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冬已过,冻河渐开,老树新芽,山中虽存薄雪,春光早悄然降临。
画眉山形似江东名地,风景秀丽,道路迤逦,已有鸟鸣之声回环,入山猎户渐多,清幽更盛。
这一次,虽然“寒冰仙子”叶玉琦出外未归,但孟奇熟门熟路熟脸,在弟子引领下踏入了后山,看到了那座普普通通的草庐,以及它旁边没什么修饰的坟茔。
陆大先生依旧穿着简朴青衫,拿着锄头,弓着背,在为坟茔四周的奇花异草除着杂类,专心致志,浑然忘我,那口名震天下、出鞘法随的长剑就那样平平静静放在一侧。
以他的境界和实力,对掌中之剑的控制,挥手便能除杂草,杀害虫,不伤奇花一分,然而他并没有这样做,反倒像在完成一件天地间最有价值最有艺术感的事情,举止舒缓有度,不急不徐,虔诚至极,让不自觉忘记忧愁,忘记烦恼,沉浸在这种专注里,享受到无法言喻的宁和。
孟奇静立草庐旁,没有上前拜见,打断陆大先生的劳作,而是就这么专注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回到了茂陵观雕之时,心绪平复,静而生定,定而生慧,慧而见“我”。
时光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陆大先生直起了背,走回草庐,将锄头靠在墙边,盘腿坐下,将手一指:“坐。”
他目光看着孟奇,没有半点游移和思绪飘飞之感,很认真地等待着孟奇说话。
“多谢前辈相救,晚辈无以为报,只得这株小树。承载了截天七式中‘道传寰宇’之剑。”孟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拿出了大道之树,将它立于身前,碧绿通透,生机内藏。微风吹过间,枝叶挥洒,疑似有点点剑芒若隐若现。
陆大先生看了“大道之树”一眼,微笑道:“你果真气运浓厚,因果缠身,如来截天都与你有缘。”
打趣了一句。他叹息道:“若是年前,这‘道传寰宇’之剑,老夫肯定避若蛇蝎,如今却恰到好处,正好作为下一步的铺垫。”
孟奇听得一头雾水。双眼像是有一圈又一圈的漩涡,什么之前会避若蛇蝎,现在则恰到好处?
他想了想,没直接问,转而道:“前辈那一剑的风情让晚辈辗转反复,难以忘怀,剑出法随,变化玄妙。精湛幽微,为天地定规,为神魔立限。一剑既出,无敢不从,当真非人仙地仙能够衡量,与晚辈曾经见过的一位大能类似……”
孟奇将杨戬立碑之事掐头去尾捡重要部分讲了讲,一双眼睛看着陆大先生,期待着他的回答。难道他与清源妙道真君处在同一个境界了,远远超过了人仙和地仙?否则几件事情为何如此相似?
可如果是那样。古尔多之流早就覆灭了!
陆大先生专注安静听着,末了自嘲般一笑:“老夫与那位玉虚杨戬相差甚远。老夫可以隔断那方世界的神魔与红尘,让祂们或强制飞升,或不得降临,但在我们这片天地,在九重天之中,老夫还办不到,明白吗?”
“不明白……”孟奇先是茫然摇头,旋即皱眉道,“是我们这方世界特殊,与九重天般不容易更改根本法理?”
这让他隐约想到了一个说法。
“然也。”陆大先生平和道,一双眼睛仿佛清澈又看不到底部的深湖,“老夫不过刚入地仙,只是另有所得,略具传说特征,这才能借助我们这片天地,为神魔立限,还大江清平。”
“略具传说特征?”孟奇近乎傻眼,“传说不该是很后面的境界吗?怎么能现在就触摸传说之境?”
