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李参一头雾水,“敢问待制,这合作社到底是个什么?”
“这个——这么说吧,譬如童七郎留下的窑口,除了去了一个童七郎,实际上原先烧瓷的人都还在。若是这些窑工如同先前一样干活,瓷器还是能够烧出来,还是一样能够卖出去,还是一样有钱收。李通判,是不是?”
李参点点头:“待制说的不错,但烧什么瓷,烧多少,怎么定价,怎么收钱,如何发工钱,都得有个主管说了算。若是没有这么个人,别说是窑工自己,就是出了事情官府也不知道该找谁,不是成了无头公案了吗?”
“不错,所以要有合作社这么个地方,把这些事情担起来。”
徐平明白,李参最关心的,不是窑场里怎么组织,怎么生产,怎么分配利润,他最关心的是什么人能够负责跟官府打交道。收税要找到人收,不缴税要有具体的人关到牢里去,各种赋役要能正常摊派下去。至于其他的,官府哪里会操那个闲心。
这个主意也不是徐平心血来潮,是他长时间思索的结果。自己要推行大农庄大商业为主的经济模式,那么在这种形势下,小农户小手工业者应该如何面对冲击?历史给出的答案是互助合作社,今天李参问起,徐平突然就冒了这个主意出来。
长时间地在农村工作,徐平跟很多农村合作社打过交道,相应地也对合作社的历史进行过比较深入的了解。
合作社是随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发展,小生产者小农户为了应对商业资本的冲击,而自然而然组织起来的互助合作的经济组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最早的合作社产生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充分发展的地方,十九世纪中叶的英国。也正是因为其有效性和普遍性,出现不久即在资本主义国家迅速发展起来。
在徐平前世生活的年代,发达国家的小生产者和家庭农场依然是靠合作社参与经济活动,而在中国则刚刚起步。
当然,中国的合作社有着不同的历程,最早与英国一样是从消费合作社起步,应对商品经济的冲击。但由于具体的国情,一直发展得不快。而到了解放后则又发展得过快,实际成了实现公有经济的过渡,发展过程并不连续。
商品经济的到来,必然会对分散的小生产者,甚至是普通的劳动者产生巨大的冲击,而应对这种冲击的手段,历史上最成功的就是合作社组织。甚至可以说,只要徐平在这个年代把商品经济推行下去,下层人民就必然会发展出类似合作社的组织来应对。经济现实必然会催生出这种经济组织,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与其是让这种经济组织以杂乱无章的形式自发地产生,不如提前进行引导。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徐平才在李参面前把这个问题主动提了出来。
李参哪里能够想到这些,觉得一头雾水。商品经济的大潮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物,徐平也只是刚刚开始推动,李参就天纵奇才,也想不到这上面去。
徐平理了理思绪,对李参道:“总而言之,这个合作社最关键的就是八个字。”
“请待制明言,到底是哪八个字?”
“官督民办,以民为主。官府的手切不要伸得太长,不该管的不要管。”
说到这里,徐平站起身来,地银杏树下踱了几步,转身对李参道:“至于具体的章程,你容我晚上仔细地想一想,明天再与你说。一些大略的问题,我说给你听,你也回去想一想,怎么把事情办得更好。”
“第一,这个合作社就是一个整体,你把它当作乡里的一保一伍都好,但是却没有保长伍长,社里的各家都是一样的。第二,窑场就交给这个社管理,不入社的窑工便跟从前一样,做活拿工钱,余事不管。第三,想入社的自愿,不想在社里了可以自由退出,官私任何人不得阻拦。第四,入社的人要交本钱,不拘多少,只看这窑场需要多少本才能动转起来。所有入社的人交钱的数目一样,不得有多寡之分。”
李参神情凝重,努力把徐平所讲的这些话记下来,分析里面具体的意思。
“好了,今天就是这样。明后两天群牧副使李刺史要来,我都不去黄河边,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过来找我谈。用这几天的功夫,我们一起把河阴县的善后处理好。我到这县里没有多少日子,抓了两家大户,影响满县民生,总不好拍拍屁股就走。把善后的事宜安排好了,也算是一个交待。”
李参起身行礼:“待制心系民生,百般辛劳,实为苍生之福。下官告退!”
“啊,好,还好——”徐平看着李参离去,随口答得有些混乱。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年,想一想,好像还没哪个正式官员这样夸自己。还别说,被人夸赞的感觉挺好的。
夜色已深,徐平坐在窗前,看过了赵諴写来的信,轻轻放下。
除了平常的问候之语,赵諴还说了小铁钱在汝州的使用情况。经过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民间已经认可了这种新的方便钱币,就连山野乡间的草市以物易物的贸易也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开始用钱购货。受此影响,甚至汝州的税收都增加了一些。
除此之外,三司生产的新货开始进入汝州,尤其是一些日用消费品,像是镜子肥皂搪瓷制品之类,州城里已经有几家店铺销售。甚至赵諴提议,等到三司在西京洛阳的铺子稳定下来,是不是也要在汝州开设分铺。
徐平看看窗外,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明显比自己刚到这里的时候饱满。不知不觉间,自己到这河阴小县已经快十天了,又到了月圆的日子。
现在终究还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商品经济大潮,要等到棉布大量地生产出来。到了那个时候,商品才会极大地冲击小农经济。男耕女织,即使地里还出产粮食,一旦少了纺织收入的现金来源,而外面世界的货物却什么都要钱买,小民的生活才会真正地艰难起来。粮食,终究不是合格的大规模流通的商品。
徐平一直有些担心,有一天商品经济如同洪水一样冲垮农村,必然会引起大的社会动荡。而合作社组织,便勉强做一做小生产者小农户在这洪水中的救生衣吧。商业大潮必然是要来临,这是自己带给这个世界的,引入了洪水,也得想办法筑起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