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开始憎恨自己的冷静和睿智,她想跳起来将阿绿撵出去,哪怕将她暴打一顿都可以,可是,她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看着阿绿一步步走过来,笑吟吟地在她面前跪下。
阿绿跪在她的面前,使劲搓了几下手,确认自己的手心够热,这才伸出手将沐之秋的一只脚从绣鞋内取出来,一点一点地开始揉捏。
“大小姐很小的时候,夫人就去了,江夫人和二小姐总是欺负大小姐,给大小姐做的冬衣和靴子比我们这些下人的都要薄。大小姐忠厚,胆子又小,从来不敢告诉相爷。后来脚上长满了冻疮,走路的时候脚痒,就总喜欢用脚踢石子儿,鞋比二小姐的坏得快,江夫人就告诉相爷大小姐恃宠而骄,让大小姐去祠堂罚跪。每次我都会在大小姐累晕饿晕之后偷偷溜进沐氏祠堂,帮大小姐搓脚,大小姐的脚暖和了,便不再喜欢踢石子儿,鞋子也穿得省了许多。江夫人和二小姐有好一段时间都找不到新法子来欺负大小姐。所以以后,大小姐要记着晚上用热水泡脚,甭管一年四季,每日都要泡,别人记不住,大小姐自个儿可要记得。这世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沐之秋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清泪,“阿绿……”
沐之秋的一只脚已被阿绿揉得红扑扑,暖暖的,阿绿放下来又换了一只脚继续揉搓,“现在天虽然热了,大小姐以前的冻疮也不碍事。但大小姐的这只脚是受过伤的,要多留意一些。”
沐之秋的唇角弯了弯,“阿绿?你还记得我的这只脚是如何伤到的吗?”
“记得!”阿绿的眼眸一亮,笑容里便多了些追忆的温暖,“大小姐六岁那年曾误闯江夫人的院子,被江夫人养的一条恶犬追赶,这只脚就在那次逃跑时扭伤了。后来奴婢虽然帮大小姐敷过药,但却因不及时,留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大小姐的这只脚便会隐隐作痛……”
“那次,若不是你突然冲出来手持木棍打跑了恶犬,我这只脚恐怕就不止是扭伤那么简单了。”
阿绿微笑不语,沐之秋又问:“阿绿?那一年,你几岁?”
“八岁!”
“八岁!”脸上一热,泪水已经滚落下来,“八岁的你,为了救六岁的我,居然拎了根比自己还要高的木棍,就那样把恶犬打跑了。而且,你还偷偷把我背回祠堂疗伤,阿绿……谢谢你!”
“大小姐说什么呢!大小姐那时虽然六岁了,却比二小姐还要娇小瘦弱,个头只有三四岁的孩子那般高,我背着你,一点儿也不重。”
“阿绿……”
“大小姐早就猜出是我了吧?”
沐之秋一愣,紧紧盯视着阿绿。
阿绿抬头看她,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她笑得很坦然,也有种解脱。
“阿绿以前总以为这一生是为夫人活的,后来才知道,阿绿原来是为大小姐活的。阿绿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大小姐,也不允许别人害大小姐。可是到最后,才发现,真正害了大小姐的人,就是阿绿。”
给沐之秋穿好鞋袜,阿绿开始给她轻轻按摩肩膀,“阿绿不喜欢王爷,那是因为阿绿亲眼见证过以前的王爷对大小姐多么狠心。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即便长得再好看,再有权势,阿绿也觉得他配不上大小姐。丞相府的人都说大小姐是傻子,只有阿绿知道,大小姐比谁都要聪明,江夫人和二小姐欺负大小姐,大小姐就不喜欢她们,王爷明明是大小姐的未婚夫婿,却偏偏和二小姐亲近,甚至亲眼看见二小姐打骂大小姐都置若罔闻,所以大小姐也不喜欢王爷,甚至很厌恶王爷。但大小姐却会对阿绿笑,会对相爷笑。阿绿觉得,这样爱憎分明的大小姐应该有世上最好的夫君来疼她、爱她。后来大小姐去了‘死亡村’,回来就变了,不再任人欺负,大小姐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懂得保护自己,阿绿很开心,这样的大小姐像一块闪闪发光的水晶,吸引了很多人都开始关注喜欢大小姐。太后、皇上、相爷,他们都越来越疼爱大小姐,大小姐的身边也出现了很多很好的优秀男子,上官先生、王爷、八皇子、九皇子、褚国太子,还有冯大哥和阮大哥。他们都对大小姐好,阿绿也看得出他们都很喜欢大小姐。阿绿虽是个奴婢,却也恩怨分明,知道记仇。夫人以前跟我姐姐说过,不希望大小姐将来嫁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哪怕只是个贩夫走卒,只要夫妻恩爱一生,她也能够含笑九泉,所以阿绿始终认为不管大小姐嫁给谁,都比嫁给王爷好。阿绿没有见过大小姐的真容,但阿绿见过夫人,大小姐的眼睛和夫人的一模一样,那样一双眼睛,不可能长在如此平凡的一张脸上。所以,从小,我就知道,大小姐的那张脸不是真的,就像大小姐的痴呆只能糊弄住那些自以为是的傻瓜。冬果第一次在梦话里说大小姐是九天仙女下凡,我便猜出大小姐的真容被发现了。大小姐一直由我和冬果陪伴,冬果能目睹到大小姐的真容,而我不得见,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就是上官先生给大小姐做颈椎手术那次。那次,在大小姐身边的,只有上官先生、王爷和冬果。”
