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鬼门开。
柳青栾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当小区里的老大爷、老太太都跑到楼下或是路口烧纸,柳青栾接了两个电话。
前一个电话是男朋友大根打过来的,明明白白说了要分手。
后一个电话是老板孙强打来的,让柳青栾到晨龙酒家去接他。
鬼门开,阴沉沉——这世上,最跟人类过不去的不是鬼怪,而是人类自己。所谓法律、所谓道德,从来只是弱小百姓保护尊严的遮羞布,无论国家如何提倡,当人民迷失在物欲、沉湎于权力之中,“公平”一词便是扯淡。
柳青栾已经27岁了,他是一个外表不老、内心苍老的同性恋。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此刻更是失魂落魄。其实第一个电话就已经让他的世界崩碎了,他之所以不哭不闹摸出门,只是因为麻木了。
吵过太多次,分分合合已经累了。那些青春期玩的恋爱游戏,一旦年龄稍大就觉得幼稚甚至愚蠢。如果失恋是一场躲不掉的灾难,那就让它来吧……总不能再断了经济来源,让自己只能等死吧?
七月十五是不一样的,这一夜似乎特别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黄草纸燃烧过后的味道,浓烈呛鼻,令人恍惚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站在街口打不到车,出租司机也不愿意在今天晚上拉活儿。要不是时间太晚了,柳青栾不会选择打车,因为打车的钱从来报销不了,这是有前科的——老板太抠。
好不容易拦了一辆车坐上,手机又开始响个不停。来电显示上“孙强”两个字特别碍眼,那是老板的大名。柳青栾重重靠在座位上,握着手机却不接听,直到铃声自动止歇。他知道,不接电话,到达晨龙酒家之后必定要挨骂。这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但凡占了点儿社会资源的男女老少就可以在普通老百姓面前趾高气昂,他习惯了。就像车窗外流动的光,璀璨精彩,却不属于像他这样的人。
想着事业上一事无成,想着感情里人去楼空,柳青栾不打算哭的,只是,两行泪莫名其妙就流了下来。
哭得无声,一如他在生活里小心翼翼。
社会上有许多小人物,他们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只因他们如浮萍般没有根基,纵然不甘心随波逐流,却挡不住大江东去。
司机大哥倒是好心,还以柳青栾在这特别的节日思忆家中亡故的长辈,温馨地劝了一句:“小伙子,人的生命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人去了,你不要太伤心,自己珍惜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这世上总归是有好人的,萍水相逢、一车之缘,有人出良言一句,纵然文不对题,却仍如三冬送暖。
柳青栾下车之前说了声“谢谢”,恳切无比;擦了把脸,然后回拨老板的电话。
隔着电话都能闻到那头的酒气,老板嗯啊哼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是雅间的服务员帮忙报出了准确的楼层和房间号。
上楼推门进去,酒肉之气冲得柳青栾头晕。横七竖八靠在椅子上的,都是平日里自诩为社会成功人士的中年男子:清一色的啤酒肚、清一色半秃不秃的头发,抑或,清一色的高血压高血糖和高血脂。
孙强看到柳青栾进来,一面对柳青栾开骂,一面向在座的各位“总”告别。醉酒了依然分得出彼此,素常的八面玲珑可见一斑。
柳青栾不吭声,几乎是半背着才把孙强弄下楼。刚到楼下,孙强推开柳青栾,自个儿先到墙根边吐了一回,那叫一个翻江倒海、精彩绝伦。
柳青栾不是图表现的圣母,象征性在孙强背上拍了几下,待对方安静些了,这才问:“孙总,现在叫车么?”
虽说带了个“总”字,其实孙强的公司一共不到十个人,司机就是孙强的亲外甥,柳青栾可不敢这个时间给那位爷打电话。叫车,只是叫出租。说到底,柳青栾虽然逆来顺受,人却不笨,孙强只给他一个人打电话,那就是明摆着乘着酒兴摆谱折磨他,如果把司机招来,这对舅甥凑一块儿了,只会让柳青栾受气更多。
酒后呕吐很难受,孙强一时也骂不出难听的话了,停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带我走走,我醒醒酒再回家。”
晨龙酒家就在老护城河边——老护城河蜿蜒平静,它曾一度断流、一度沦为黑臭的垃圾河,如今,它又恢复了清澈。护城河围着的旧城公园大概是城市里唯数不多的暗色疤痕,柳青栾搀着孙强一路走,一直走到了公园里。
城市的辉煌映在河水里,光亮度立刻打了折扣。水面晃着灯光,仿佛一种别样的迷金诱惑,恍恍惚惚让柳青栾厌烦。
孙强要坐下休息,柳青栾只好陪他坐下。
河边大柳树丫丫叉叉伸着枝叶,投妖魅般的阴影。粗大树枝上,坐了两个衣着怪异的人。
一人全身黑袍,头戴黑色长帽,长帽上写“正在捉你”四个字。
另一人全身白袍,头戴白色长帽,长帽上也写了四个字——“你也来了”。
若说长相,黑衣那位更显粗犷刚毅,一脸严肃;白衣那位则略文秀,笑颜常开。
仙妖人鬼魔,若想留名于世,要不就是本事大,要不就是有个性。柳树上二位的装扮实在特别,正是冥府的黑白无常。
肉眼凡胎之人,自然看不见冥府神君。黑白无常在树上坐了挺久了,一直安安静静,直到柳青栾和孙强出现在他们视野之中,白无常扭头问黑无常:“无救兄,你带我到河边干坐两个小时,说是有一场好戏,好戏就为了看那两个人类么?那个年轻的倒也罢了,捯饬一下还能入眼,那个醉汉也太恶心了吧?矮肥也就算了,头还半秃,隔着这么远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酸铜臭人渣味!”
