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百平是一个普通的雍州人,只是生在了一个不普通的家庭中。
他祖上不知道第几代先人,外出游历拜师,最后艺成归来,招揽人手,创建了一个刺杀为主业的组织。
这个组织不但为雍州内各个士族大家提供服务,还为周边的各个蛮人部落服务,无论是调查情报还是要人性命,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接单。
发展到钱百平这一代,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按照钱百平他爹的说法就是:咱祖上都是脑袋别在裤腰里,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又怎么会想到有儿孙满堂的这一天,所以呀,咱们连个族谱都没有。
钱百平的父亲也是一个杀手,只是后来一次失手,虽然没要了命,却也废了一条胳膊,好在身边的人手够多,组织还能维持下去。只不过与阎王爷擦身的那一刻,老钱就有了一个想法,决不能让自己儿子也跟自己一样当杀手。
所以,他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取名叫钱百平,希望他百年平安,平安百年。只是老钱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儿子对组织里的事情喜欢异常,而且他那些老兄弟逗钱百平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的给他灌输一些行里的知识。
钱百平小小年纪,连百家姓都没记完的时候,种种行规就已经熟烂于胸,能写会算的时候就帮着老钱整理情报,发布任务。再后来,刚过十岁的钱百平按照行里规矩给自己取了个诨号——钱摆平。只要有钱,什么事都能给你摆平。
到这里,老钱终于死心了,他知道,自己儿子已经不可能脱离这一行了。
一套幽静的院落中,青衣蓝裤的老钱半个身子躺在大椅中,任由细碎的阳光从树木那稀落的枝叶中倾洒下来,他手边放着一个紫砂茶壶,茶壶的嘴里隐约还冒着几丝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从其中散逸出来,钻入半睡半醒的老钱鼻孔中。
老钱费力的动着胳膊,捏住茶壶的把子。他的胳膊似乎无法弯曲,僵硬而又死板,动作中,茶壶一阵摇晃,一蓬茶水从其中溢出,顺着老钱的手掌流了下来。
老钱长叹一声,将茶壶放下,眼中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想当年,金钱豹子杀人如屠狗,现如今,却连一壶茶都端不稳。
左手没了,右手也有些不听使唤,筋肉萎缩,还跟木头似地僵化,除了胳膊,身上其他地方的伤痛每到天音下雨的时候就轻重不一的疼痛,厉害的时候满地打滚,彻夜的呻吟。
活一年,受一年罪,要不是心里记挂儿子,老钱只想早点下去跟老伴团聚。
正想着儿子,儿子立刻就从门外钻进来了,脸上还带着急急慌慌的神色。看到儿子那表情,老钱立刻沉起了脸,怒声道:“教你多少次了,心如止水,你看看你,慌什么慌,天塌了老子顶着,给我站住!”
钱百平的身子立刻顿住。说实话,除了入不入行这一点,钱百平还从来没敢跟老子顶过,老子说什么,绝对是令行禁止。
“爹,出事了!有人找上门了。”
“什么?官兵查上门了?没事,立刻让兄弟们出去避风,换个地方继续开业。”
“不是!爹,是易水的人。”
“只要不是官兵就好,管他什么水不水……”
一说水,老钱也觉得有点口渴了,于是伸手去端水壶。还别说,一训起儿子,老钱立刻精神抖擞,这手也利索了,端起茶壶,半点水都没洒。可是刚把嘴凑到壶口上,老钱猛的浑身一抖,那价值千金的紫砂茶壶啪的变成一地碎片。
老钱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疾步窜到儿子身前,一把抓起他的领子,近乎咆哮的吼道:“哪来的?你再给我说一遍!”
