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不堪折枝

天原五十三年, 大难不死的四哥卫椴淳王,终于在懿贵妃的鼎力支持下发起叛乱。

身为追雁堂堂主的他竟力挽狂澜,得到众多江湖帮派的帮衬。

那一年天地仿若陷入灾难之中, 朝纲与江湖风云万变。

自我从南疆归来不久, 母后便病逝了, 那高高的宫墙之内再也没有我可以眷恋的一草一木。

也是那年, 我身负重伤, 幸得几位江湖友人相助,从万丈火海和刀光剑影中带着小福脱身,自那之后, 我便决定从苍茫的江湖海海之间消失,与刀光剑影两断。

我退隐了江湖与朝廷, 远离了纷争, 无论是千金公子还是小川王爷, 都已与前尘隔岸相望。

小福说这样最好不过。

如今我深居山中,走一条石路, 点一盏青灯,雪天便手持一折纸伞,塞一怀香炉,然后扶着她,只此一画就很足够。

她总是笑话我:“好像一个刀客从良, 一身的文人骚客气息。”

我最喜欢看她笑。

每年春至, 我都会陪她回一次浔阳城。

小福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去之前在老店点上一碟茶饼一壶山茶, 她总念叨, 即便如今物是人非,还能吃到这些老东西, 她觉得很幸福。

结账的时候她会帮骆生打包一些,走前不忘对掌柜埋怨,说店里体恤的老伙计怎么换了,又说茶饼怎么越来越寡淡,回到车上,她又问我笑什么。我喜欢她这样碎碎叨叨寻常女子的样子。

一路停在山庄前,徒步上山走到骆生坟前,她也还是照旧唠叨,她一边擦着墓碑一边质问他,怎么总跑到她梦里打扰她做美梦,又问怎么还要托梦找她要钱,是不是在那边染上恶习,学会了赌博。

直到去年,我听见她在骆生坟前轻声问:“你好久没来见我了,是不是去投胎了?”

这六年,她从不迈入山庄一步,只是站在凌乱的草木间遥遥望着,她害怕。

春去春来,这年小福犯了心悸,整夜整夜的失眠,我将她抱在怀里,她不住的喊我的名字,说喘不上气,她又说这是打娘胎带出来的宿疴,怕是没得治了。

我不信,带她走了一趟药王谷,谷主与我是旧交,见我竟还活着,便设宴与我痛饮三杯,后将谷中新人一一带出做了介绍。

小福本就不太喜欢这样,尴尬的笑笑便独自往药园去了。

谷中的新管家格外惹人眼,那人是坐着木椅被人推出来的,他面目尽毁,时刻戴着一张银面具,且既哑又瞎,唯独剩下听觉嗅觉。

谷主说他曾是江湖中人,因门派纷争被伤后退出江湖,后苟且存活路过此地被谷主收留,便留了下来,他是个百年一遇的闻药奇人,再复杂的药粉只要他闻一下也能分辨其中成分与粗细。

有家仆在侧递上热茶,管家伸手去接,抬手时五指从袖底露出,上面有一物熠熠发光。

我心下一惊,怔楞住,是皇天。

恰在此时,小福从门厅回来,她唤了一声我的名字。

管家闻声手指一颤,热茶从杯中洒出烫在手上,他却毫无知觉,只是垂头抚袖盖住指上的皇天。

我没有告诉小福,也不知如何告诉她,邵爵还活着,是那样的活着。

秋后我独自回了一趟药王谷,约见了邵爵。

他用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写字,和我聊了往事的细枝末节。

那年他被蛮空派以清理门户为由,他奋力抵抗有幸活了下来,他被谷主救后,在药王谷养了一年的伤,这一年全然不问窗外事。

知道后来,他听到江湖上的流言,说我们都死了。

他在桌上写:从前以为瞎了哑了腿断了不算什么,现在才知道瞎了哑了任其一个,也会使人变成废人,现在,即便是有人当面拿剑指着他的眼睛,他也无能为力。

我答应他每年开春带着小福过来,来为她治病,也让他看看她。

走前他问我穆怀春到底在哪里,我没有回答。

他坐木椅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终究抬手写道:别告诉她我是谁,也别让她老在枝头。

六年风雨,跌宕沉浮,前尘好似都变成了虚无的不真实的梦境,生死离别到了最后,全是一场空。

只有我还清晰的醒着,一寸寸的感受到悲凉与凄切。

但好在我们还活着,相见若有唏嘘,不如不见面,相识若会伤心,就不如不相认。

那天深夜我回到山中,看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阶梯上,依靠着门,睡眼朦胧望着下玄月。

她总是一个人坐着,不笑也不哭,从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遥遥见我走来,才对我笑,眉眼如山令我心疼。

六年了,她在,月色在,我那样望着她,有一种非人世的错觉,我想告诉她一切的真相,告诉她真的真的不必再等了。

但我始终开不了口,我不知怎样告诉她穆怀春已死,也不知如何解释,其实那枚后土是我从干涸的鬼水湖底的一截指骨上取下来的,也是我将它放在山坡的磐石上,亦是我敲响了门。

或许,我也不必说破,因为她都明白,她只是假装看不懂。

这些年,她在院外的山坡上种满了柳叶桃,足足种出一片花海。

那花四季常开,她却不让我和家仆靠近,她总说这花有毒,人畜不可近,但当我问她为什么还要种时,她又只是笑笑。

她说:“我今年二十九了,其实是借天多活了二十余年,是我命好,但我这辈子又欠了太多人,我想他们有一天会回来的,所以有些东西我要替他们留住,小川,你不要恨我,我已经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了,能留的只剩下我余生的时间还有身体,如果你要就拿去吧。”

我将她揽入怀中,我听见自己啜泣。

我仿佛看见当年的我们,我看见她站在芦苇丛中,她抬起倔强青涩的脸看着我,她说:“你给我一把刀。”

我终于明白我就是那把刀。

我依旧记得,那日朝阳铺满天空,我陪她去照看盛开的柳叶桃,她遥遥看见一个身影在柳叶桃的花丛中逗留,便突然脱手,不顾一切的飞奔而去。

连我也没分清,那个背影是虚幻还是真实的。

他真的很像一个人,但他没有多逗留,便举步向山下远去。

小福明明可以追上去,但她停住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也许她早就放弃了等待,她知道此生永远不会等到她想要的那一天,她只是痴痴看着,奢望着这场梦不要那么快破碎。

东风一起,她的眼泪飘在整个花海。

那是她余生最后一次哭。

我陪着她几乎看尽了这山头的风起云涌,看遍了她的喜怒哀乐,又看着她从盛开到老去,但她始终没有爱过我,就如同我再也没爱上别的人。

我终究不堪折枝,唯独能做的,只是陪着她老在枝头,直到晨昏不再,直到死亡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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