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转头,孟奇等人感应之中就自然浮现出了来者的模样。
他四十上下,面黄无须,门客打扮,腰间系着长剑,气息与天地相连,俨然是名外景。
“这位兄台,有何要事?”孟奇不解问道。
面黄无须者呵呵笑道:“在下赵柏,博乐君府上门客。”
他用简单两句话交代清楚了身份,然后拱手道:“适才值守厅外,听闻先生高论,感同身受,特来拜会。”
“赵兄出自寒微?”孟奇旁边的赵恒插嘴问道。
齐正言非擅长言辞之人,江芷微和阮玉书则都不喜辩论,故而之前早就商量好,遇到需要动嘴皮子的事情由孟奇和赵恒出头。
赵柏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在下乃秦地平民,偶得奇遇,有了今日这番修为,可惜秦国等阶森严,贵族腐朽,看不到上进希望,后听闻博乐君广收门客,不拘身份,一视同仁,这才万里迢迢赶来汉国,故而对苏先生尚贤之论感同身受。”
君选臣,臣择君,不愧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孟奇微微颔首,不过这对自己等人的传道是利好,至少“尚贤”之说在不少有见识的诸侯贵族心里早有萌芽。
几人寒暄了几句后,赵柏热情道:“在下尚有多位好友,经历皆是相仿,还请先生驾临寒舍,不吝赐教。”
他表现出了一种对见识对观点的渴望。
这出乎了孟奇的预料,在博乐君府内时,自己仅是空口白话了几句,道了道当今积弊和唯才是举的重要性。还来不及兜售核心的学说,怎么就被当做贤者大才来对待了?
见他们沉默犹豫,赵柏急切道:“天下积弊已久,民不得生,士不得活,我等虽然能看到这一点,但如盲人于道,不见前路,想独善其身都难,今日先生之论让在下大受启发。且听出先生还有未尽之意,故而才厚颜请教。”
于他所代表的这个阶层而言,这确实是个茫然困惑的时代,难免有所感叹,博乐君虽然不拘身份招收门客,名望远播,但他毕竟不是国君,随时可能出现变化,这让赵柏总有种不踏实之感。对将来没有信心,对天下之势非常悲观。
他们屡次尝试改变这种状况,可碍于见识,还是只能以武功卖好贵族。在一次次努力皆遭受失败,沮丧颓唐后,稍微有点火花曙光就能让他们牢牢抓住,所以即使孟奇仅是空谈了几句尚贤、节用和节葬。就让他似乎颇受启发,赶紧前来请教。
孟奇与江芷微等人目光交接,都隐约能体会赵柏等人所处的境况和目前的心态。于是微不可及颔首,有意一试,多了解现实,就像刚才游说博乐君一样,为之后正式游说小国诸侯积累经验,做好准备。
从一开始,三个月的期限就让他们将目标定位在较偏僻又无力进攻外界的小国!
反正我们身怀秘宝,还怕你有陷阱不成?孟奇暗道一声,对赵柏道:“赵兄请。”
以赵柏目前表现出来的实力,即使不用秘宝,孟奇相信自己和江芷微都能吊打他,他的同伴亦不可能都是外景,否则早是博乐君门下一股举足轻重的力量了。
赵柏脸露欣喜,忙不迭引路,下了夯土高台,转过几条巷子,拐入了一间大屋。
他让孟奇等人在厅外稍微等待,自己进去招集同伴,少顷,他换了身宽袍,走出厅房,拱手道:“几位先生请,大家都在等着你们。”
孟奇脸色不变,缓步而入,大厅内铺着草席,与两侧分别跪坐着二三十人,除掉赵柏,气息有外景者二,一黑袍冷冽,膝横长剑,一颔下留有短须,面色悲苦,衣着陈旧。
见到孟奇等人进来,他们纷纷拱手行礼,态度恭敬。
引孟奇等人入座后,赵柏将之前的话语重复了一遍,以引起话题,末了道:“先生所讲尚贤之说,我等皆是认同,可各国能无视身份贵贱而重用人才的君主或贵族甚少,一是等阶森严,目不下视,二是从平民之中简拔花费甚巨,往往教万人而无一所得,先生可有教我?”
