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咱就回家了,不用看她脸色了。”宿舍里,季遥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到吴望面前。吴望俯身抓起盆里的毛巾,有些烫手,他只好用手指捏着拎起来:“考完试不是还要补一个星期课吗?”
“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回家。迟早回得去的。”
飞龙已经把备用的第三套校服拿了出来:“那我和楚南先洗哦?”
“去吧去吧。”季遥挥挥手道。
只有两间洗澡房没办法,即便一个宿舍四个人已经很少,但是还得分批。季遥拉出椅子,一屁股瘫在上面,捶打着自己那风干的腊肉一样的双腿。
吴望轻轻拧掉一点点水,把热毛巾往撩起裤腿的大腿上敷,很快就觉得舒服不少。
“你也敷一下腿吧。”
“不用。我长这么大腿还没废过吗。”
“那你明天走得了路?”
“就算走不了我也爬回教室去。”
“这下可好,现在把衣服洗了,明天体训完指不定有没有衣服换。”顿了一会儿,季遥又道,“遇上这样的老师真是造了大孽了。”
吴望不语。虽然他也不喜欢英语老师,可是他觉得,这样说也不好,毕竟她是长辈啊。所以,即便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上次顶撞完了老师,冷静下来后其实是有点后悔的。
“有时候,顺着别人的意思去做,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争执。”
“顺着她的意思做?”季遥听了弟弟这话颇为诧异,将椅子转过来面对吴望,“都是人,又不是低她一级,干嘛顺着她?再被她欺负死!”
“所以人都说年轻的员工是骂不得的,一骂就走人,中年人就不会这样,骂了他,他还是会笑脸相迎,在背后悄悄难过。”吴望道,“她是长辈,咱是晚辈,这就是低她一级。”
季遥无言以对地吹了一下刘海。
“没事吧?”颜善踏着高跟鞋火急火燎地跑到106门口叫道。
“没事啊。”季遥开门一看是自家妈妈,应道。
“腿疼不疼?”颜善还是不罢休,“有没有伤到哪里?”说着就准备进来。“妈,妈!妈!”季遥慌得忙摆手,“男生宿舍啊。”
“等会儿!”季遥把门顶住。
吴望赶紧转过身去,穿起了裤子。刚才因为敷大腿脱了裤子,而且若要有女性在场,得注意形象,继续敷小腿。
“进来吧进来吧。”季遥把门拉开。
季遥把椅子让出来给母亲坐,自己坐到床上,“妈,跟你商量个事。”
“嗯?”颜善点头示意季遥说下去。
“黄花鱼这样算体罚吧?”季遥冷冷地道,“算不算违法?”
颜善道:“好好说话,叫黄老师!对,体罚违法的。”
“呵,好,黄老师。”季遥冷笑一声,“妈,我有个计划,期末考完了,咱就把黄花鱼......黄老师,告上法庭,怎么样?”
吴望拧毛巾的动作一顿——哥一向是有主意就想办法做。
颜善哭笑不得:“儿啊,你也太狠点儿了吧!”
季遥一愣,似乎很意外母亲的反应:“废话,她这次体罚,让我们在初一初二的小孩子面前老脸丢尽!妈你知道吗,那些小孩在议论什么,说我们考试考差了,说我们活该被罚!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干,她那一腔怒火就朝着我们来了,又冤枉人又伤害身心健康,告她上法庭是我手下留了情!”
“老师体罚学生而被告,传出去对学校的声誉不好。”颜善道。
“谁要传出去了,你不说我不说就没有外人知道!”季遥也据理力争。
“你忘了有媒体这东西的存在?这不是我们师生传不传的问题,而是肯定会上新闻你明白不?”颜善给儿子解释道。
“小望被她伤害过两次了!”季遥仍然不服,“到底是学生的心理健康重要还是学校的名声重要,学校里有孩子跳楼,难道不影响声誉吗?”
颜善长出一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们出这口气,身为一个老师,维护本校声誉是义务啊。”
季遥怒极而笑:“哎哟,那身为一个妈,维护儿子不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阳台传来拉门闩的声音,楚南洗完了澡出来。抬头一看颜善在这里,愣了一秒后立正站好:“颜老师好。”
“你好你好。”颜善回以一礼,“赶紧穿好厚衣服,快考试可别感冒了。”
楚南浑身不自在,忙应道“好的好的”,晾了毛巾就穿上外套去洗换下来的衣服了,不敢抬头看颜善——她身上的班主任气场太强大了。
“还洗澡?衣服能干吗?明天还有体训。”
“干不了也没办法。”这次是吴望说的话,“妈,能不能允许我们,如果明天衣服干不了,穿便装?”
“当然。在学生迫不得已的情况面前,任何规矩都是废纸一张。”颜善对吴望说完后转向季遥,“我说句很现实的话,学生跳楼,不影响学校声誉的,最多就是让人感慨几句,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仅此而已;可如果是学生告了老师,那就不纯粹是声誉问题了,还会牵扯到网络论坛,热搜之类的。你们确定扛得住言辞那么激烈的网民?”
