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建德二年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无疑在伊兰历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时隔三十多年,曾经在伊兰国土上肆意驰聘杀戮的革兰铁骑又一次踏上了伊兰的土地,但这一次却是作为大燕麾下的一个兵团来到了这里,名义上是来帮助费萨尔家族赢得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的。
在卡木耳城墙上看着在地平线上黑压压涌来的,几乎瞬间就已经将所有地面覆盖住的骑兵,阿特兰妮脸上虽看不出什么,但这心里的滋味却是异常复杂。
现在的革兰铁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些穿着脏乎乎的羊皮袍服,行进之间乱糟槽模样的样子了,这些革兰人都是身穿一色的浅红色轻甲,胸前用藏青色细线纹就的带翼青狼,有少数的魁梧汉子更是身着细叶鳞甲,从远处看去,整个队伍,就象是红色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向前涌动,前锋,后卫,左翼护军,右翼护军,大军周围更是有一条条红色的细线不时的归入行伍当中,那是派出去的斥候在归队。
一层层,一叠叠,大军行进迅速却又层次分明,五万革兰铁骑在这一刻向世人展示,他们已经不再是数年之前的那支作战虽然勇猛顽强,但毫无纪律可言的革兰铁骑了,在经过了大燕将领的整编和训练之后,再加上革兰人先天的优势,革兰铁骑焕发出了惊人的战力和可怕的攻击性,到了如今,天下第一强军已是非革兰铁骑莫属。
自革兰草原归大燕所有,革兰人的生活已经基本上安定了下来,大燕将草原分为八洲,大燕官吏也陆续进入草原,将大燕的一些先进的技术和文化慢慢带入草鱼之地,各洲陆续设立固定的贸易集市,伊兰人,燕人或在官府安排之下,或自愿,或强制,大批进入草原,草原经过了数十年的战乱之后,终于有了繁华的景象。
当然,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为了分化革兰人的力量,将其彻底归于大燕统治之下,一些必须的策略是免不了的了。
首先,在草原彻底平静之后,大燕军中有功的革兰士卒都分到了自己的草场以及奴隶,这在以前脱脱统治草原时也是常有的事情,但脱脱死后,草原战乱频仍,贵族贪婪跋扈,这样的奖赏已经不可能被普通革兰人所获得,如今张弃康他人之慨,不费自己一丝一毫,就已经在普通革兰牧民当中拥有了绝对忠诚的力量。
对于能拥有自己的一块草场,这在草原上不禁是一家人生活的保证,而且是身份的一种象征,这些燕军中的革兰士卒在获得草场的同时,对大燕皇帝的这种恩赐都是感恩戴徳,奖赏之重已经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其次,张弃还将草原上的土地象中原的耕地一般划分开来,水草肥美的自然由各部族中的贵族接手,剩下的按照人头分配给普通的牧民,如此一来,不但消弱了各部族酋长对普通牧民的控制,而且分化了各部族的力量。
牧民能拥有自己的草场,不再受部族贵族的剥削,自然欢欣鼓舞,贵族也得到了自己的补偿,一来贵族有自己的草场,而且是水草最丰美的土地,二来大燕从普通牧民的税赋之中抽出一成给这些部落贵族,虽然有些贵族觉得并不满足,比起以前他们的权力和财富实在是相差甚远,但如今大燕在草原上的威望已经不可动摇,就是有所不满也只能无可奈何的任人摆布了。
接着,张弃将剩下的土地集中起来,分封给自己手下有功的文臣武将以及退役的老兵,只要有意到草原上谋取出路的,官府供给牲畜以及工具,不过,这些东西在以后是要按照比例分几年甚至十几年来偿还的,至于人手,得自己去招募,甚至可以购买一些犯了大燕刑法的囚徒前往草原建立自己的聚居之所。
在这样的政策之下,一些不如意的商人,退役的老兵,充满冒险精神的年轻人等等各色人等蜂拥进入草原,革兰人本就人口稀少,草原上的无主之地极多,短短几年功夫,各色村寨以及燕人聚居地已经在草原各处建立了起来,到了此时,就算哪个不甘心的革兰贵族想要反抗燕人的统治也是无能为力了。
