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地方官员们做事,再没有被三司拿鞭子赶着的时候更勤快的了,监察百官的御史没这个威严,甚至很多时候连圣旨台旨都没有三司的效率。三司这个怪物不但总揽天下财赋,还依靠对钱粮的考核捏住了地方官的晋升,只要是稍微有点追求的地方官,无不把三司的要求作为自己工作的重中之重。
徐平要求从福建路招集人户来邕州种甘蔗的奏章上去了几个月,中书把他的要求也转发到了福建路转运使及以下各州,几个月的时间不过是零零星星地凑了五六十人。徐平见到这些人老的老弱的弱,甚至里面一大半都是城市贫民完全不懂种地,心中的热情几乎完全被浇灭。
当从邕州运出的白糖销售完毕,统计数字随着徐平制白糖的详细账本放到了三司使的案头,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以三司的名义行文福建路各州,在三月底以前必须有三千人到邕州。三司行文与其他衙门不同,每一州都有具体的数字和相应的赏格,甚至申状都有严格格式,一个字都错不得。各州完成到哪个数字有什么样的奖赏,从迁官一阶到减磨勘两年一年,完不成的惩罚,从展延磨勘五年到一年不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做到了赏,做不到罚,三司做事总是这样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花头,让地方官又爱又恨。
三月二十六日,已经有二千八百六十五人到徐平这里报到,徐平要在点过人头之后,在随着过来的福建路各州的行状上签名画押,各州凭着徐平的签名向三司回报数字,领取自己的奖励和惩罚。
从福建出发的时候,人数是超过三千人的,这种长途跋涉必然会有人口的损耗,到邕州只剩下这么多人了。三司定的数字不会打折扣,少了人数的州下月依然要补足人数送来。
徐平喜欢这种效率,但作为地方官,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效率背后是什么。福建各州,为了这三千人,不知有多少家在哭,多少地方官在骂娘,史官的笔下这件事说不定就作为他的黑点记录在案。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他做不了任何事,只能下意识地不去想那些。
签完了最后邵武军的行状,徐平交给随行送人的邓行实:“邓都监一路上辛苦,我这里有一点薄礼,你带回去给各州长官。”
邓行实满脸苦笑:“谢过通判。只希望下次找别人来做这差事。”
徐平看着邓行实,知道这位泉州都监一定在心里骂自己,为了给自己制造政绩把福建全路折腾个遍,不应该骂吗?
沉默了好一会,徐平才又问道:“都监,路上有多少人逃亡,多少人病殁,你那里有名录吗?”
“通判为什么问这个?我回去之后各州自然会把缺的人数补上!”
邓行实满脸警惕神色,甚至有些微怒。他自己还不知道回去怎么交待呢,只让他押人送来,并没说清楚途中少了人数是什么章程。听徐平的意思,难不成在这里就要追究他的责任?邕州通判还管不到他泉州都监的头上。
徐平好像听不出邓行实话里的意思,叹了口气:“逃亡的不去说他,病殁的终究是踏上了来邕州的路,我不能不闻不问。都监如果有名录,邕州补助他们每人十贯足钱,最好收了尸首,不要客死异乡,剩下的就给他们家人吧。”
邓行实听到这里脸色才缓和下来,钱虽然买不回人命,他回去总是有个交待。对徐平拱手道:“通判好意,在下心领。不过事情怎么做还要商量,福建地方地狭人稠,有时候人命不值钱啊。如果直接给家人十贯钱,保不齐就有穷凶极恶之徒,故意倒毙路上来讹这钱。”
“不会吧?十贯钱而已!”徐平吃了一惊,他还想不到这上面去。
邓行实只是苦笑,也没法跟徐平分说。
福建不比宋朝的其他地方,多年未经战乱,人口繁衍极盛,又大多都是山区,土地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人吃不饱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地一种恶行屡禁不止,往往有人得了什么隐疾,便口里含了毒药到大户人家的门口,一头栽死在那里。这种事情说不清楚,遇着了的人家只好自认倒霉,花钱消灾。甚至两家有仇,直接就会让健康的人到仇人门口死在那里,不明底细的外地官员被耍了都不知道。
徐平这样直接十贯赏钱出去,下次再送来的人恐怕很多都是身藏暗疾,反正早晚是个死,到了路上直接了结自己性命,给家人挣上一笔钱再说。
对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少插手,徐平便不再问,对邓行实道:“既然都监这样说,那钱我便换成金银让你带回去,尸首还是给他收了,到了地方剩下的钱怎么分割就由各地长官决定。”
徐平一开始就说足钱,一是他前世带来的飞惯,总觉得省陌有点骗人的意思,再一个也给经手官员留下动手脚的空间,算是一种补偿。既然开始就有这个心思,他便干脆把分配的权力交给当地官员好了。至于换成金银,是因为铜钱携带不方便,虽然此时铜钱还不收税,光运费也不便宜。
一切交待完毕,邓行实便起身告辞。他这趟差事一点也不舒心,早点结束早点解脱,没心思在徐平这里逗留。