两人不语。
颜善起身:“顺便再告诉你俩,我跟你爸今年又要出去学习了,年二十九才放假。年货啊,清洁什么的,你俩担着点,老的不愿意干,小的又不会,我们又没空,就得你俩来了。”
吴望点头。从前,都是他负责家里的年前清洁和一切准备,当然有经验;季遥呢,因为爸妈一忙就都忙,从三四年前开始,他就在完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自己准备年货,这方面也自有一套应对策略。
季遥在母亲准备走出宿舍的时候又喊住了她:“妈,奶奶和季偕什么时候回来住?”
“等季偕期末考完就回来住了。”
“妈,让爸打电话或者怎么都行,叫他们俩年三十再回来住。”
“为啥?”
“不帮忙还添乱,通知他们一声年三十傍晚再回来,刚刚好赶上年夜饭和春晚呢。今年我们家的清洁要大搞,往时我一个人,一个房间要弄一天,加上小望还能快点。千万别让他们早回来捣乱。”
颜善缓缓地点了点头,“早点休息。”带上门出去了。
这段时间,在食堂和操场都见不到简珵,两个哥哥心里也有些感慨,初二两极分化,知识落下了,以后要追回来可不容易啊。初中本来学习压力就不小,再出这档子事,珵珵的心理健康怎么办?
简珵在老家好不容易跪完七天。
虽然已经十四岁了,但是身体还没发育完全,简珵很担心自己的腿因为跪得久了,长着长着会变形,那得多难看。
短短七天时间,简珵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她和爷爷感情不错。这噩耗天降雷劈,两天里总是哭,总是哭,哭到眼睛肿得不敢见人。
这几天里,简珵自己的心也凉了。
她很喜欢运用自己的理解能力,从一些极其微小的事情里看出生活道理来。这是她从小的习惯。
可即便聪明如她,也对着上天问了很多很多个为什么。
为什么是亲生的孩子,她要跪七天,简宝儿根本没跪两天,就被奶奶带出去吃好吃的了?别说吃好吃的,七天来她水米未进多少,夜里还失眠,瘦了几圈,简宝儿却是肉眼可见长胖了。
为什么父亲和叔叔是一母所生二子,分到的遗产差别那么大?不过好在,简珵亲眼看见叔叔把自己的钱拿出一部分给了父亲,两人得到的遗产一样多了,可她还是替父亲感到委屈。
为什么人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
为什么妈妈和奶奶就不能好好相处?
为什么她费尽力气也讨不得老人家的喜欢和宠爱,而简宝儿勾勾手指就一大堆人围着他转?明明他是男生啊!
为什么,为什么......
启程回天城的路上,简珵一直神色平静地坐在后排看风景,看不出她是要回家的开心还是沉浸在亲人过世的悲伤中。
“珵珵,爸跟你说,是我让爷爷多给叔叔分些钱的。”简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有多疼这个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你叔叔还是把那些多出来的钱也给我了。”
“嗯。”简珵淡淡点头,简胜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
“珵珵,妈也要跟你说,婆媳矛盾哪儿都有,两代人观念不同难免有代沟,合不来简直再正常不过,别多想。”乔安菲喝下一口茶,“我担心我的女儿以后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困扰,早点告诉你,其实都不要紧,丈夫对你好,那家公家婆就没法欺负你。”
“嗯。”简珵还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
小时候的简珵留着长头发。她被奶奶甩了一个耳光,直接重心不稳趴倒在地,散着的长发也像她一样软塌塌地趴在地上。尚且年幼的弟弟还穿着外出的鞋,见她的头发好玩,鞋也不脱就在她的头发上踩着跳着,发出快乐的笑声,全然不知他的姐姐已经泪流满面。当然,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老人家也不管,笑着看可爱的孙子,便去给他做鸡蛋烙饼了。
自此,一向说“剪头发对于长发女孩来讲很残忍”的简珵主动把自己长到后背的头发剪到齐肩那么短。朋友问起原因,她只是笑笑说一言难尽。
这段时间里,简珵和爸妈真正意义上的好好谈了一次。
简胜在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本来想叫简玉儿,意思是希望女儿像一块玉一样美丽而坚强。想想觉得名字简单了点儿,好像敷衍了,就翻烂了字典找出那些也有美玉之意的字来,一个一个字和简这个姓来搭,才决定女儿名叫简珵,和简玉儿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一样的。
天天失眠,加之情绪不高,早就身心俱疲了。
简珵就坐着睡了一路,差不多六个小时车程。
后来才想起,回到家的那天,同学们正在期末考试。简珵倒是乐观,说这样状态也不好,期末考试肯定发挥不出来,不如不考了。咱就等着寒假来,好去买东西准备过年啊。
买新衣、做清洁、下油锅、贴春联......虽然是有点繁琐,但是充满了新春在即的快乐,谁不喜欢呢。反正简珵喜欢,干这些也是一把好手。
少一份等成绩的煎熬,回了学校把行李搬回家,就算正式开始放寒假了。
她特地等在食堂门口,与遥哥轩哥见了这好几天以来的第一面,聊了几句,跟他们说春节前想要一起去置办年货,征求了哥哥们的意见。最后送上一句“考试顺利”,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少年老成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