但这中间的困难之处也不是没有,民族之间的融合大多都是从相互对立开始的,如今虽然大燕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位,但革兰和大宋百年征战,相互之间的仇恨不可谓不深,大燕在和革兰人的征战之中杀戮也不在少数,再加上民族之间的风俗习惯以及信仰的差异,导致从文武官员,到普通百姓之间的排斥也常有发生,但到了这个时候,大燕多年来着力培养的官员发生了作用,这些官吏和前宋的官吏比起来更加的开明,务实,廉洁,在实务的处理上也更加的纯熟,在一些纠纷发生的时候,也能用一些有效的方法来加以解决,这在促进两个民族之间的相互了解和信任上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随着贸易的深入和大批的燕人进入草原腹地,还有就是道路的畅通,中原上千年的文明开始点点滴滴的传入草原,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燕在草原上的统治将越来越稳固,越来越深入人心。
就在这个时候,张弃终于开始着手组建草原八洲的军队,一经招募,应者云集,草原各族的年轻人带着自己的战马,弯刀聚集到了各自州府所在之地,响应战无不胜的天可汗的召唤,草原上从来不乏英雄豪杰,但象天可汗这般,能让所有革兰人心悦诚服的强者却是不多,能追随强者的脚步而前进,这是草原上的传统。
他们渴望的是战功,渴望的是在战争中获得的丰厚奖赏,渴望在草原的新主人的带领之下,恢复昔日革兰人的荣光。
只用了半年不到的功夫,数支纯由革兰骑兵组建的数万大军就已经基本成型,南下伐宋之战,参战的五万革兰铁骑,分得的战利品晃花了同族们的眼睛,所得的封赏就连小部族的酋长都觉得难以抑制自己的嫉妒。
如今天可汗再一次将手中的利剑指向了自己的敌人,草原各州节度使在接到命令的同时就开始集结自己的精锐,不用向部下描述这次战事能得到什么,不用什么蛊惑人心的动员,所有草原战士都知道,天可汗对为自己立下战功的将士是最慷慨的,他对待部下的宽容和他对待敌人的残酷一样闻名于草原。
所以,在这个最适于草原战士战斗的季节,几乎所有的草原精锐都踏上了伊兰的国土,五万革兰铁骑只在卡木耳城下修整了短短的三天,补齐自己的辎重和饮水,就浩浩荡荡向前线而去。
当站在区罗斯城上的艾布看见漫布城下的燕军大营,已经稍后赶来的密密麻麻的革兰铁骑,脸色已经如同冬日的冰雪一般雪白,这一刻,他知道,远方那个强大的帝国的皇帝终于忍耐不住了,看着在城下欢呼啸叫的革兰战士,桀骜不驯的革兰人已经降服在了那位大燕皇帝的脚下,伊兰人呢?在这一刻,高大的城墙也不能带给伊兰人半点安全的感觉,秋日的阳光也温暖不了现在他们心中的冰冷。
燕军中军大帐之中,大燕三等校尉,西征军统领沈中站起身,向鱼贯走入中军大帐的各部将领颔首示意,最后进账的是以顺州节度使方正为首的草原各州来的将领。
沈中上前一步,一把扶住正要躬身施礼的方正,上下打量了一番,大笑道:“方将军威风不减当年啊。”
方正比沈中大上几岁,两人都是出身原北疆大营旧部,但方正其时名声不显,后来更是进了李纬帐下的密营,而沈中在北疆大营又极不得意,所以两人当年虽是份属同袍,但也从未有什么交情,后来沈中跟随张弃南征北战,立下了大功,渐渐得到张弃的信重,直至现在已是独当一面的局面了,而方正投靠稍晚,又在张弃身边当了几年的贴身护卫统领,虽然在这情分和信重上并不比沈中差了,但终是晚了一步,在威权之上已是没有办法和现在的沈中相比了。
方正常伴于张弃身边,沈中见驾之时两人见过几次面,后来深谈之下,原还是旧日军中同袍,如今又是共事一主,两人私下里谈起北疆旧事,都是颇多唏嘘感慨,一来二去,两人的交情也就算是结下了。
这几年,沈中常驻伊兰,方正也被外放为一州节度,两人都已经是一方大员,如今在这异国他乡再次见面,这心中的亲切和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两人在这样的场合也没法深谈,方正微笑道:“大帅,末将这次是来大帅麾下听令的,只愿冲锋在前,绝不会堕了我大燕威名就是。”
沈中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道:“好,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以后借重草原劲旅的时候多着呢,不必心急,此时军务在身,咱们兄弟之情稍后再叙,怠慢之处,方将军莫怪才是。”
……
军议过后,沈中将方正请到了自己的营帐之中。
“子义,这一别经年,没想到再见之时却是在这伊兰,来作兄弟的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就算是兄弟给你接风洗尘了。”
方正今日得见故友,这心里也是高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哈哈大笑道:“方某以前自负英雄,今日才知见识短浅,要不是得遇明主,想这一生也便终老林泉之下了,现在却已带着草原大军,建功于域外,你我兄弟能有今日,全赖陛下信重,来,这第二杯你我遥敬皇上,祝他老人家福寿安康,平定四海。”
