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致所料一点不差,次日上午巳时末刻时分,忠武公府三度迎来了皇帝的贴身近侍马成。这个老油子在大夏皇宫厮混了几十年,号称阅人无数。这次来传旨时看待杨致的眼神却如见神佛一般恭敬,又如见妖孽一般怯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钦封飞虎大将军、一等忠武公杨致,公忠体国,武勇仁义,实为大夏屏藩之良臣。耿超、沈重与卫飞扬触犯国法原本罪无可赦,杨致感怜三人才堪可用,向朕力保。自愿去飞虎大将军之号,剥一等忠武公之爵,以抵三人不赦之罪。朕念其惜才为国,故而允之。赐封一等飞虎侯,赏赠府邸一座。然此例开大夏之先河,可一不可再。着卫飞扬开释回府交其母严加管束!着耿超于内廷禁卫府领脊杖一百、沈重领脊杖五十,以示惩戒。开释之后具折谢罪送呈御览。钦此!”
皇帝十分谨慎,尽管与杨致是心照不宣,还是含糊玩弄“力保”“自愿”的文字游戏,以防着那些死心眼的御史言官不依不饶的较真。好歹没有一捋到底,给他留了个一等飞虎侯还有一处赐邸这样额外的彩头,总算皇帝不是完全没有一点人味。
杨致笑吟吟的接了旨,照例赏了传旨的太监和侍卫们每人五十两银子。沈玉自然是笑逐颜开,杨炎则被唬得怔怔发愣。只凭皇帝一句话,儿子的大将军、忠武公就这么没了。由此可见,降爵赐封的飞虎侯只怕也不怎么牢靠。……这以后的进门费还收是不收?
好在一家三口现在都是没事的闲人,皇帝给杨致的圣旨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让杨炎与沈玉筹备婚礼之余又有了一桩新的事做:搬家。
太子赵恒也正为另外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感到迷糊。
忠烈祠尚未修造完工,而杨致又好好的活着回来了。营监官的请示奏章早就呈送到了工部:忠武公的衣冠冢还要不要建?其金身塑像如何处置?工部尚书不敢擅专,又将请示奏章转呈太子批阅。
自杨致死而复生后,皇帝对此只字未提。杨致前往忠烈祠祭拜时,好像他自己也没提出什么意见。现在那厮已经不是忠武公了,想要停工不建吧,又不知道皇帝与杨致会有何看法。想要直接批示扒拉了吧,似乎也不太好。
这天在与几位内阁大学士署理朝务时,有意无意的向王雨农提及此事。王雨农捻须笑道:“这有何难?既然人还活着,衣冠冢自然是不必修筑了。为活人立生祠从古到今不乏先例,其余均可继续营建。便是内廷禁卫府侍卫在杨府轮番当值一事,皇上若无明旨撤回,太子亦可一应照旧。”
见太子依然面带困惑,又点拨了他几句:“皇上下旨修筑忠烈祠人尽皆知,怎可自食其言?何况皇上此举用意深远,那忠武公既是杨致,又不是杨致,任由天下百姓品评想象岂不是更好?”
继续派驻大内侍卫在杨府轮值护卫倒是不难理解,若是不能随时掌握这么个猛人的一举一动,恐怕皇帝连睡觉都不会安生。太子恍然会意,顿时心生感叹:只要事涉杨致,竟然处处皆是学问!那小五早些天说起的谪仙居到底要不要买呢?
卫飞扬小小年纪就在刑部大狱体验了一回生活,圣旨声称开释回府后交与其母“严加管束”,少不得要在家窝几天才能露头。
耿超与沈重原本就是威名赫赫的禁军将领,经此一事后愈发名声大振。内廷禁卫府与禁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行刑的侍卫们肯定不会往死里痛揍日后可能的上司,二人领受脊杖的成色可想而知。虽然其中关节地球人都知道,但毕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二人并未练就金刚不坏之身,刚领了脊杖就满街乱跑也不太像话,当然要回去老实呆上几天好好“养伤”。
沈重在长安是孤家寡人一个,父亲沈子通任礼部尚书时置下的宅邸,在告病致仕还乡后便已变卖,除了妹夫府上便无处可去。杨致叫阿福去雇了辆马车,又点了几名侍卫跟着,早早去内廷禁卫府衙门外等候接他回来。
蓬头垢面血迹斑斑的沈重刚一踏进杨府,便与急步迎上前来的沈玉抱头恸哭。杨府上下见他们兄妹情深,都不由看得两眼湿润鼻子发酸,杨致却面无表情的坐在前厅岿然不动。
沈重与妹妹相拥哭了半晌,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倒在杨致面前又哭又笑:“妹夫!哈哈哈哈,你真的活着回来了?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的!……呜呜呜,都是我们莽撞连累你了。”
“是啊,我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杨致冷冷问道:“那天你是怎么听说玉儿受辱的?后来又是怎么跟耿超出了军营?为什么要去讨虏大将军府找我四弟?当时跟小侯爷那帮人是怎么打起来的?”