他才结合永生谷与齐正言留语,大概了解什么是传说境界,什么是诸界唯一,可转头就被陆大先生的话语给击溃了认知,一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陆大先生气息如同常人,长剑轻放身侧,双眼初看幽深,细查澄清,有纯粹之感,他微微一笑:
“不管武道,还是道术报身等路,传说确实是修炼必经之境,正常而言,道家得天仙圆满,佛门要大菩萨、大阿罗汉中近乎佛陀者,才能于冥冥中感应‘他我’,构建联系,点悟‘他我’,化为‘自我’,诸界唯一,踏出传说之路,在佛门便是佛陀,或是还有大愿未了不愿成佛的大菩萨、大阿罗汉,在道家则称之为仙尊。”
这还是孟奇首次系统了解法身之后的道路,听得饶有兴趣,“传说”可以作为一个境界的代指,但更多是该境界的特征。
人仙、地仙、天仙、仙尊(传说),以及真武他们所在的境界?三清天帝所在的境界?道尊佛祖所在的境界?孟奇颇为兴奋地分析着。
“佛门常言,世间如同苦海,证得法身,便具备了渡过苦海的基础,其中重要一步便为传说,勾连万界‘他我’,得无数宇宙力量加身,苦海不沉,杀而不死,随时能够复活,除非能循迹杀掉每一重宇宙中的‘他’,若非一些老夫不知道的缘由,他们有了寿元,肯定能一直活下去。”陆大先生多说了一句,“你们曾经遇到的播密国师,就想着取巧以‘他人之我’,代替冥冥中感应到的无数‘他我’,从而提前证得传说,所以老夫才言他道路已错。”
“原来如此。”孟奇恍然点头。
垂钓者与鱼,其实出自传说之境,昊天镜残魄真正的作用是帮人提前感应“他我”,永生族用来转世,简直是明珠暗投,难怪血海罗刹如此渴求,他所谓的转世之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其实就是化“他我”为“自我”。
如果他能成功几次,岂不就是略具传说特征?陆大先生所言的略具传说特征?
这下没了昊天镜残魄,杜怀伤之事又被破坏,还遭遇陆大先生隔绝天地,血海罗刹吐血的心都有了,也不知道他在别的世界还有没有类似布置?
他将这番话讲出,末了道:“晚辈一直以为自家知道的秘辛众多,谁知前辈更甚。”
“老夫好歹痴活这么多年,参与过不少事件,去过诸多遗迹仙坟,该知道的终究会知道几分。”陆大先生笑了一声,“多亏你们揭破了血海罗刹的图谋,否则老夫等人还被瞒在鼓里,假以时日,他若有成,兼具血影特殊,当真不好对付,甚至近乎杀不死。”
听了陆大先生的评价,孟奇暗中翘舌,果然每个法身都不简单,即使血海罗刹几次被自己等人破坏了阴谋,实际上也是志存高远,图谋不小,成功可能还不低!
“所以,前辈是另有机缘提前沟通了‘他我’,略具传说特征?”孟奇笑着恭维了一句。
陆大先生神情忽然变得温柔:“确实有类似机缘,但老夫的路与前人不同,非是沟通‘他我’。”
他指着草庐旁的奇花异草,语气柔和:“内子身前喜爱花草,将它们种于此处,如今已是遍及此峰,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平平淡淡的述说却触人心扉,孟奇不明白陆大先生为何提及此事,但情绪为之沉凝,感动莫名。
“她是个爱笑的女子,开朗热忱,嗔而不娇,老夫鲁钝,不善言辞,但看到她就觉得欢喜,从未想过能得到她青睐。”陆大先生双眼露出深情,简简单单说着,语气渐渐带上一股悲伤,“自她过世以来,老夫常去以往去过的地方,回忆她的身影,怕有丝毫忘却。”
“这份感情存于老夫心底身中,浓烈而灼热,她是独一无二的,这番感情亦然,怀着这份感情与对剑执着的老夫想必也是独一无二,与他人不同的。”
“老夫常与梦中感应到‘他我’,但越觉这份感情的独一无二,越感‘他们’与老夫不同,随着这份感情的日趋加深,老夫渐渐与‘他们’分开,他们是他们,老夫是老夫,他我非我,我便是我。”
“这条路于众我归身截然相反,老夫不知前方是否绝路,但确是发自内心选择这条道路,只能慢慢探索前行。”
虽然陆大先生在毫不掩饰述说自身的感情,但孟奇不觉矫情不觉狗血,脑海里陡然冒出了两句话,江湖中盛传的“一心剑”评语:
“极于情者极于剑,一生一世一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