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7疗伤

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他看到一座桥。横跨在河面上的石拱桥,桥墩处生着青苔。河水此时已不复从前的汹汹之势,变得清且浅。一个老翁在河的那边垂钓,潜水处有水草飘荡,有透明的鱼虾嬉戏。更远处又是一片小镇,炊烟袅袅。冯少光的心里一松,就险些倒在地上。但他仍强撑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提着剑走上那石桥,往镇里去。老翁抬头看了他一眼。冯少光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蓬头垢面,手臂带伤。缠在臂上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成黑褐色,伤口有些麻木,并不十分痛,也不痒。冯少光知道这不是好兆头。衣衫褴褛,但手里又提了一柄精钢细剑——这可是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他便低了头加快脚步,踉跄走了一会儿便看见镇口的牌坊。清河镇。牌坊下两个皂衣差人抱着齐眉短棍,皱眉瞧着他。等他走近了,就伸手将他拦住,警惕地盯着他的剑:“往哪里去?”冯少光觉得身上越发的乏了,在野地里逃命还好,总有一口气在。到此时见着了人烟,那口气早已经消散去,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想松弛下来。他咬了咬牙强打精神:“我路上遇见了歹人……”这一句话说出来,身体里的最后一口气好像尽数都吐出去了。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就往前倾。冯少光下意识地要用手里的长剑撑一下,却不想手腕一歪,那剑锋竟然直朝着其中一个差人去了。于是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哎呀!”“好个恶贼……!”醒来之后冯少光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妙。周围是阴冷潮湿的霉味儿,房间很暗。他向周围看,发现自己所在的这屋子只有三面墙,另一面是木栅栏,栅栏上挂着锈迹斑斑的铁锁。外面是青石砌成的昏暗走廊,墙壁上的凹槽里有一盏油灯。他被投进监牢里了。他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鞋底,发现那块玉简还在。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他的响动,不多时就有个差人阴着脸、按着腰间的刀走过来看看他,然后捅开锁头,将门打开了。冯少光不动声色地看他,发现这人和之前自己在镇口遇到的两位衣着其实还不同。他的黑帽上有根绿色的孔雀翎羽,虽然有些秃,但仍意味着这位是本县捕头——至少在这城镇里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捕头姓邢,单名立。最近因为一件事焦头烂额,脾气很不好。上月县尊的儿子带人去春猎,进了清河对岸的野林。当天晚上没回来,三天之后陪他进山的辛猎户辛老头独自回来了。老头子满身血,蓬头垢面,逢人便说县尊的儿子和两个家仆都被妖怪捉去吃了。邢捕头带人赶到的时候这老头已然疯癫,除了那句话再问不出第二句。倒是听说过妖怪。但就像听说过某人大病三年之后忽然变得七窍玲珑过目不忘一样,谁会信这事能发生在自家身上?倘若出了人命都说是被妖怪捉去吃了,还要这法纪纲常作甚。更何况死的是自己儿子。县尊便大怒,将辛猎户投入监牢,严令邢捕头限期将凶手捉拿归案。邢捕头盯着冯少光的手臂看了看:“那是剑伤。”又看冯少光的眼睛:“你杀了人。是你手里的那柄伤了你。那剑可不该是你的。”冯少光摇了摇头:“我没杀人,只是自卫。我遇见了妖怪。”邢捕头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越发觉得心里的猜测是对的。这少年太镇定了。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被投进牢里也会惶恐一阵子,但眼下这少年不但不惊慌,反倒很沉着。甚至说……觉得有些“安心”的样子。实际上从冯少光昏迷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天。之所以没早些把他弄醒是因为清河上游的盖县境内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两个道士的残骸在一座废弃的庙里被找到。看样子,他们竟是被人杀死,然后烤着吃了。现场有一柄断掉的精钢长剑,就和这少年带的剑一模一样。少年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符箓,纸笔,还有些古怪的零碎。邢捕头去了盖县一趟,然后觉得事情渐渐清晰起来了。