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北走越是荒凉,四周全是起起伏伏的小山,黄沙遍地,看不到一点绿色。
已是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却看不见一点春天的影子。由于盐碱度过高,地面黄沙不时会泛出白色,与累累白骨混在一起,仿似鬼域。
多日行军,宋军已经麻木,人人面无表情,神色木然,沿着白骨铺就的路一直前行。
今日要在离清远军五里的地方扎营,明天拂晓攻城。许怀德心提到了嗓子眼,骑在马上不时注意大军神色。军无战心,一不小心就会四散奔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一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还好也没有发生意外。离着清远城越近,许怀德的心情越是复杂。一方面他也怕到了城前之后要与敌厮杀,另一方面不见人影是好事,往常行军到了番境腹地,总是被蕃部的散兵游勇袭击,烦恼不堪。
午后大军出了小山连绵的地区,进入清远军所在的平坦之地。清远军当群山之口,设立之初防的是党项军从北进攻,是以城在这片平地的北边,离着尚有十里之地。
许怀德紧张地几乎喘不过气来,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伸头北望。这里已经位于瀚海深处,荒无人烟,又无草木,隐约中好似可以看见远方清远军城池的影子。
前方散出去的侦骑飞马过来,向许怀德叉手行礼:“大帅,前方两里之内并无人影!不见贼军,也不见此地百姓,好似没有人的地方一般!”
许怀德想了一想,实在想不出为什么这么诡异,对侦骑道:“你们再前一点,探到五里之外。不管有没有什么异常,都立即飞马来报!”
侦骑叉手应诺,拨转马头,两腿一夹,飞一般地去了。
时候还早,五里之地很快就到,许怀德也不急着行军,就在山口整理部伍,开始排阵。
禁军行军除非分成几股,有前锋有后卫,如果聚在一起,都是主将在前。而且鉴于五代牙兵的教训,主将没有亲兵卫队相随,也没有特别直隶主将之军。这两个特点,直接导致大战中主将很容易战死或被擒。而禁军又是靠严格的阶级法整编在一起,主将一去,大军很容易崩溃。三川口之败,这一点表现得特别明显。其实当时宋军人数少于元昊,但战力却未必相差多少,刘平和石元孙两人的失陷对结局影响非常大。
陇右军中用了新军制,每一级统兵官都是有亲兵队的,徐平自己也有都护府直辖的一军。不过亲兵队不是统兵官私兵,只是直隶统兵官的军队,战时一直跟在他的身边。徐平曾经建议其余禁军也这样改,朝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许怀德的这支大军还没有改过来。
主将在前,固然可发身先士卒激励士气,但也特别危险。一出山口,许怀德立即把全军结成大阵。不再使用行军队列,而是结阵前往五里外的宿营地,是他也要考虑自己性命。
排阵尚未完毕,派出去的侦骑已经飞马赶回。与上次不同,这次带了一个人来。
到许怀德面前,侦骑叉手唱诺:“禀大帅,五里之外见到这个人,自称是清远军主将番贼李团练的伴当。这厮带了几个男女,在那里摆起香案,说是要迎王师。贼人奸诈,小的不敢信他的话,生怕引我军入伏,是以带来见大帅!”
许怀德看着侦骑,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又看看侦骑,道:“你再说一遍?这厮带了伙男女在那里做什么?”
侦骑却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把许怀德吓着了,只好又重述一遍。
许怀德一催马,突然到了侦骑带来的那人面前,厉声喝道:“你且说说,到底是如何一回事?若有半句虚言,洒家立斩你于军前!”
那人吓了一跳,在马上浑身发抖,急忙叉手:“太尉,小的没有半句虚言!小的名唤李节,是清远军里李团练的族人。清远军以前全靠左近野狸十族的蕃落兵把守,天都山一战后他们一哄而散,逃到山里不见踪影。现如今城里李团练只带五百兵,多是老弱,如何敢抗衡太尉大军?这城是附近要害之地,团练思索,上朝必派大军前来收取,早就备好香案以迎王师。只是左等右等,今日才等到太尉带大军前来。”
许怀德心里翻江倒海,实在无法形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心情。自己担惊受怕,路上还挨了三十军杖,原来只是来接收一座空城?突然之间,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许怀德才强自平息心神,问李节:“你们团练献城,不怕威州的昊贼?那里离清远军只有二日路程,他带上兵马,顷刻间就能杀过来!”
李节一头雾水,看着许怀德道:“昊贼已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能够顾及我家团练?六日之前曹太尉已统大军过折姜会,现在想来已把韦州团团围住也!那时团练也曾派人去,曹太尉言清远军是许太尉行军驻足之处,自己不便派人来。”
想到这里,李节才想起来,忙从身上摸了一张纸出来,呈给许怀德:“太尉且看,这是曹太尉文字,已许我家团练献城也。是以我们在这里引颈盼王师,恭候太尉多日了!”