送走邓行实,徐平站在山包上看着不远处,段方和谭虎带着吏人和兵士正在给新来的人安排临时住处,长久的住房还要等他们自己来建。
三司给徐平把人送来了,规矩相应地也要变一变。本来宋朝官员考绩,要么按定的祖额要么对比去年,每增加一成算作一个等级。三司给徐平这里白糖的定额,下年直接翻了一番成二百万斤,然后每多出一成才算一个等级。
人虽然有了,地要新开垦,榨糖的规模要扩大,徐平还有一大堆杂事。要是弄巧成拙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结果下年白糖定额完不成,徐平可会有麻烦。
看着周围不时突起一个小山包的大片平原,徐平又叹了一口气。不但要种甘蔗榨糖,他还要指挥着开地种粮食,最少得把这里的人养活了。
各种作物的产量徐平已经让手下人统计过,本来寄予厚望的玉米产量让人失望,每亩产量不过一百一二十斤,水稻不到二百五十斤,大豆等豆类八十斤,粟类六十斤,他一直都认为是高产作物的红薯也不过亩产区区七百斤,与他前世的印象相差甚远。所谓高产,无不是用水肥堆出来的,这个年代说高产作物就是笑话,作物品种带来的差别与地力差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惟有甘蔗不愧是开挂的作物,对地力要求不高,亩产可以达到三千斤,换算成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甘蔗的缺点是需要大量的人力,这个年代人力不值钱,尽可以使劲往上堆。白糖产量大量增加必然导致价格下跌,不过以三司的性子这个过程会拖好多年,硬性摊派这一招他们用得比谁都熟,不弄到天怒人怨三司是不会放弃到手的利益的。
现在的三司使是寇瑊,字次公,汝州人,进士出身。不过在官场上寇瑊最著名的是长得漂亮,徐平没见过,不过大家都这么说,就可以想见这人是那种难得一见的大帅哥。
长得好看的男人未必就像女人那样好说话,寇瑊很有吏才,在川蜀地方为官外抚蛮夷,内治百姓都有政绩,不过他待属下很严厉,做事不能使他满意动辄重罚。这么一个性子,再加上早年他依附丁谓,现在不少人翻他旧账,秘书丞彭齐还专门作了一篇《丧家狗》来讽刺他,可想而知他现在的心情。能够继续坐在三司使这个实权位子上,是因为当今皇帝看重他能干,不追究他过去的事情。寇瑊自己也明白,急于做出政绩来给别人看看,才这么上心帮徐平招人来邕州。这么个人,增加十倍的白糖他都不会降价销售。
白糖的事情徐平可以不管,他只需要制出来就是了,怎么卖自然有三司操心,他现在最紧迫的事情,还是保证足够的粮食供应。粮食的选择关不多,最实际的还是开水田,种水稻。
邕州地方降雨不少,但地质不保水,渗漏得厉害,扩大水稻种植面积就要兴修水利,一处堤坝就是一大片稻田。
兴修水利需要什么?
徐平忍不住自嘲地笑笑,没想到来到这个地方,自己才发现水泥的重要性。徐平本来也以为水泥是用来修路的,不过这个年代又没有充气轮胎,又没有载重卡车,水泥路并不必要,他一直也不想费那个心思。事情临头了才发现自己想错了,水泥第一重要的是用来兴建水利,铺路才是可有可无。有了水利设施就有了水田,就可以种水稻,就有了充足的粮食。
好在邕州石灰岩众多,也不缺黄土,烧制水泥的条件还好过京城。
远处的群山起伏,常年雾气蒸腾,闷热潮湿的天气又已经到来,竹林芭蕉却顽强得生长得更加茂盛,形成一片片耀眼的绿色。
徐平有些恍惚,在中原那些逍遥自在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想过靠前世的工业知识赚钱,没想到来了这岭南边陲,形势却逼着自己要在这里建一个小型的工业基地起来。
现实总是不与理想同一个车道,就喜欢在自己想好的车道外,调皮地笑话着自己,乐呵呵地看着自己追在它的后头。
ps:作物产量依据的是《扶绥县志》解放前的统计,应该与现实情况相差不大。玉米对水的依赖很重,在南方的产量如此,在北方更加不堪,实际上也仅仅只能作为利用不便耕种的小地块的作物,代替不了本土的水稻和小麦。历史上的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只有工业发展起来之后才能大面积推广,其它美洲传来的作物也大多如此,前工业时代仅能作为补充。两季稻则要到清朝才选育成功,广泛推广,此时即使两广也只能用其它作物轮作。实际上直到民国,中国农业最发达的苏南一带复种植数也不到一,如今的中国则接近一点六,美国不到零点六,也就是说书中的时代土地连一年一季都保证不了,至于多季种植肯定超出时代了,有无法克服的困难。书中农业的部分基于这个条件,千万不要与现在的中国农业比较,中国现在在复种指数一点五几的情况下,亩产量也保持在世界第一梯队,大约相当于欧洲的中等水平,与意大利相当。别说是在一千年前,就是现在世界也仅有极少数的地区能达到中国的水平,实际上江浙一带的亩产量与埃及等自然条件逆天的地方同处于世界顶端,还要注意中国是多季轮作,改成一年一季亩产会更高。说这些是要读者明白,现在的中国农业是开了挂的,千万不要把这当成普遍情况,古代没有海量的化肥喂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