白无常俗名谢必安,黑无常俗名范无救,不是亲哥俩胜似亲哥俩,基至……咳咳咳……
白无常作势要走,黑无常伸手拉住:“那俩肉身凡胎有什么看头?哥哥带你来,是让你看那水底之物——空中圆月如镜,又正值七月半,阴气一盛,河里的那东西必然现身!”
白无常小声嘟囔一句:“谁是我哥哥……”终究耐下性子继续等。黑无常再递过一包辣条,白无常就咧嘴笑了,“知我者,无救兄也!”
“谁让我是你哥哥。”
“……”
夜风微凉吹不冷黑白二位仁兄,倒是把河边上的孙强吹了个透心凉。打了几个哆嗦,孙强的酒醒了大半。柳青栾坐在孙强身旁,明显眼神放空。过长的头发能够扰乱旁人观察柳青栾的长相,却不能阻止孙强此刻欣赏柳青栾弧度正好的下巴、皮肤细腻的脖子、精致性感的锁骨。
孙强忽然想起来了,当初他同意聘用柳青栾,就是因为柳青栾简历上那张清爽短发的大头照——柳青栾是长得好看的,只不过疏于打理——孙强是个深柜,老婆孩子只是一面幌子,掩盖他这朵老菊花的本性。孙强之所以后来讨厌柳青栾,完全是因为柳青栾性格有点儿娘,做事磨磨唧唧、为人温温吞吞。孙强喜欢帅哥,既喜欢带着孩子气的鲜嫩大学生,也喜欢肌肉男纯爷们儿,像柳青栾这种明显跟他属性相同的,孙强怎么可能有好眼色?
生活本来就是宫斗剧,孙强自己翘起兰花指桑骂槐时、花钱买操时,从来没有嫌弃过自己太娘。这就是所谓的社会成功人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柳青栾纵然猜到被排挤打压的原因,也只能默默忍受,性格里带娘的男人到哪儿都受歧视、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很难。
酒是一种欲*药,正人君子喝了也会变成失心疯魔,更何况原本就是披着正经人皮的渣渣?孙强忽然动了邪念,肿成瓜的身体侧靠就把柳青栾推倒,平日里的人五人六变成了满嘴的七荤八素:“你说你啊……”
柳青栾不是涉世未深的小白兔,可他完全没料到孙强会对他有不纯洁的想法。柳青栾以为老板醉酒之后坐立不稳,还好心扶了一把。结果,孙强那张油腻腻的大嘴就凑了上来:“小柳啊,嘿嘿嘿,你想不想升职加薪?”
有句俗话,军事上有雷达,同志圈有gay达。大抵同志相遇,离得近了就能互相感应到对方的特殊气场。柳青栾老早就猜出孙强是个老gay,他也猜到了孙强的属性以及喜欢的类型。这世上,道理都是相通的——中国人最坑中国人,同性恋最坑同性恋。柳青栾终于听出来了,孙强是想潜规则他!
下半身思考,发起情来,顾不得“两受相遇无能为力”的定律了,比无耻更无耻!
柳青栾自认不是白莲花,这个社会笑贫不笑娼,但,他就是觉得孙强恶心,直接推开对对方站了起来,愠怒:“孙总,您喝醉了!”
孙强彻底露出了他的淫*邪表情:“你也喜欢男的吧?我知道你也喜欢男的!你别怕……不用叫我孙总,叫我孙哥……孙哥也年轻过,孙哥就是有点儿怀念年轻的身体……”撑起身体,晃晃悠悠又缠上来。
失恋后的男人,要么极度空虚、来者不拒,要么极度不爽、见谁打谁。柳青栾扬起拳头,最终摇头收手,转身快步离开。他的世界已经足够糟糕了,他不想再让污水流进他的世界,他可以选择回去睡一觉、忘掉今晚发生的事情。
借着酒胆,孙强索性没脸没皮了,踉踉跄跄在后面追着:“我特么不嫌你,你特么还给我摆脸色,你……”一路追一路骂。
不远处大柳树上的白无常怒了,起身欲跃:“我靠!可不能让那个老王*八得手啊,现在的社会风气怎么这么差,说好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呢?”
黑无常一手按住白无常的肩膀,一手竖起食指抵在白无常双唇之上,神秘兮兮说:“嘘——那边有动静了!”以眼神示意。
离得太近,呼吸可闻;动作太暧*昧,软唇能够感受到手指的坚硬。白无常臊红了脸,却也只能半掩尴尬朝黑无常示意的方向看去。
路灯下暗黑的河水无声翻起水浪,水浪分开,露出一道长长光滑的脊背——水下巨大的怪物,幽灵一般分水游向醉酒的孙强,只待距离足够,它就要暴起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