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两人

老大夫先是为我把脉, 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我本就是习武之人,自然知道我的脉象没有什么问题,头骨破损只是外伤。他进而又仔细小心地拨开我的长发, 轻轻按了按我的头顶, 疼得我险些一掌劈碎床板。

“夫人虽然疼得厉害, 但头骨伤得并不严重, 老夫仔细查看了一番, 这也未伤及内里。老夫开几副调养的方子,顺便再为夫人的头固定一下。想来不出三日,夫人就能伤愈大半。十天半个月, 就无大碍了。再过两三月,夫人便与正常女子一般……”老大夫捋着胡须开口, 我一阵郁卒:“多谢大夫。”

只是您能不能别张口闭口都是夫人?

老大夫提着药箱就出去开方子了, 我听见他在对萧逸说我的身体状况, 萧逸连声道谢,拿着药方就去找药童熬药。

我透过帷帐朦胧地看见他为我奔走, 揪住床单,心下五味杂陈。

约有一两个时辰的光景,他将冒着热气腾腾药香的药碗端来,放在帷帐外面的小桌上,然后他撩开了帷幔, 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起身:“慢些……”

等我半靠在他身上起身后, 他端着药碗, 盯着我犹疑片刻, 还是用汤匙一点点地盛着汤药喂给我。我喝得别扭, 可身子又软弱无力,实在没有行动能力, 萧逸所做也是符合情理之中。于是我只能慢腾腾地吞着汤药,尽量让自己的注意力都在汤匙上,不去看萧逸的神色。

一碗汤药花费了一炷香的时间喝光,萧逸扶我躺下后,老大夫就拿着夹板和绷带将我的脑袋缠了起来。

我想象着自己诡异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萧逸惊诧地回身,看着我的样子,也清浅地笑起来:“奔波一路也累了,在下去买些小吃先垫着些,稍等片刻。”说罢他就转身向医馆外面走去,我来不及唤他,只能将目光移向了老大夫:“他身子怎样?”

老大夫叹气,摇摇头:“那位先生少说也是受了比较严重的内伤,从他面色就可看出来。至于伤到什么程度,还需要老夫亲自诊脉。”

我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大夫,等他回来一定要为他仔细检查一番……”

老大夫笑呵呵地点头:“当然,夫人。救死扶伤是老夫的本职嘛。”

我无力地偏头——麻烦您别再喊我夫人了……

无忧宫可能因此对峨嵋动武,我放心不下,匆忙地写了封信飞鸽传书给尚在峨嵋理事的丁师姐,希望她有所戒备,千万不能让无忧宫有机可乘。等我放出格子,本来想等萧逸回来再休息,但我盯着灯盏里渐渐短小的灯芯,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

一梦醒来,清晨的阳光温柔地铺洒在石砖上,泛出一道柔和的金光。从医馆外面传来商贩的吆喝声、轱辘的碾压声、小鸟清脆的鸣叫声……仿佛由于初阳高照的缘故,城镇的一切都鲜活起来。我撩开帷幔的一角,然后蓦然间怔住了。

萧逸伏在桌子上浅眠,金色的光辉在他脸上打下一道清晰的剪影。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呼吸短促而断续,显然内伤依旧未好。萧逸肤色本身就偏白,再加之他现下虚弱,整个人在金光里仿佛就会消失般脆弱。他修长的手指旁边,是一包被细线包扎起来的点心,即便身处医馆,似乎也能闻到夹杂在药味里的点心香气。

我以不打扰到他的速度缓慢起身,然后将薄被披在他的身上。习武之人二十米内飞花之声应如惊雷入耳,而我如此动作他都未醒,可见他伤重几何。

我走到医馆正堂处,看见小药童正蹲在火炉旁边扇风。他见我起床,有些惊讶地叫道:“神仙姐姐,先生说你不能起来的!”

神仙……姐姐?

说着旁边就窜出来好几个十岁左右的药童,拉着我的手就要把我牵回去。我哭笑不得地蹲下来,平视他们:“姐姐想找你们的先生,他去哪里了?”

小药童们纷纷说道:“先生出去采草药了,等我们十四五岁的时候也可以陪着先生一起出去呢!现在只能扇炉子了,先生说山里的野兽会把我们啃掉,嗯嗯,是啃掉哦,不是吞掉……所以会疼,不能跟着先生走。”

我默然地扫视他们一眼,即便是到了十五岁,被啃掉也是很可能的吧。

“有给那位先生开的药方么?”我指了指内侧的房间,小药童们点头:“有啊,这炉子里的就是!啊——光记得说话了,完了、完了要糊了!先生一定会骂我们的!”

