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大雍东宫外围。
此处,已成了宫中最喧闹之处,虽不至于刀光剑影,但也剑拔弩张,呼喊着交了几回合的手。
八百人虽将东宫围得水泄不通,但因没有攻城的器具,禁军们显得有些束手无策,几次撞门都遭遇了弓箭手的伏击,两方还未遭遇,禁军已有了损伤。
东宫三百人乃陛下亲卫,配备装置比禁军肯定要高上一筹,但不曾想到,不过是三百来人,竟配备了如此多的武器与□□。
从武器装备来看,只怕陛下不见得对宫中的异动,毫无防备或是毫无察觉。可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唯有分秒必争,若想取胜,唯有早早的擒杀太子。不管陛下还有多少杀手锏,只要太子一死,不过都是投鼠忌器。
徐备领着众人抬着滚木小跑了过来:“统领,弟兄们从木匠坊找来这个,梧桐木虽是松散,但撞开东宫大门,该是轻而易举。”
高钺站在暗处,望向宫墙上弓箭手,想了片刻:“他们的□□射程比咱们的远,若想撞开东宫大门,只怕也少不了有些死伤。景阳宫荒废许久,四周又无宫殿,你们不是备好了火油吗?”
徐备轻声道:“太尉曾言,大军未入帝京之前,让咱们最好动静小一些。”
高钺颌首:“大皇子,还没找到吗?”
徐备摇了摇头:“属下已派人禀告贵妃娘娘,一会就有人来回话。”
高钺想了想,轻声道:“我未来之前,你可曾见过太子殿下?”
徐备忙道:“如今宫中乱成这样,太子哪敢出来?”
高钺轻声道:“你们不可小看了太子殿下,他可不是传闻中胆怯懦弱。在东宫的暗哨,也没有传出消息吗?”
徐备道:“他负责巡逻内殿,想靠近的大门只怕不易。若有消息,肯定会从西侧内墙扔出来的,不如再等半个时辰,实在不成咱们再火攻,统领以为如何?”
高钺沉默了片刻:“一刻钟内,东宫暗哨没有消息传来,立即放火,父亲若要追责,自有我来交代。”
徐备紧蹙的眉头松了松,忙道:“属下立即让人将火油搬来。”
远处有兵勇快速的跑了过来,小声道:“内殿暗哨传出消息来,请统领过目。”
高钺接过包着石子的纸团,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肃声道:“留三百人在此,剩下的人随本统领离开!”
徐备愣了愣,低声劝道:“虽说对方也有死伤,但最多也不过十来人,要是咱们只留三百人攻殿,怕只能围而不攻了……”
高钺抿唇,看了徐备一眼:“你在此督战,无须放火,只需佯攻,将这些守卫拖在此处,本统领便记你一功。”
徐备眼角掩不住的喜色,看了眼被高钺撕碎了纸条:“这是出了别的变故不成?”
高钺冷笑了一声:“成败全看天意。”
临华宫地处偏僻,今夜月黑风高,不见半分光亮,宫殿也就越显阴暗可怖。
谢贵妃身份高贵,生性喜静。先帝为示对谢氏诚意,将西宫东南侧占地颇广顺章宫,修缮了全新,改名临华宫。又将紧邻的四处宫殿都圈了进去,依照后制,仿造了与揽胜宫一模一样的花园,建了相当规格的宫殿。
泰宁帝为诚王时乃豪富一方,骄侈无比。
武帝连年征伐,国库空虚。泰宁帝登基后,接下了空荡荡的国库,不得不开支节流,变得极为节省。泰宁帝后宫美人虽是不少,但身份都不高。整座西六宫的主殿都用不上了,也就没想过要修缮临华宫,附近完好的宫殿也就此闲置了。
当年的一场大火波及西侧一排宫殿,谢贵妃以及些许宫人都不曾跑出来。不知何时,就有传闻,此处入夜后,废墟之中常有白人影晃动,阴雨响雷天还出现过凄惨的呼救声。如此以来,这片废墟也成了比冷宫更冷清的存在。
临华宫寝房内,柳南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响动,坐起身来,侧目望向窗口的方向,倾听了片刻,也听得不甚真切。他想了想,下了榻朝外面走去。
床帐内,皇甫策听了动静,并未睁开眼眸:“出了何时?”
