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大燕京师。
此时正时值秋末,天气却也不见寒冷,大燕已经定都于此十余年,比起前宋来,如今的大燕正是国力蒸蒸日上之时,永安作为大燕都城,却是日渐繁华富庶。
天下邸定,大势所趋,南方虽还有后楚未服王化,但在大燕臣民眼中,那也是早晚的事情了,中原之民从没有象今时今日般的自信过。
顺着城东古运河航道,直至金水门,运河上船只穿梭往来,虽然已经秋末,运河上却是一点不见萧条。
一条常见的乌篷船慢慢行于运河之上,船头一人洒然而立,这人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年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脸上的皮肤有些粗糙,浓眉大眼,身体粗壮结实,形容中透着一股刚毅彪悍的味道。
“老爷,外面风大,您看是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这人身后说道。
“没事儿,老爷我身体结实着呢,唉,终于到京师了,我还是十年前来过这里一次,想当年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逃跑的乱民……”声音渐低,三十出头的人,现在看上去却有一股沧桑的感觉。
“大爷十多年前来过这里?”说话的是这条船的船老大,一个五十多岁,看上去老实木讷的汉子,脸上结着一层水锈,身子看上去还算强健,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水上混生活的人。
中年人微笑了一下,看向这个一路上少言寡语的汉子,“不错,十多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这条航道已经荒废一段时间了,那时的永安可没有今天的繁华,说来好笑,当年我还和故人在这条运河上打过赌,说看看十年之后,谁能……唉……”
中年人话说到半道却是长叹了口气,神色间满是怅然,却是住口不说了。
船老大却也不多问什么,只是憨厚的一笑道:“大爷是军中出来的吧?”
中年人神色一转,笑着问道:“老哥比我大的多,不必一口一个大爷的,如果看得起我就叫一声老弟就行,不过老哥却是好眼光,我确实在军中呆过些日子,老哥是怎么看出来的。”
船老大笑了起来,却是一改往日的木讷,侃侃而谈了起来:“以前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对了,车船店脚衙,捉住都该杀,哈哈,这是前宋时候的事情了,就不多说了,省得您不耐烦。
以前人们讨厌我们这个行当的人,一来是因为我们这一行很有些作奸犯科,杀人越货的主儿,二来嘛,就是因为我们眼睛太毒,有时难免势利一些,所以才让人看不起。
您一上船其实我就看出来了,瞧您手上的老茧,虎口,手掌心都是茧子,肯定常年握着刀把子才能磨出吧?还有,看您这身板儿站的,不曾当过兵,杀了我都不信。
再有,您昨天换衣服的时候,我还看见您胳膊上有几处刀伤,这么一来,十拿十稳您一定是军中的猛将。”船老大说到这里得意的朝中年人一翘大拇指,最后还顺便恭维了中年人一下,果然不愧是车船店脚衙之中的一个。
中年人本来还有些感伤,听他这么一说,却是胸中块垒尽去,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个中年人却是有些来历的,他本名叫李义,现如今已经是大燕一等校尉,一军之长的身份了。
此人和当今皇上还有过一段际遇,当年他出身云州书香门第,十八岁时到云州广王府求学,在那里却是遇到了正微服出巡的燕王张弃,一番交谈对了圣心,被当今圣上,当时的燕王亲口送入军中,从此风云际会,十几年间就已经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兵成就了今天战功赫赫的校尉。
他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身居高位,正是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今次回京述职,说不准出京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是二等校尉了,但他心中的郁郁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说起来,李义是个极有情义的人,他之所以心情不好却是因为想起了故友所至,当年和他一起被送入军中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叫吴断,表字明然,两人在北疆军中出生入死,可以说得上是生死之交,而且他自认无论才学还是能力都和那位兄长差之甚远,在北疆军中的时候也一向以兄长马首是瞻的,但随后两人分了开来,兄长临走之前还和他一起喝了次酒,那时多痛快啊,天安内乱平定,草原上的革兰帝国也快烟消云散了,皇上从伊兰回国的时候还专门见了他们两人一次,两人正是前程似锦,意气风发的时候,两人喝的半酣,放声高歌,说不出的英雄义气,满胸的壮志豪情。
可如今呢,兄长去了南方公干,详情他不知就里,但兄长回到天安之后不知怎么触怒了皇上,竟是放了个闲职,驻守西北,那里有什么好驻守的,西北蛮族差点被灭了族,控制西北诸郡都是三大族姓的人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个守备将军还不如人家的一条狗好使,兄长在那里一呆就是七八年,之后大军南下灭宋,兄长极力请掉,军机处也只是轻飘飘一句不准给驳了回去。