说完他们就手忙脚乱地开始扇风、抬炉子,我歉意地站在一侧,小药童们忙活的时候还不忘记冲我笑一下,我看得心下温暖,忽然想到如果日后能寻得良人在畔,是否也会如现下一般孩童蹦跳遍地……

等药好了,萧逸仍未起来。我不忍打扰他,就先将药装在罐子里,坐在椅子上和这帮暂时没了任务的小药童们一起说话。他们多半都是战乱中的孤儿,被老大夫救回来后就待在了医馆里帮忙。

老大夫给他们起的名字非常有特色,一共是七个孩子,叫做柴米油盐酱醋茶……然后在前面加个“小”字就是他们的名字了。

他们的童年就这样度过,虽然温馨却也难免单调。我就给他们讲了一些原来从市井里听说的故事,最小的小茶就坐在我的腿上,其他的孩子全分散地坐在一旁,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听着……我有时会忽然卡住,心酸地看着他们明媚的笑靥,感慨万千。

讲完一个笑话,我和小药童们笑得前仰后合,却余光看见萧逸虚弱地走来,身形不稳:“醒了?”我见状,连忙起身扶着他,关切地问道:“是我们吵到你了?”

萧逸笑道:“怎么会,反倒是你……”他转手托着我的手臂,皱眉说道:“先回去休息,三天之后再出来也不迟。”

几个小子喊着“打扰鸳鸯被驴踢”,被另外几个孩子揍了回去“明明是神仙眷侣嘛”,然后他们就都嬉笑着跑了,只留下我和萧逸站在原地。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轻声道:“你的药也熬好了,喝了之后也去休息吧。”萧逸颔首微笑:“好。”随即他走到药碗旁边,自己盛了一碗,如数饮下。

若非天意弄人,我从来都不曾想到,自己会和一个魔教的人相处得如此平静安宁,甚至就如多年未见的旧友。

我半倚在床上,手中持了一本书籍,却无心去看。

苏凛与宋青书之间必生间隙,至于是否会有一场恶斗,几率虽大,但却未必。我在心底是不希望苏凛死去的,毕竟如果苏凛这个靠山消失,周师妹的安危就成了当务之急。而我又不可能再去无忧宫,也不想看见宋青书……他本是武当之人,名门正派,却暗投魔教。我要拆穿他么?要写信给张真人,告诉他多加防备宋青书么?

【第一世本座是魔教之主,可惜却遭背叛,含恨而终。第二世,本座是灭绝的孩子,可却因为行径不同于他人便被她与丁敏君防备冷落。第三世,本座舍弃无谓的感情,毕生心愿只是振兴无忧宫,称霸武林。】

我要是真这么做了,估计算是他第三世的刺激了。那么宋青书会发狂做出什么举动,是颠覆峨嵋、铲除六大派、踏平武林都不得而知……

可现下的状况已经撕破脸,再也不能相安无事,如此,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冷静下来?

【好怀念你……】

若我还能记得前世的事情,或许对此应该以有所帮助。可惜我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一些事情,例若宋青书缺乏对他人的信赖,因为被连续背叛了数次。而我因为年龄尚小,与他关系亲密,或许就让他有了一种独占欲,不希望我长大懂事,只希望永远是个小孩子依赖他……

这种对亲人的感情已经扭曲成这样,说实在我的心里还是很抵触宋青书。若是师父和丁师姐还能阻拦他,我一定会将这样的事情推给她们两人,绝对不会自己来解决。

只是我已经是孑然一身,身后的峨嵋在遇到了绝对力量时,实在不堪一击。我决不可用峨嵋作为赌注,或者说作为牺牲品。宋青书的武功远胜于我,能够与他相匹敌的人或许天下只有一人。

张无忌。

我心下划过一个想法,瞬间就被自己这样自私的念头惊呆了。

如果让张无忌对抗宋青书,明教的左右使者来对抗苏凛,剩余的明教众人与六大派的弟子抵抗无忧宫,或许一切还有转机。并且如此一来,明教也会有很大的压力,日后想弄出些有的没的,也会让六大派轻松许多。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萧逸算是拼了命救我,而我却在这里谋划如何……如何将他们的伤害最大化。

只是无忧宫实力之强悍,远非我所想的那样平凡,否则也绝对不会轻易动明教的念头。苏凛言语之中的自信,并不完全来源于自己身负绝技,而是还有对宋青书与整个无忧宫的自傲。看样子还是先攘内再安外吧,看样子隔几天等我伤势好一些,便可以回峨嵋,与其余五派的弟子一同进攻宋青书的无忧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