许怀德接过纸,一眼便就看出是曹克明手书。这几位统兵主将都有自己暗记,方便战时联系,是不是曹克明写的许怀德一眼就能看出来。
把这张纸看了又看,许怀德再也忍不住,不由流了眼泪下来。自己担惊受怕,艰难行军,却不知这城早已经下了。曹克明一纸文字,便就能下一城,自己还想着什么大战。
许怀德只觉得自己窝囊无比,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自己钻进去。曹克明从天圣寨比自己晚出发多日,那是小道,大军行进艰难,没想到路程却比自己快了许多。那可是正面强攻韦州的主力,元昊防的最严,路上聚集的贼兵最多。
一路上没见敌人抵抗,因为这路上的兵马早就被调去防曹克明了。见不到人影,因为这一带的蕃落被曹克明杀破了胆,逃到山里去了。两军隔着一片大山,山中全是生蕃,不通音信,却没想到出现了这种意外。曹克明大军在前,山中蕃落是知道那边消息的,谁还敢来撩拨许怀德的大军!曹克明仅凭自己的威名,已经扫清了许怀德路上的所有障碍,就连清远军都帮着他打下来了。
意不意外?很惊喜是不是?但许怀德却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进清远军城。人终归是有羞耻之心的,自己统领的是禁军精锐主力,比曹克明的大军人数还稍多一点,出现这种结果他会被人笑一辈子的。当年在京城,他被高大全一合生擒,同伴将领同仇敌忾,都不笑话他,只说高大全乘人不备,不是英雄所为。今后,还会有人这么安慰他吗?
许怀德觉得委屈,清远军里的党项团练使李兴更委屈。自己明明是最先一批派人去迎王师的,结果投诚的时间却最晚。就连北边的浦洛河都降宋了,李兴还在苦苦等待。
如果是曹克明走许怀德这一路,他会星夜兼程,提前半个月到清远军。而许怀德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也能在十天前赶到这里来。结果,他路上还误了程限三日。
兴义军,吊民伐罪,以为是说着玩玩的?徐平真地是这样做的,真地表现出了王师的风范,打垮了元昊主力之后,那就大军过处如卷席,片纸可下一城。徐平出萧关,露布传檄前方各地,几乎是以行军的速度前进,没有遇到过像样的抵抗。现在已经扫清了灵州的外围,各路大军正在向灵州集结,准备关键一战。
元昊也不想窝在韦州,但是灵州已经不要他了,那里的守将根本不理会他。反正是已经败了,要跟宋军讲价钱,他们不会自己谈?为什么非要元昊来谈?元昊是叛宋,这里的土地、人和军队本来名义上就是大宋的,举城迎王师是反正,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而元昊要东去盐州,曹克明却在过折姜会后,迅速派兵占住了浦洛河。这也是让清远军里的李兴幽怨不已的地方,自己明明是比那里的守将更早联系曹克明,但那厮献城却在自己前面。最近几天,竟然无耻地骑到自己头上,指手划脚起来,偏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如果说仅仅是被曹克明截断归路,元昊尚可放手一搏的话,横山现在的局势,却让元昊彻底死了撤到那里的心思。那里比灵州更可怕,已经举兵造反了。
今年,包括大宋的陕西路北部,包括党项,遇到了罕见的旱灾。去年被元昊用纸币盘剥了一年之后,横山的蕃部活不下去,在徐平出萧关之前,已经举兵造了元昊的反。
(历史上庆历元年(书中还未改年号)发生大旱,横山地区出现了西夏整个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蕃部起义。历史上的北宋同样遇灾,自顾不暇,没有乘机出兵。双方同时面对大旱,选择开始议和。这一场大灾,是双方停战的原因之一。)
(说一件事,在发这一章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看了一下书评区,万没想到,在读者的心中会有这样的印象。有一个老读者,我不提是谁了,可以到书评区看。是一个很早追书的读者,我也是比较感谢的,陪着这本书走这么久不容易。以前就抱怨过昨天我发的内容问题,觉得不值。这次再抱怨,我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昨天想办法免费一章作为补偿,并专门开单章以后不会再有了。万没想到在他心中的形象,竟然是我不尊重读者的意见,说我傲娇?我的书评区除了广告和极少的几个谩骂帖,根本从来就不删帖。你们在书评区的讨论,我除了说明情况的少数几帖,都不参与。竟然在他心里会是觉得这样?我昨天是请了假多码一章表示我的歉意,怎么会想到是这样的?好了,以后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