颤抖,剧烈的颤抖。此刻,老钱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涌动,沸腾,他的眼睛中更是升腾起两团炽热的火苗……
相比老钱的热血沸腾,跟老钱对台唱戏十几年的吕老大就如坠冰窖。
吕老大入行的时间不算太长,仅仅十几年罢了,只不过十几年里,吕老大的组织迅猛发展,一度有赶超钱老大组织的势头。
只是吕老大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主子给的。
吕老大是雍州吕氏家族的一个家奴,吕家小姐嫁给嬴翔并且生下嬴天下之后,吕老大被派出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建立一个刺客组织。
吕老大没有质疑主子的命令,如同忠狗般,十几年兢兢业业的执行任务,依靠吕家明里暗里的支援和帮助,很快拉起了架子,竖起了杆子,成为了雍州仅有的两大刺客组织。
只是和钱老大那种老牌组织比起来,吕老大的组织无论底蕴还是实力都有点速成的味道。
吕老大的生意可以做到雍州以外,甚至那些蛮族也信任钱老大的信誉,可是吕老大的招牌出了雍州就是木板一块。
钱老大的班底大部分都是自己培养的,毕竟他们家族传承几百年,总有那么一些家底。而吕老大却没有这种底蕴,人手大都是招募和聘任,而这其中,还大都仰仗了吕氏家族的实力和势力。
钱老大对自己的组织拥有绝对的控制力,而吕老大却只是一个高级点的傀儡罢了,最终的控制权还是掌握在吕氏家族,所以,当嬴天下把那块代表吕氏家族核心权力的令牌丢在地上的时候,吕老大明白,自己的组织走到尽头了。
嬴征强势介入,使得嬴天下安然退出权力核心。原本,嬴天下也以为自己父亲是支持自己的,之所以宣布闭关,也是为了静待嬴征出错,一举定局。
只是后天,嬴征一件事比一件事干得漂亮,一件事比一件事干的狠辣,而自己父亲自始至终都不闻不问,嬴天下这才感到一丝不妙。
嬴征赈灾剿匪修改规则,这些嬴天下都可以忍,可是当嬴征招揽四海英才,并且插手军队的时候,嬴天下再也坐不住了。
如果军、政两个大权都被嬴征握死,再加上他那嫡长子的身份,嬴天下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所以,嬴天下发了狠,他要刺杀嬴征。
嬴天下早就生出过刺杀这个念头,只是他一直不敢付诸行动。因为他知道,嬴征身边有一个老头,这个老头的来头很大,即便自己有吕氏家族撑腰,也不敢动这个老头,就算自己父亲,也得对这个老头客客气气。
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你死我亡的局面,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冒险一搏,只要不留把柄,又有谁知道是自己干的。
嬴天下知道,自己出生的第一时间里,吕氏家族就启动了一个绝密的计划,派遣许多人手进入到雍州各个郡县,各个行业,从事各种任务。
黑龙山那三千军士就是其中的一支,为的,就是某一天夺取政权所用。只是很不幸,这一支人马被嬴战撞到,全军覆没。吕老大的人马也是其中一支,他们十分幸运,因为嬴战还没有撞到他们。只是他们又很不幸,因为嬴天下把他们往死里逼。
刺杀重重保护之下的嬴征,必然要有许多人手作为炮灰,吸引守军火力,更要有顶尖高手缠住嬴征身边的黎老、张三丰、夜依若等人,以便于为负责斩首的同伴创造机会。
这是一个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百的局面,而且还是一个希望渺茫的局面。吕老大根据手头上的资料反复推演,最终悲哀的发现,成功的可能,不到一成——这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我们不怕死,可这不代表我们愿意白白送死。”
吕老大泣血般的低吼着,只是,没有人听到,嬴天下早已经离开了这里。
尽管有千般不愿,可是吕老大明白,自己的命是吕家给的,自己的一切都是吕家的。如果没有吕家的收养,自己骨头都变成渣滓了,如果没有吕家的培养和各种资源的支持,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金丹期,更不可能有今天的势力。
“我们不是为少爷而生,但我们生的意义就是为少爷而死!”