沈重呐呐道:“那日午后,我与董坚和李为正准备整军操演,耿将军……耿超突然怒气冲天的提及妹妹受辱一事,并且说到卫公子去侯府打了人砸了家什,但那厮回头又带人冲击大将军府,还逼得卫夫人出面致歉平事……。我当时也隐隐觉得擅离军营再去侯府理论并不妥当,但耿超与董坚、李为等人都是激愤莫名,也就顾不得那许多了。后来……。”
“够了!”杨致猛地喝断他,紧皱眉头起身踱了几个来回,骤然挥手狠狠给了沈重一记耳光!
“你疯了?!”沈玉阻拦不及,尖叫一声护在沈重身前哭道:“相公,哥哥都是为了我才杀人的,你要打就打我吧!”
杨致狠狠将她扯到一边:“这儿没你的事,你给我让开!”
杨致这一记耳光去得不轻,沈重被打得满嘴是血,满眼不相信的道:“……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又撩拨起了杨致的满腔火气,狂躁的扑上前去连打带踹:“打你又怎么啦?老子打的就是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吗?那是血战大漠的兄弟们用几千条人命换来的!你他妈的却让耿超几句话一煽就跑去给他垫背?老子打的就是你这没脑子的蠢猪!”
沈玉从未见过向来温和慵懒的杨致如此狂躁暴怒,不住口的求情毫无作用,想要扯架又插不上手,只得手足无措的围着二人乱转。
正自闹得不亦乐乎,阿福哆哆嗦嗦的前来禀道:“少……少爷,徐先生来了。”
杨致悻悻停手,冲沈重喝道:“这些天好好在府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若敢到处乱跑,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
沈重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臭揍,但他对这个妹夫敬若天神,一脸委屈却不敢接口。沈玉扶起他只是嘤嘤哭泣:“该死的!亏你下得了手!”
徐文瀚远远望见这一幕,急赶几步上前劝道:“沈兄耿直忠厚,三弟有话尽可与他好好说道,怎可随意拳脚相加?倒累得弟妹好没来由的伤心。”
二人撇下沈氏兄妹到书房落座说话,徐文瀚言道:“一切均如三弟所料,你可安心准备享受新婚之喜了。你素来心境恬淡,怎地今日那么大火气?可是从沈兄口中问到了什么?此事过后,你打算如何耿超相处?”
“你我先前想到的,应该是大致不差。”杨致讪讪笑道:“我不是气别的,而是气沈重如此容易受人利用不算,还把飞扬也搭了进去。我保不得他一世,打他是想让他长点记性。至于耿超嘛,各庙有各庙的菩萨,各人有各人的章法。我能拿他怎么样?以后无非是淡淡相交,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徐文瀚忽然笑道:“皇上昨日不是判了安贵侯向弟妹赔偿十万两么?我看你这银子多半是要不到了。”
“为什么?他当皇帝的圣旨是放屁么?”
“那倒不是。你是今日不曾上朝,圣旨刚一颁下便炸了锅,群臣百相比你那日也不遑多让。”徐文瀚叹道:“安贵侯竟然疯了!”
“什么?安贵侯疯了?”杨致闻言一愣,随即冷笑道:“就算我不要这十万两银子,难道李氏一族就对我感激涕零了?有道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他家儿子死了那是他该死,他疯了他府上的人又没全疯。人死尚且债不能亡,何况他只是疯了?”
高声唤来阿福吩咐道:“你去摆了香案供上圣旨,多叫几个人抬了去安贵侯府要账!去告诉府上的侍卫兄弟们,愿意同去的每人赏二百两银子!凑不齐银子拿些值钱的玩意儿折价充数也行!总之今天十万两银子一文都不能少!嘿嘿,老子像是那抗旨不遵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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