分错愕,她从袖里极缓的抽出一把半臂长的铁锥,缓缓的举起来,对准了穆怀春的后颈就要刺下去。

我擦,就在前几日,她还耀武扬威的对我说着舜息的真心,现在却要杀人了?这是哪一出啊?

谁知下一秒,艺妓突然从黑暗中涌现出来,她们均拿着刀剑,将穆怀春包围在其中。

我顿悟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女人的泄愤了,这恐怕是一场预谋,从一开始,她们就算计着要杀了他。

在这间隙中,却见穆怀春一掌打在婴宁肩上,一手格挡铁锥,却被铁锥刺伤,他翻身下了青石,足尖一勾,将倚在池边的惊香踢起来,在半空接住了。

艺妓早已动手了,却还是没他快,剑挥出去时,已遭到穆怀春的反击,他一挥惊香,便见几十把明晃晃的剑在眼前断成两截,再一挥惊香,所有的艺妓惊叫不已,向后甩出去,定睛一看,每个人的手腕上都被惊香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穆怀春站在人群之中,冷笑道:“早知道你们没安什么好心,现在总算露出真面目了,这样也好,免得我再继续假装。”

他用衣服擦着剑上的血,道:“别以为我不杀女人,在江湖里,可没什么男女之分,只有该活的和该死的,但我今天可以不杀你们,你们也别再来惹我。”他抬起头,一道犀利的白光从眸子上闪过,“让开。”

按照我的经验,当气氛闹到这么僵的时候,只有两种结果,继续斗,或者一方认怂。

很显然,婴宁不怂,她突然袭过去,手中铁锥飞了过去,穆怀春一个旋身,用脚尖踢掉铁锥,便飞身上前,用惊香指着她白皙的喉头,动作之快,近乎完成在眨眼之间。

因为视线制约,我只能看见婴宁漂亮的左脸,一脸的仇恨与不服气。

她冷着脸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何要杀你?”

“问什么问,你何不自己说呢?”说着,他手中的剑一侧,完全贴在她脖子上。

不知道为什么,婴宁的脸上有一种悲壮,那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然。

但也算在这一刻,我突然对她有了些好感,至少我知道,她不是站在舜息一边的人。这一切应该只是误会一场,是时候让她知道这个人并不是舜息了。

所以我开窗跳了出去,穆怀春看见我,大吼一声:“谁让你回来的!”

我就知道他要生气,连忙鬼扯道:“是你儿子逼我来的!”

“回去非要揍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