这少年或许是个画师,一个疯魔了的画师。他吃人。在此推断之下,很多事情都得到了看似圆满的解释。现在只要证实他确有杀人吃人的能力。今天是县尊限期的最后一天,只要他有这个能力就好。“你是个画师,会一些邪门法术。”邢捕头说,“我们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些东西。所以你之前在盖县杀了人吃了人,更早的时候,又杀了县尊的公子。”冯少光在昏暗的灯光里叹了口气,觉得饥饿快把自己打垮。但他还是有点安心的——至少在这里比在野地里好得多,不用担心腾飞扬来吃他,也不必担心有人追杀他。“我自小住在定州一个山村里,家父家母教我一点小把戏。你说我是画师,也许算吧。但是我没杀人也没吃人……”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不再说了。他想了想,抬起头:“其实我说什么都没用对吧。我猜你可能需要一个替罪羊。”“那,不管这事儿你怎么处理,我猜问斩也是在秋后,这才春天。我现在需要点伤药,需要点吃的。我要是死了你就不好交差了。”赵子嘘的眉皱得更紧了。他盯着冯少光看了好一会儿,转身走出门。重新落锁之后他忍不住问:“你说的是真的?”冯少光摊了摊手。赵子嘘不大理解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但也能猜得出对方在表示无可奈何。“……妖怪呢?”“你也不会信。”冯少光说。赵子嘘走出去。过道里一个等候的皂衣差人迎上来:“邢头儿,怎么样?”“那少年不简单,是个人物。”赵子嘘犹豫了一会儿,说,“可惜了。”“去张榜,说附近有盗匪出没,要镇上的人少往山里去。”“是。”上月在清河,三天前在盖县。赵子嘘在心里默默地想,该是慢慢沿河远去了吧……应该不会再回来了。清河县下辖三镇,县衙就在最大的一镇,清河镇。县尊沈知墨二十年前老来得子,二十年后老来无子,早已心力交瘁,隐有油尽灯枯之相。撑着他不至一病不起的,就是想要将杀死儿子的凶犯捉拿归案的一口气罢了。眼下他发髻凌乱,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下的赵子嘘看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问:“一个画师?”“一个疯癫的画师。”赵子嘘说,“身上搜出了符箓,还有作画的纸笔。堂尊是知道的,这些游方的画师属于江湖上的下九流,游街窜巷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数。卑职去了盖县,那边的情形一对,再加上他手里的剑,那人就供认不讳了。”画师,并非对某一类人的统称,而是一个职业。大道无形,天地有灵。但人们相信可以通过某种手段将无形之灵固化下来——通过书或画的方式。书,就是符箓。道士们大多通晓些符箓之道,而他们的祖师被称为书圣——与剑圣并称天下双圣。至于画,就只是画了。有那懂些微末道法的人,以笔墨丹青为媒,窃得些天地之灵,封在画卷中,也有些或多或少的效果。但世俗的人们并不像尊敬道士们一样尊敬画师。在如今的有识之士看来那些家伙和走街串巷兜售“保命金丹”的骗子们差异并不大,或者……只是稍好一些吧。有道行的画师或许有“神作”——譬如堂尊身后的那幅松鹤图就是前朝一位画师所作。画在堂中的确会有安心宁神的效果,要说可以延年益寿也未可知。但到了本朝,已立朝四百多年的本朝,那些原本就只在市井江湖之中流传的法门都慢慢凋零——画师们毕竟不像书圣门下的道士或者剑圣门下的剑士一样,有道统或剑宗的庇护传承。于是开始变得鱼龙混杂。真正有道行的人难得一见,剩下的大多都是些靠愚夫愚妇赚钱的骗子罢了。自己的儿子就死在这么一个下九流的画师手中?看了他的脸色,赵子嘘补充:“是个年轻人,还有些道行。但竟做出此等令人发指之事。老大人节哀。”过了好一会县令才吐出一口气:“明日不用过堂了。”赵子嘘微微一愣,旋即了然。“是。”他说,“那么今夜他就会越狱逃走。大人……可是要亲自看着?”沈知墨略显浑浊的眼球颤抖了几下,慢慢将手笼进袖口里:“你是从云州跟我来清河的。立恒……立恒自小又和你亲近。你做事我放心。”正是赵子嘘料到的结果。这老人即便想,大概也不敢去看那杀了自己的儿子的“凶犯”了。不是怕那“凶犯”,是怕自己看见了他,可就捱不住那一口气了。赵子嘘告退,转身走出几步,沈知墨忽然又说:“那辛猎户说是妖怪。”赵子嘘转过身沉声道:“我想是辛老汉被吓得疯癫,口不择言了。此类食人之人,和妖怪禽兽又有何异。”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立恒向来喊我邢大哥。卑职也……一直将他当自家兄弟看待。立恒的仇,不消大人说,我便是拼了命也要报的。所幸苍天开眼,今日……今日……”他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起来,又深吸一口气压抑了情绪,告罪:“卑职无状,大人……”“去吧。去吧。”沈知墨已老泪纵横,连连摆手,“莫让他死得太快意了!”“是。”赵子嘘走出门,才将胸口的浊气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