先前孟奇刚讲到节用节葬就被博乐君打断,所以赵柏迫切想听到下文。
孟奇沉吟了下道:“一则节用节葬,贵族大兴土木,修建宫台,花费之巨足以教千人万人,而且为求死后长存之道,墓室修建宛若身前,奢华浪费,摆藏宝物,比宫台更甚,但古往今来,能死而复生,成仙成神者有几人?若能节制这两方面,何忧无钱教人?”
他考虑到此地没有贵族,所以暂时不改节葬之说。
这时,颌下有短须的男子拱手道:“苏先生,鬼神非无稽之谈,各国诸侯贵族或为仙人苗裔,或是神灵后代,死后自能通天,让他们节葬难如登天!”
这就是封神世界与自己上辈子春秋战国的区别啊……孟奇心思转动,缓缓开口:“古往今来,能成仙成神有谁?或得授**,勤修苦炼,超脱凡俗,或在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时立下大功,得仙圣鬼神褒奖敕封,昔年武王伐纣,才成就一批神灵,乃今日不少诸侯贵族之祖。”
“尤此可见,上秉天志,鬼神监察,要想死后登天,成神成仙,长存世间,修的不是古墓,而是功德,是对天志的遵循!”
“诸侯贵族看重墓葬,不恤民众,不得上天好生之德,于此求死后长存,不亚于欲往南方,车子却向北行。”
类似之论此前从未出现过,赵柏等人听得面面相觑,既感震动,又觉发人深省。似乎这才是正道,才是天地之理!
否则修炼自身不勤,又为非作歹者,只要可以建一座奢华古墓,死后就能成神长存?
光是想想就不符合上古善恶之说!
“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明天志,敬鬼神……”颌下有短须者喃喃自语,其余人等皆露出深思的表情。
孟奇吐了口气,看到江芷微对自己竖起的拇指及阮玉书等人的点头,以表彰自己的临场发挥。
目前为止。“他”的墨家学说更契合鬼神存在的世界了,不过孟奇不知道的是,他发祥之意越来越贴近中古器圣的观点,而非简单扼要的解释。
不等他们再问,孟奇继续道:“二则简拔常人花费其实不巨。”
“呃?”赵柏讶异看向孟奇。
“若能开放功法的传授,外景以下又无需天材地宝,只要人口充足,粮食丰收,草药不乏种植。也就是国度和封地兴盛,选拔和教导常人花费不会太多……”孟奇完全将这次当做演练,“而可以通过初次考核选拔得传功法者,亦不可能万中才有一人成功。”
“选拔……开放功法传授……”这完全未听闻的词汇让赵柏等人耳目一新。只觉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在底层人才以举荐和察访为主的时代,考核与选拔简直违背常理!黑袍剑客默默想着,在南方,在吴国。似乎有类似之事发生……
就在这时,颔下有短须者正色道:“诸侯相争乃天下动乱黑暗之源,而他们所争无外乎霸位、封地和人口。按先生所言,岂不是纷争更甚?”
他隐有点忧国忧民。
正题来了……孟奇腰背一直:“息刀兵,劝农桑,不兴无义之战,让民众不至于死于非命,何愁国度不盛?何需劫掠他国?”
他语气变得“沉痛”:“当今之世,明里诸侯相争是祸乱之源,实际是他们只知自爱,不知兼爱,没有怜悯仁慈之心,以自身之利坏他人之利,国与国不相爱,则纷争连绵,以强凌弱,毁城灭村,伏尸千里,白骨盈野,人与人不相爱,则以贵欺贱,以奸弄愚,横征暴敛,民不得存!”
看见堂下跪坐之人或多或少对这番话流露出悲悯沉重之色,似乎都有所感受,孟奇心中一动道:“诸位可曾有过类似经历?”