沈中脸色一正,两人皆是在极不得意之时遇到张弃,对张弃的知遇之恩那是发自肺腑的了,两人又都是豪杰之辈,生平讲究的就是知恩图报,何况又是自己的君主,两人撩衣跪倒在地,将手中之杯高举过头,然后一饮而尽,相视一眼,哈哈大笑,都觉快意非常。
两人落座,虽说现下两人高下有别,但这在私下里却是没了多少拘束。
方正道:“廷臣,看你方才指挥若定,帐下将士皆都俯首听命,已是大有名将风范,当真让人羡煞啊。”
沈中大笑,他知道方正的意思,不过是说他对属下将士太过严苛了些罢了,道:“子义,你我相交多年,你还不知道兄弟我吗,兄弟在伊兰多年,手下又是这么一群骄兵悍将,一个照顾不到,就能给你捅下天大的篓子,就前些日子,兄弟手下的一个营正到离这里十几里外的镇上喝酒,也不知怎么就和个伊兰贵族起了口角,嘿嘿,他到是有两下子,只是带着两个亲兵,就将对方数十人赶的绕着镇子疯跑,最后还是将那个伊兰贵族的手脚给打折了,回到大营却是和个没事儿人一样,直到对方的亲族找上门来我才知道,最后兄弟只好靠着身份硬是将此事压了下去。
子义,你是初来,有些状况我还得跟你说上一说,此处不同别的地方,这里离家千里,士卒思乡之下,什么事儿干不出来,遇事就不能象以往那般一味责罚士卒,更不能让手下人觉得你软弱可欺,这中间的尺度可是要把握好了,要不然,一个不好,就是士卒哗变的结果。
尤其是子义你手下尽是革兰人,一定好约束好了,一些小事也就罢了,但若是出了人命之类的麻烦,就一定要严肃军纪,杀人立威这样的手段虽然老了些,但在此时却最是管用。
你我都是带老了兵的人,有些事情我也就不跟你多说什么了,反正战事就要开始了,半年之后,是荣归故里,还是名上镇魂碑就看这一次了。”
方正见他说的郑重,疑惑道:“廷臣,此战我大燕精锐尽集于此,还有什么凶险不成?”
沈中道:“不好说,你可能不知道,如今伊兰的形势是南北分治,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们这次攻伐伊兰能到这个地步着实是有些幸运在里面的,要不是有伊兰公主这块虎皮在,对了,这话说的有些篡越了……”沈中尴尬一笑,这伊兰公主毕竟还是张弃的妃子,他这么说话要是被旁人听了去,确实有些不好说是什么后果,“伊兰东部能如此快速的平定下来,就是因为有皇妃娘娘和真主教的支持,西部则不然,先不说沙特家族在西部根深蒂固的影响,就是宗教也已和东部大有不同了。
异国作战,身后也不敢全交给伊兰人,前面是数百万十分仇视我大燕的伊兰百姓和军队,这其间的凶险你就去想吧。
这次你手下带来的都是革兰人,这其中的关节你难道还不明白?
子义可知皇帝陛下最让人心悦诚服的是什么?”
方正这时也有些明白了沈中话里的意思,正思索间,冷不丁听他问了这么一句,下意识的回道:“是什么?”
“皇帝陛下刚毅果决这是众所周知的了,再就是能用人,敢用人,智侯,北定侯都不过是落魄书生出身,蓝大将军当年在北疆不过是一督尉而已,王大将军和韩大将军都是大宋降将,就算是你我当年也不过是一小卒罢了,其他人等就先不说了,子义,你在看看如今,都被陛下琢磨成了独当一面的人才,别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却是清楚的,当年要是有人跟我说能身领数十万大军征战沙场,就算对方是神仙下凡,我也是绝不能相信的了。
这些都还罢了,其实我最佩服陛下的,还是陛下的心肠……”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身为下臣者,最忌讳的事情莫过于谈论君上之短长,但今日他却禁不住将心里憋着的话都要说出来,再加上他也知道方正的为人,万不会将今日的谈话泄露出去,于是接着说道:“兄弟的话可能有些犯忌,出兄弟之口,入子义之耳,万不能再说于旁人知晓。”
见方正点头,这才说道:“陛下心肠之狠绝刚硬为我平生仅见,所谓慈不掌兵,但自古以来能作到陛下这般辣手的,我是从未听说过的,当年兄弟追随陛下北上草原,子义你是不知道,天下皆传陛下当年突入草原腹地,逼得革兰大汗狼狈回军,是了不得的战绩功勋,但这其间的血腥却没多少人知道。
兄弟当时就在陛下身边,那真是杀的尸山血海,杀的兄弟这手都软了,回到那时的北疆的时候,旁人我也无暇顾及,反正兄弟我虽是自负豪杰,但之后的一段日子之中是见到血就头晕目眩,恨不能将自己的心肺都吐出来,就象刚上战场见到杀人的新兵蛋子一般,至今回想起来都是觉得丢脸的很……”
沈中说的虽然沉重,但方正还是从他的语气和神色之间看出他很是以此事为傲的了,方正自己也是听的兴趣昂然,恨不能让他快些说出后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