阿绿的手停顿了一下,她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在回忆,不一会儿,她的手继续揉捏起来,却比先前的力气小了许多,“阿绿并不想害大小姐,但阿绿始终不相信王爷,所以,那个人找到阿绿的时候,阿绿便告诉他,大小姐一定有着和夫人一样娇美的容貌,阿绿还告诉他,大小姐曾给自己设计了一套晚礼服,叫做旗袍,那是大小姐准备在新婚之夜穿给王爷看的。阿绿故意骗大小姐,那件旗袍没有如期做好,大小姐就信了。其实,大婚之日,那件旗袍就在阿绿的柜子里锁着。那晚,大小姐遇到那样的事情,阿绿更加怨恨王爷,一怒之下,便将旗袍交给了他。阿绿没想到他会害大小姐,阿绿以为,阿绿以为他也是为了大小姐好。阿绿,竟错了……”
脖子上一热,一串水滴低落,瞬间浸入衣领。
沐之秋抬头,阿绿已被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的脸上有一种极致的苍白,让她的皮肤显出一种透明的朦胧,好像阿绿马上就要随风而逝。
沐之秋心头一惊,迅速起身,刚打算去扶住阿绿的肩膀,阿绿却松开她转身向门外走去。她的脚步有些漂浮,整个人摇摇晃晃的,像是随时要摔倒,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大小姐!阿绿不想害你,阿绿信错了人,但,阿绿不悔!”
走到门口,再看了萧逸一眼,萧逸主动让开,阿绿跨门而出。
说来说去,还是为情所困,萧逸叹了一口气,终于关上了门。
沐之秋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萧逸!快!阿绿她……”
“已经太迟了!”萧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一如往常的冰凉,眼眸中却有一丝惋惜。
沐之秋疾步上前,闪身避开萧逸,推门而出。
门外,阿绿的身子已经栽倒下来。沐之秋扑上前接住她,阿绿的手便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大小姐!”阿绿抖动的睫毛轻轻扬起,露出湿漉漉的黑眼珠,竟是一片清澈澄明,嘴角却有一丝猩红的血迹缓缓滑出,顺着阿绿雪白的面颊泅进衣领里,在下巴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线。
“不用了,太迟了!”她低声说:“大小姐,阿绿没想过要害你,阿绿只是觉得王爷配不上你,阿绿觉得应该有更好的男子来照顾你,爱护你!”
扬眸,与萧逸冰冷的目光相遇,阿绿吃力地笑起来,“可是现在,阿绿发现自己错了,阿绿终于知道,王爷就是那个对大小姐最好的男子!”
“阿绿?”沐之秋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道:“那个人,那个他,是不是……”
“大小姐!”阿绿急促地打断她,“你和王爷都那么聪明,不要怪他,他也是不得已,他和阿绿一样,都没有想过要害大小姐。大小姐,阿绿,舍不得你……”
最后一句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声音,伴随着唇边那朵绚丽的笑容,阿绿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沐之秋心中猛地升起一股悲怆,主子如何,丫鬟又如何?便因他是主子,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便能将你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上吗?傻阿绿哦!你明知他不爱你,明知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爱上你,为什么还要陷进去?为什么还要让自己为情所困?你可知,这世上,最苦的便是单相思?
萧逸从她怀里接过阿绿放在地上,淡然道:“如此好坏不分的奴才,原是死不足惜,但看在她对你忠心耿耿,又引咎自裁的份上,我会下令将她厚葬的。”
“厚葬就能弥补吗?”沐之秋厉声道:“她是个奴才,可是她和我们一样,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也懂什么是爱。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子就能轻贱她的爱情?”
“你知道,那不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
“阿绿是好,但不可能嫁给他,便是侍妾,也不可能,就因为阿绿是你的丫鬟。”盯着她的眼睛,萧逸静静地说:“秋儿?你不可以因为阿绿的死就颠倒黑白不辨是非。这没有谁对谁错,就好像云清也爱慕你,但你能回报他么?”
沐之秋愣住。没错,萧逸说的没错,阿绿爱上那个人,不是那个人的错,他不爱阿绿,也同样不是他的错。就好像云清爱慕她,但她不可能喜欢云清一样。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是不是可以以爱的名义去助纣为虐的问题。
其实沐之秋心里非常清楚,所以,萧逸抱着她下马车时,她会那样看着阿绿。就算阿绿自己不服毒,她和萧逸也未必会放过阿绿。一个被爱情蒙蔽住双眼的女人,是既可怜又可恨的。爱错了人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这种惩罚不应该是她沐之秋来买单,所以,她明知道阿绿深夜来敲门是为了什么,还是没有阻止,甚至没有说任何宽慰的话,哪怕是一句虚伪的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