空谈白话虽然能给人见识广博发人思考的感觉,但要深入人心可不能只依靠于此!
孟奇发问的突然,场面一时有点沉凝尴尬,或在回味他刚才所言,或不愿开口。
好在颔下有短须者对“兼爱”之说颇感兴趣,沉吟了下道:“在下白松,出身唐国,原本只是田间农夫,家有父母兄姊,那年楚国为夺附近土地,招集诸多外景,进攻唐国,交战余波蔓延,让房舍坍塌,让火焰燃烧……”
说到这里,他神色渐渐有点悲伤:“我们一家虽然不富,但也能勉强生存,常有欢笑,可熟睡里,大火波及而来,点燃了茅屋,父母最先惊醒,抱起我们,试图冲出去,但火势甚大,难以成功,后来,后来,父亲脱衣将我裹住,不顾自身,强行冲入火海,将我丢进水井,等到天明,我艰难爬出,只看见四具烧成焦炭的尸体,父亲抱着兄长和姊姊,距离水井只有十步……”
大厅内的气氛变得悲凉,似乎每个人都有所触,想起了自身的惨痛往事。
黑袍剑客道:“我乃吴国人王起,偶得某位贵族看重,得授功法,成为属下,但他之子暴虐,凌辱我妻儿,我一时不忿,将他杀死,之后,父母妻儿横死,我大难得脱,远走他乡……”
他说的简单,竭力平淡,可沉郁痛恨之意怎么都掩饰不住。
随着他们的述说,其他人慢慢放开心房,一个个讲起自身的遭遇,凄凉处更是忍不住悲泣,别看他们现在都身怀不错实力,有一定地位,当初基本是各有各自的心酸和艰难。
在这个等阶森然的时代,平民要想出头,往往都要付出很大代价。
听到他们的哽咽声,听到他们对贵族对因一已之利引动战争行为的痛恨,孟奇忍不住看向江芷微等人,他们都难掩脸上讶异。
这述苦大会的效果好得出乎他们意料!
孟奇原本以为他们之中肯定有几个具备惨痛经历,用互相述苦的形式可以加强他们的感同身受,提高对兼相爱交相利与非攻的认同,但没想到从平民成长起来的高手,竟十之七八都有控诉,仅少数野心勃勃,想趁这样的乱世成就一番事业,但他们对贵族对诸侯的嫉妒和痛恨亦不会少!
难怪墨家能成为显学,贵族以下阶层人心所向啊……孟奇暗自感慨了一句。
等到他们述苦完毕,看孟奇等人的眼神已截然不同,能一阵见血讲出问题所在,提出解决方法的人似乎就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让自己等人于茫然之中看到了一条道路!
别看这些概念这些想法都很简单,但那是因为有前人摸索和总结,后来者才觉得不过如此,随便想想就知道了,但在初次听闻又感同身受者心里,这便是微言大义!
当孟奇正准备深入讲述“兼相爱交相利”与“非攻”时,颔下有短须的白松翻身拜倒,朗声道:
“先生大才,洞悉世事,对天下积弊了然于心,在下不才,愿追随先生左右,结束这纷乱世道!”
“在下不才,愿追随先生!”堂内大部分人跟随拜倒。
“天下渴先生之才久矣!”赵柏最后发声。
这也太简单了吧……孟奇有点发怔,但能体会得到赵柏王起等人苦乱世久矣,想要摆脱又找不到道路的心态,他们目前就像沉溺之人抓住了一根树枝,自然有此激烈反应。
“我觉得应该收下他们,游说小国诸侯时,我们实力越强,带来的帮助越大,越容易成功,只要他们能虚与委蛇,撑过三个月,任务就算完成!”赵恒传音道。
孟奇点了点头,这也是自己心中所想!
只不过真要先秘密传道,发展成一个有着严密组织的团体?
可这样会被别人忌惮,带来意料之外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