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白芳华医生的陪同下,走进了跟病人会面的房间。房间里除了一张没有棱角的桌子和四张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外,没有半件多余的装饰--毕竟,他们要考虑安全问题。在监狱里,狱方要担心囚犯在会面室里对访客和警卫不利,而这儿还要防止病人自残或自杀。
这儿是小榄精神病治疗中心。
虽然名为“治疗中心”,本质上却和高度设防的监狱没有分别,
默默地等了约五分钟,正当我想跟白医生闲聊几句,舒缓一下肃杀的气氛时,房间另一边的闸门倏地打开。在挂上“看护”之名的“狱警”带领下,那个人气定神闲地走进房间。
事隔两年,吕慧梅的样子没有什么改变。
“哦,阎先生?好久不见了。"她眉毛稍稍扬起,对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我怔了怔,正想作声,白医生却在台下轻轻用膝盖碰了我一下,阻止我说话。
“吕女士,这两个礼拜精神还好吗?”白医生没有回答吕慧梅的问题,反问道。
"挺好的,我都按时服药,感觉不错。
我了解白医生阻止我的原因,事实上,我也没打算对吕慧梅说真话。吕慧梅没有因为杀害妹妹和妹夫被送上法庭受审,因为法医精神科判定她没有能力理解审讯内容,加上案情严重,向法官提交了“无限期医院令”,直接把她关进这儿。按照程序,每个被颁无限期医院令的病人每两年都会接受一次评估,判断其是否康复,再决定今后的去向--在监察之下回归社会,转到一般的精神病院,或是继续在中心等待两年后的下一次评核。
白医生受评核委员会的主诊医生邀请,担任吕慧梅一案的顾问医生,而她今天更是找我来测试对方。“吕慧梅是我碰过最难以捉摸的病人--她太聪明了。”
白医生拜托我时如是说。
“阎先生,你最近还好吗?还有没有跟卢沁宜小姐来往?”吕慧梅笑道,
“嗯、嗯。"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对方牵着走,为了争取主导权,决定兵行险着,“你记得两年前的所有事情吗?
“当然,我又不是你。"吕慧梅再嫣然一笑,只是我感觉这笑容不大由衷。"而且我现在吃了药,脑袋不再混乱,对自己的身份很清楚了。
我和白医生定睛瞧着吕慧梅,暗示她需要明确地说出答案。
“好吧。”吕慧梅表情一转,叹一口气,似乎对往事不欲提起,“我是吕慧梅,八年前因为精神分裂和思觉失调,误认为自己是妹妹秀兰,将....将妹妹和妹夫杀死了
“然后呢?”白医生以平板的声调问道
“然后我自作聪明,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伪装自己是'吕慧梅”,过着以为自己是秀兰但骗过所有人的半隐居生活.…"吕慧梅苦笑一下,“日语中有句俗语叫'一人相扑’,用在我身上正合适吧。
“你对杀害妹妹和妹夫似乎没有什么悔意。”我直截了当地说,
吕慧梅眉头紧皱,对我怒目而视,转瞬却换回平淡的表情。“阎先生,我就直说好了,我们姐妹自幼就性格不合,感情不如外人想象般融洽。可是假如你以为我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你便大错特错了--我每天都后悔得要死。你可以想象当我服过药,知道一切真相时的痛苦吗?你知道那种无可挽回的无奈吗?”
我当然知道--我很想这样回答,可是我更知道这一刻不用对她明言。
“而且,最重要的是小安啊!"吕慧梅继续说,“我令小安失去了母亲!这是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大人之间的罪业,不该由孩子承受吧?孩子是无辜的啊..
“狱警"看到吕慧梅语气变得激动,正想上前控制事态,吕慧梅却平静下来,恢复原来的语气说:"还好小安是个好孩子,我敢肯定,即便母亲不在身边她也不会学坏。阎先生,你知道吗,昨天小安也来探望我了,纵使我满手血腥,犯下如此重罪,她也愿
意原谅我,说将来要跟我一起住,让我们恢复那平凡安稳的生活……我真该死……真该死...…..
吕慧梅说着,眼眶渐渐红起来,努力忍住泪水,
“吕女士,你......别这样。
我之后按照白医生事前拟定的内容,逐一向吕慧梅发问,虽然表面上都是一些很普通的关于生活和往事的对答,但实际上白医生是想从这些答案中判断对方的精神状况。半个钟头之后,我和白医生告辞,吕慧梅在看护押解下离开房间。
“白医生,我想诊断结果很明显吧。”我说
“嗯。”白医生叹了一口气,“真是高明的演技啊。
我想,任何不知情的人听到吕慧梅那段论述过往罪行的自白,都会为之动容,换成一般监狱,十个假释官里有十个会为她盖上“允许”的章吧。
只是,我和白医生都知道那不过是演技,吕慧梅仍然以为自己是妹妹吕秀兰
我们知道吕慧梅仍活在妄想之中,基于两点:第一,郑咏安去年已跟随祖父母移居台湾,在彼岸生活,她一直没探望过吕慧梅,更遑论原谅对方,说要共同生活云云。我估计,吕慧梅一早便猜到白医生是委员会顾问,手握释放她的权力,为了让自己获得自由,跟“小安一起生活”,故意假装康复。
她对郑咏安的说法大概是真实的,只是换个角度,那也能解读成“我愚蠢地杀害了姐姐,害自己被关在疯人院,令小安失去了我这个母亲”。
而第二点更重要,其实我们没必要跟吕慧梅耗上半个钟头。
"今天浪费了你的时间,很抱歉。”白医生客套地说,
“不打紧,分内事。毕竟我是当年拘捕她、盘问她的人嘛。"我苦笑道,“只是我没想到,吕慧梅将我当成阿阎那家伙了?”
“主治医生说过,吕慧梅曾将两个年纪跟你们差不多的男看护当成阎志诚,嚷着"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何破坏我的生活’之类的。”白医生摇摇头,“但我也想不到她会直接将许督察你看成志诚了。
“嗯
“刚才吕慧梅谈到无可挽回的痛苦时,你想起华叔的事了吗?
真不愧是白医生。
“医生,你不用担心,我早放下了。"我微微一笑,说,“说起来今晚你有没有空?我约了阿阎和卢小姐跟我和太太吃晚饭,假如你有空不如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