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一章

从没试过日子能过的这般繁忙, 手里总有放不下的一堆药材,眼里总是那一双双骇人可怖的面容。不允许自己休息一秒,像是她偷懒了片刻便是害的更多的人多上许多苦痛折磨。

这么些时日, 忙的一口茶都甚少喝, 却不敢停下手里的工作。怕, 只是怕, 却不大想弄清楚,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哪怕如此的忙,神情却仍旧会不自觉的恍惚,有时忙着手中的病人, 耳旁被唤了好几声依旧回不了神。

耳旁又是一声轻叹,肩头被人不轻不重的拍了拍, 宫琪才算回了神。回身看了看身后的楚兮白, 却见他手中正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 细细一闻竟然还是君子香,上好的香茶, 价钱不菲。

宫琪又瞥了眼眼下一群群简朴贫苦的村民,再望向楚兮白手中那杯茶不禁哭笑不得。

“楚兮白,我知你不缺这白花花的银子,可是这村子可是差的紧,有闲钱买这上等的茶, 不如留着给村里人多买些药吧。”

“买再好的药, 你研究了这么久, 这病情也依旧只能控制到这种地步, 我宁愿浪费些闲钱买几两君子香让你安心凝神些。”

宫琪别过脑袋, 轻蹙起眉头,“村民的病一日不好, 我如何安心凝神?”

楚兮白凝着宫琪,半晌不语。

“宫姐姐……”

听声怯怯的叫唤,宫琪略略侧身才发现是先前才上好药的小小女孩儿,整张小脸都被白纱带包裹的严严实实,只剩那双清润的眼偷偷的落在自己身上,片刻又怯怯的收了回去。

宫琪放下手里调制的新药,蹲下身子摸了摸女孩脸上的纱带,皱眉道:“伤口又疼了?”

女孩摇摇头,眼神往一侧的药棚瞟了瞟,却像受了惊吓般瞬间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小小的身子开始不自禁的发抖,眼底倏地涌上来一片水光,张了几次嘴,终是抓着宫琪的手,似是要哭出来,眼底一片绝望。

“姐姐,我的病到底好不好的了?我的脸……我的脸到底恢不恢复的了?!我不要变成那个哥哥那个样子!绝不要变成那个鬼样子!”

知她口中的哥哥是谁,心底不由得一痛,宫琪见女孩越哭越凶,只得压下心底的堵塞,边哄边骗道:“小七乖,姐姐和那个哥哥一定会把你治好的,全村的人都会平安无事,小七还会和以前一样漂亮!相信姐姐。”

“真的?”小七吸吸鼻子。

“嗯!”宫琪应的斩钉截铁,见小七终于稳定了情绪,自己心里却反倒打起了鼓。

自函谷关被破以来,朝廷终于从一片歌舞升平的表象中幡然醒悟,连日遣兵部署,誓不得再让不轨之人踏近一步。就算她们现下在这穷乡僻壤,那边关战事也时不时的传来一二,竟是一手凭借新任左相的智囊妙计生生牵制着哈赤动弹不得。只是此次大周兴兵颇重,誓有要将哈赤之兵一网打尽之势,可战势偏偏一再胶着,似在对峙。

天下之民,无不纷纷揣测其原因。

而与远在函谷的那场战势相比,更令大周百姓惶恐不安的却是近日连连爆发的疫病。没有任何征兆,一旦发作,便如万蚁噬身,痛苦不堪,皮肤日渐溃烂,不时还能惊见一两只白色小虫钻皮而出,不知活活吓死了多少人。此种极之诡异的切肤之痛远比战场上的一刀一枪更加催肝厉胆,整个大周,人人惶惶度日。

至今,多少无辜百姓,没有良方,没有解药,只能徒劳的一日日见着自己面目全非,有如鬼魅。哪怕宫琪知道这“疫病”的根源,也根本无从治起,疾病与蛊毒终是在病源上相差太多,自己到底涉猎不深,只得凭靠药物克制下蛊毒的发作,治标不治本。这么多日,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信誓旦旦的让全村的人相信她这么个外人,日日和他们说说笑笑些这些不过是小灾小病,唯恐病未致惧念已起。如今,村子里染了蛊毒的人还为数不多,若是整个村子对这些染病之人都成了避之不及,恐慌一旦四散,后果不堪设想。

她不过厌了那江湖,厌了那朝廷,只想最后找个地方安身立命,万万不想就这么败在一场蛊术之下!