后来自己极力周旋,也许是自己这天子门生的名头起了作用,最后将兄长调入了自己麾下,总算是赶上了南下的时机,自己两人随同大将军一路高歌猛进,直抵永安城下,虽然在诸将当中并不怎么出彩,但也算是捞了些功劳在手的了,本想着这次能帮兄长一把,谁成想,随后军机处调令下来,却是将兄长又调回了北方,这时他也算是知道了,兄长必定将皇上得罪的不浅,以大燕军中的规矩,有功则赏,有过则伐,又加上自己两人还是天子门生,断没人敢不经皇上同意就这般糟蹋有功将士的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他怎么询问兄长吴断,兄长却只是摇头叹息,只是一个劲儿的说悔不当初,但到底是悔的什么却一个字儿也没跟他说起过。他本来还要追问,但看兄长神情落落寡欢,才刚刚三十岁的人看上去却苍老的象个老头,心中不忍,也就对此事绝口不提了。
大燕四年冬,兄长吴断由于积年郁郁,再加上早年在川中逃出时落下的病根,以及在军中时受的伤患,是一病不起,没一年就撒手而去了,临终之前却是单独对他说了几句,“贤弟呀,兄长这一生最幸运的就是遇到了皇上,还有就是结交你这么一位生死兄弟,贤弟嘴上虽然不说,但兄长却是知道的,因为愚兄的事情已经对皇上心存怨尤之意了。
贤弟万万不可如此,想当年我等二人只不过是一介求学士子,身无二两之力,腹无锦绣良谋,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但却蒙陛下青眼,拔于草莽之间,尤其是为兄,陛下一言九鼎,再见之时果然派人为我报了灭门之恨,陛下对我二人都有天高地厚之恩。
说了惭愧,非了陛下负我,却是我负了陛下知遇之恩,详情就不和贤弟说了,只怪愚兄被升官迷了心思,惹了圣上他老人家不高兴,才落得这般下场,真真是罪有应得。
愚兄自己的身体心里清楚……”
吴断逝后,李义将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认为了义子义女,虽然知道兄长说的多半是实情,但心里总是难过,今日故地重游,难免又动了心思,想起兄长才能胜自己十倍,却落得那般下场,想自己才能碌碌,却一帆风顺,世事变幻当真无常的很啊,想到这里心情更是低落不已。
旁边的船老大看着李义神色变换,最终却是透出了一丝落寞,心里不由一叹,他虽然只是一个船夫,但在阅历上却不可谓不丰富,什么游学的士子,什么落魄的书生武士,什么意气风发的新进官员各色人等他都见过,尤其是这条运河开通以来,作为进京最便捷的途径,他这条八成新的乌篷船生意好得不得了,巨商大贾,高官显贵们他就不用指望了,这些人一个个护卫云集,自然不是他这种只作单帮生意的能接送得起的,但一些外放或是入京公干的小吏,以及那些进京求学的士子们却大多最喜欢乘他的船,平稳不说,要快就快,要慢就慢,随意浏览沿途风物,却不是那些大船比得了的。
这个中年人一上船他就看出了对方的身份,只那两个护卫的气势就能知道,这几个人都是百战余生的勇士,这样的人这几年船老大看得多了,大燕以武立国,军中将士再无前宋时的唯唯诺诺,一个个都意气风发,慷慨豪侠,每次接送这样的人,就连船老大自己都觉得自己沾了些侠气,腰杆也挺直了许多。
但这个中年人不同,一上船就是闷闷不乐,船老大暗自猜测,是不是这人是个犯官,要不然就是犯了什么事情,被降了职,反正不象是进京受赏的,但这人在船老大眼里却是顺眼的紧,为人虽然不知道怎么样,但看他对自己这样的人也谦和有礼,并无本分轻贱,为人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他心情不好,船老大却是想着劝上一劝,“将军,小老儿虽然见识浅,但还是想斗胆说上几句。”
李义笑了,“老哥,将军可不敢当,我只是多吃了几年军粮,老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话您就直说。”
船老大抬头看了看李义,觉得对方没有生气的意思,还饶有兴趣的看了过来,这才鼓起勇气接着说道:“看将军的样子就知道是久经战阵的了,小老儿虽然痴长了几岁,但要说比起您来,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小老儿要是也能年轻上十年二十年的,一定也去战场上搏上一搏的,现在谁不知道咱大燕的兵是天下最强的兵不是。
但话说回来,小老儿虽然不知道官场上的那些事儿,不过行船久了,咱也明白个道理,就拿这行船来说吧,一年到头一帆风顺那是不可能的,总要遇些风浪,小老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遇到的风浪多了,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凭经验化险为夷,所以也有些熟客总喜欢搭乘小人的船,虽然没那些大船安稳舒服,但胜在一个放心不是?
话不同理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看将军一路上闷闷不乐的,小人斗胆开解上几句,人生在世,沟沟开开的总是难免,将军如此年纪,应该多看看前面才是。
呵呵,小人胡言乱语,还望将军见谅才是。”
李义脸色一正,沉思良久,苦笑道:“船老大说的在理,李义受教了,唉,我不是为了自己的事情烦心,实在是旧地重游,想起了一位故友……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老哥见笑了,李义年纪才多大,论洒脱却还不如您老,当真可笑,可笑啊,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带着些感怀,带着些悲戚,随着泊泊流水顺风飘荡出老远。
……
金水们码头,李义一步踏上岸边,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繁华忙碌的码头,心情好了起来,回头朝着船上一躬身,拜谢了船老大一路上的照看,带着两个随从顺着人流出了金水门。
“文杰兄,这里,快过来。”刚出了码头,就听有人呼喊,李义转头望去,在一辆马车上,一个便服青年正朝自己招手,不由愣了一愣,随后却是大喜,紧跑了几步迎了过去,“子规,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