很快,吕老大发出秘密讯号,所有的手下都聚集到了咸阳城南区一个富商屯粮的粮仓里,一眼望去,四十多个老老少少,沉默无声的站着、坐着。
吕老大扫了一眼跟自己打拼了十几年的兄弟们,心中一阵挣扎。
人都是有感情的,尤其是他们这些游走在生死间的刺客,他们的感情更加含蓄内敛,却也更加单纯质朴。你对我一分好,我就要还你十倍百倍。能跟着吕老大打拼到今天的,都是过命的交情。
“兄弟们……”吕老大声音嘶哑的说道:“今天,我给大家宣布最后一个任务……”
一听这话,原本寂静得能听到耗子叫的粮仓瞬间沸腾起来,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吕老大。
“老大,莫非你要舍兄弟们而去?”
“老大,是不是有什么仇家找上门?兄弟们给你扛着!”
“老大,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想自己背着,就是看不起兄弟。”
一个个或是粗犷或是阴冷的声音如同重锤般痛击着吕老大的心房,他瘦削的身子踉跄着退了一步。
“兄弟们……”
吕老大眼眶中蓄满了泪水,他终于明悟,自己的命是吕家的,可自己兄弟的命却不是,自己不能自私的让他们去为了自己送死。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吕老大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
“兄弟们,这个任务我必须做,无论生死,我必须报答吕家对我的恩情。可是,我不能自私的牵连你们,如果有谁不愿意的,可以离开,我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说完这话,吕老大觉得自己干了一个差板事,自己这番作为,还真有点携恩图报的意味。可是话已出口,已经无法收回了。
四十几个老老少少都神色复杂的看着吕老大。
如果吕老大什么都不说,他们绝对会一腔热血的跟着吕老大撞破南墙,撞不破南墙就把自己撞死在南墙上,半步都不会后退。可是吕老大这一番话,却让他们想了很多。
即便吕老大交待出了吕家的事情,可若是他直接转身离开,什么要求都没有,这些兄弟反而不会让他一个人去送死。可错就错在吕老大最后还请求这些兄弟帮他,这一句话,的确是携恩图报。
——原来,他交好我是有目的的。
——如果没有吕家,他当年还会帮我么?
——枉我把他当兄弟,他只是把我当工具。
——骗子,老子瞎了狗眼,竟然把他当兄弟。
沉默了许久,一个身材高大的粗犷汉子向前一步,声音沉重的说道:“吕老大,当年我被官府通缉跑路,撇下我那双目失明的老娘一个人在家,要不是你帮忙照顾,虎子哪能再看到老娘。就凭这,虎子的命交给吕老大了。”
听到这话,吕老大脸上的血色一点点退去。
是的,虎子决定跟他,可这并不是为了兄弟情义,而是因为虎子欠他的,这条命,是还给他的。就好像吕老大他这条命是吕家的,也还给吕家一样。这不是为了全义,而是单纯的报恩。事情过后,虎子若还有命在,就和吕老大互不相欠。
“虎子,你……我……”
“吕老大,当初我儿子急病,雍州的几个医生束手无策,是你从外面找来一个神医,药到病除救了我儿子。老张家能香火不断,全是你的恩情,我这条命交给你了。”
吕老大头颅微垂,不敢直视老张的眼睛。别人不知道,吕老大自己心里清楚,当初老张的儿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而这一切,都是吕家的人帮自己搞得,为的,就是招揽老张。
“吕老大……”
“吕老大……”
四十多人没有一个后退的,全都表示跟随吕老大赴死。
蝼蚁尚偷生,人怎不惜命?
只是他们欠吕老大的,他们只能用命去还。
“兄弟们,是我对不起大家!”
说着,吕老大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头颅狠狠的撞在地上,一下,又一下……不多时,额头上就血肉模糊。
没有人劝阻,更没有搀扶。因为吕老大说得对——他对不起大家。
而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粮仓大门外传来,“好感人的兄弟情义啊,看得我内牛满面啊!”
谁!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声源处。刚才心情激动,大家都放低了警觉,被人摸到跟前都没发觉。
可是当他们看清来人面容时,一个个如若见鬼了般。
因为来人赫然是刚才吕老大说的任务目标——长公子嬴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