安抚了小七,宫琪略略顿了顿步子,几番犹豫,仍是踱到了小七刚才观望的药棚处。那里大片大片的草药被齐整的摊开在桌面上,一个浑身裹着黑色袍子的人默默的一个人在那打点,四周无数村民忙着照看病人,独独他那,冷冷清清。

那人依旧专心致志的干手里的活,似是没注意宫琪的一步步靠近。宫琪半晌未说话,却不想那人却放下了手里的药材,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宫琪,一张脸隐在巨大的黑布帽子里,却依旧看的分明其上遍布的沟沟壑壑,像破碎的一面镜子,望之森然。

宫琪犹不能忘,自己最后一次擅闯秦凰楼时初见这样的一张脸,心底是如何纯粹的痛心和愤怒,恨不得要杀了那食言之人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

仍旧抹不去心底一涌而上的情感,似是悲楚,似是愤恨,似是伤,似是怨,似是悔,万千情绪搅在一起,宫琪终是闭了眼,再不看那张骇人的脸。

方文叶不知何意的一笑,没再看宫琪,只是顺手又开始打点起手边的药材来,“你过来想和我说什么?”似是问得随意。

“……没什么,只是刚才小七说的话……你别在意。”

“怎么会?”方文叶接的利落,一丝勉强也没有,“我本来就是副鬼样子,小七一个孩子会怕很正常,我在意什么?”

“方文叶!”宫琪像是听不得他嘴里任何一丝自暴自弃的意味,眉头皱的更深,转瞬却又暗自捏了捏拳头,“我一定会找出克制这蛊毒的法子,总有一天会治好你的病!”

方文叶渐渐把玩起手里的药材,唇角一抹凉薄笑意,“你当我是小七?”

“你以为我哄你?无论无何,我一定想得到解决办法!”

“为了什么?”

“为了……”

宫琪不假思索的便要回答,方文叶却忽的侧目望过来,眸光深深,一句一笑,“为了治好我?为了救这整座村子?为了挽救大周的无辜百姓?莫不是我们短短几月不见,我认识的那个宫琪就变得这般心怀天下苍生,救苦救难了?”

见宫琪怔了怔,方文叶眸底一丝痛色,缓缓道:“你是接受不了我变成这幅样子,还是接受不了舒望会变的和我一个样子?你是真想救这个村子,还是心存侥幸,哪天见了舒望能一并解了他身上的蛊毒?宫琪,别再抱着什么幻想,我知道你去过函谷关,没见着他的尸体,但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引爆的爆裂弹,整个人炸的连灰都没剩下,又哪里会有什么尸体?他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再回来!”

“你胡说!”宫琪气的嘴唇颤抖,死死瞪着方文叶觉得整颗心似要被这寥寥数语生生挖出来,手里下意识的抢了方文叶手里的活,口里却是一径的念道:“我承认我没想过要救天下,却是真的想救你!真的想救这个村子!至于那个人……他那么对我,我管他死活作甚!”

吼出来的一句话,像是说的多么的斩钉截铁,声音大得几乎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所有的村民都纷纷愕然的望过来,都看得见宫琪又是那副忙忙碌碌的样子,整个人魂不守舍。一旁的楚兮白细细品来那句话,默然一叹,坐落一旁,信手自斟自饮了那壶君子香,好生恣意的动作,掺着浓浓的落寞。

那个活生生的惹得宫琪怨怼的舒望他都比不过,更何况是一个死人呢。从来他都是在自讨没趣啊,还总喜欢这么寸步不离的粘着……

楚兮白暗叹一声,口里直念叨着这壶君子香凉的太快。

几乎所有人都对宫琪的一席话或多或少有些微的反应,独独远处那颗枯桃树下的人儿半分动静也没有,没有看宫琪,也没有看任何一个人,神色都没一丝变动,比那枯老的桃树还要了无生气。

这么一个人,是在宫琪来了村子之后,忽然就在村子里冒出来的,至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问不出来究竟是从哪儿来,来村子又究竟是干嘛,只是所有人都不是很亲近他,倒不是因为像方文叶那般面容毁的多恐怖,只是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太苍白,连着整个人都似是没有体温,触上去一片冰凉,又总一喜欢一个人陪在那颗枯死的桃树下,整日不言不动,像是游魂野鬼,看上去竟是比方文叶还慎得慌。

村民们看着宫琪又开始忙忙碌碌,都不由得四下对望几眼,都有些担忧神色。方文叶的表情却难以揣测,似是有些生气,却也没阻止宫琪的活,只是继续干自己该干得事。哪知手还没碰上那一桌的药,宫琪就拍开了他的手,搜揽了一桌的药材据为己有,嘴里还念念有词,“你自己都是个病人,多多休息的好,这些事还是我来做吧。”

说完就脚步生风的打包起一篮子的药,马不停蹄的一罐子一罐子接着煎熬,也没想想究竟有没有这么多的病人用的上。

方文叶面色更冷,“你明明就在恨我,何必逼自己对我这么好?”

宫琪推了推方文叶,“你别站这么近,小心被火烧着了。”

“怨我害了他你就杀了我,受不了他不在了你就哭一场,如今你这样算什么?!”

“没柴火了,我去捡……”宫琪急急往外走,脸色微微发白。

“你!”

方文叶气急,上前便要把宫琪拉回来,却是面前一花,一杯茶已递到了自己面前。

“喝口茶歇息歇息吧。”

方文叶瞥了眼楚兮白,面色不善,“我和你很熟吗?”

“不熟,所以更见不得你逼她。”

“我逼她?难道你就由着她这般成日魂不守舍的?我不过希望她发泄一场,而不是这样成天没命的忙。郁极伤身,我怕她哪天自己都撑不下去了!”

“没事,无论她怎么样,我总会陪着。”

“你陪着?”方文叶似要大笑一场,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你觉得她在乎么?”

陡然一片沉默,而后楚兮白收回了那杯茶,对着方文叶直摇头,“你这人说话果然不中听,再让你在宫琪耳边这么瞎嚷嚷,只怕宫琪真要一口血吐出来。我看这上好的君子香也是谁都不会稀罕了,浪费。”说罢,对着壶嘴便饮起茶来,如似饮酒。

“你……”

方文叶还待说什么,却听一声尖叫传来,二人不由得都是心头一紧,寻目望去,正见一形容可怖之人从一间屋子里冲出来,身上所缠纱布大多被胡乱的撕扯开,裸.露出皮肤上层层的一片白色蛊虫!整个人因了痛苦疯狂的乱撞,竟是一头往一侧魂不守舍的宫琪冲了过去!

“宫琪!”

“丫头!”

宫琪离的他们太远,两人魂都快吓没了,却见那发狂的人忽的一个踉跄,猛的在离宫琪一步之近处摔了一跤。楚兮白身形立动,连忙把宫琪拉到了怀里,还犹嫌不放心的带着她退了好远。方文叶也是脸色差极,急急赶过来见宫琪平安无事,才算舒了口气。连着失神的宫琪自己现下都是一阵后怕,背后冰凉冰凉的。

更多的人闻声赶了过来,宫琪才叹不好,果不其然四下尖叫四起,更有甚者,一些胆子小得姑娘已经吐了个昏天地暗,险些晕过去。

场面一时无比的混乱,更不会有人注意那棵枯桃树下,一直半倚着不言不动的人已是站了起来,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树上。那么多的人,那死气沉沉的眼底亮着宫琪一个人的影子,面色比之以往更惨白了些。好一会儿,才重又靠着桃树滑坐了下去,眼眸垂落,隐去其中一片惊惧。

若细看,他腰间是半截断掉的红绳,隐在外衫之内,若隐若现。

宫琪本想把所有在场的村民全都轰回去,奈何那人一声声的撕心恸叫不停的在耳边炸响,似是痛到了极致,全身都在扭曲,一双手恨不得要扒掉自己的一层皮,衣衫都碎成了破布,皮肤上亦是抠出的道道血痕,连面上都有无数只小虫钻出来又从眼珠子里进去,那人竟是疼的生生用两指把眼睛抠成了血窟窿。整个人不再像是个人,倒像是一个活生生乘着蛊虫的容器,无数的白色小虫纷纷涌出,爬了一地。

那一刻,连宫琪都骇住了。不是没见过蛊毒发作,可没有哪一次如此的可怕。那一团扭曲的东西看在眼底,脑子里却该死的闪现些更加可怕的东西,连眼前都像出现了幻觉,那团生不如死的玩意儿忽的就如此的像,像极了那个他!

心口像被重物狠狠的碾,世界有些摇晃。宫琪猛的使力,一把便要推开楚兮白,“我去救他!我去救他!”

楚兮白却是把她拽的死紧,不仅不放还一使力牵过她得的身子,抱着她得脑袋埋在自己胸口,手搂着她更紧,声音格外的柔,带着一丝丝的颤动,“不要看,不要看,什么事都没有。”

埋在楚兮白胸口,连耳朵都被他捂的死紧,一声声的尖叫都弱去了许多,只有微微的热度在四周扩散,渐渐是浓烈的烟熏味扑鼻而来,带着腥血的味道,让人直欲作呕。

火……就这么一把火烧了?

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

喉间一口腥田,连咽下去的力气都没有,生生吐在了楚兮白胸口。楚兮白一震,手搂着她更紧了些,宫琪直觉世界摇晃的更厉害了,脚都软的没有了力气,只有更加用力的回抱着楚兮白,怕就这么晕过去。

方文叶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微微移开了视线,却无意见那桃树下的人也望着这边,自己不过愣了愣,那人却又移开了视线成了平常的样子,淡淡的眸子里,什么也装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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