“怕是起了风,吹落了碎瓦,奴婢出去看看。”柳南等了片刻,不见皇甫策回答,这才小心翼翼的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依旧是漆黑一片,虽还是听不真切,可柳南确定是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看情况人数竟还不少。柳南眼中露出些许狐疑,朝大门口走去。
寝房内,虽房门还是紧闭的,可莫名的有些冷。
皇甫策耳朵动了动,骤然睁开眼眸,迅速的坐起身来,撩开床帐,正对一个黑影。
黑影被皇甫策无声又快速的动作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怔愣了一瞬,急忙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嘘!别声张。”
皇甫策紧绷的脊背,瞬间放松了下来,微微颌首。
等了片刻,明熙见皇甫策不曾挣扎,才缓缓放开了手,将声音压的极低:“快起身!跟我离开这里!”
皇甫策眉头轻动,不曾过问半句,拿起一侧的白色大氅。
纯白的颜色,在黑暗中异常的扎眼。明熙按住了那只手,制止的意思不言而喻。皇甫策怔愣了一瞬,放开了手,起身下榻摸索长袍。明熙快速的脱掉身上的纯黑色的皮毛大氅,披在了皇甫策的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息,有片刻的凝滞。
黑暗中,皇甫策望向明熙,两人的眼睛都已适应了黑暗,虽看不清细微的动作,但也已能看出个大概了。明熙明显感到皇甫策有些灼热的注视,转身从一侧的墙上,拽下被挂起来当做装饰的宝剑,走到了门边。
明熙朝外偷看了一会,回眸对还站在原地的皇甫策低声道:“快走!”
黑色大氅,还保留原主人身上的温度与淡淡的熏香。
皇甫策嘴角不自主的微微勾了起来,轻声道:“柳南在外面,该是门口的方向。”
明熙蹙眉,回身攥住了皇甫策的手腕:“等不及了!那些人就快到了,我们必须从后院出去!”
皇甫策眉宇间终是露出几分凝重,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何事,如此惊慌?”
明熙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回答,拽住皇甫策极快速的走了出去,单手掩住了门。
不远处的宫墙,映照着火光,影影绰绰的人影,凌乱的脚步声,离得越发的近了。明熙单手仗剑,另一手紧紧的攥住皇甫策的手腕,脚步一转,换了方向,朝后园的角门急速跑去。
皇甫策也不拖泥带水,轻声道:“柳南留下,可会有危险?”
皇甫策等了片刻,不见明熙回答,不禁再次开口,轻声安抚道:“你不用如此惊慌,万事总还有我。”
“高氏与慕容氏勾结造反,不知还有没有别家,他们已控制大半个皇宫,可能整个禁军都已经反叛了。陛下,似乎还有韩耀,已被荣贵妃软禁猗兰殿,暂时不会有危险。高钺这会怕是发现你人不在东宫,追了过来。咱们现在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明熙极里快速的说完,顿了顿又道:“柳南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不管是被抓,还是自己藏了起来,都不会有危险的。”
皇甫策似乎也感道了棘手,蹙起了眉头,轻声道:“临华宫四处都无可躲藏。”
明熙闻言脚步更快,攥住皇甫策的手更紧:“若原路返回,两刻钟的地方,就有处密道!可我没想到高钺反应如此之快,现在只能找个相对偏僻的地方躲起来了,等援军救驾!”
皇甫策虽不曾放慢脚步,还是轻声道:“这条路毫无遮蔽,再走下去,就到内宫西门。你确定西门的禁军不曾反叛吗?”
蓄谋已久的反叛,第一个要控制的就是四处城门,西城门虽较为偏僻,按照高钺谨慎的性格,必定也会有心腹重兵把守。
临华宫的地段,若无人知道,肯定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可若被发现了,也就只有前后一条路可逃。若不去西城,就得原路返回。此时此刻,可不管哪一条路对皇甫策来说,都可能都是死路一条。
叛军会对陛下仁慈,也会放过韩耀,可不会给皇甫策分辨的机会,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击杀太子!是以,此时只能尽量的拖延时间,让那些人找不到皇甫策。
明熙脚步微微一顿,虽只有一瞬,皇甫策还是感觉到了她内心的迟疑惊慌。他反手握住住了明熙的手,紧紧攥住,柔声道:“我在此,总会护你周全。”
明熙听到这低沉又温柔的话语,甚至失去回头看皇甫策一眼的勇气,自暴自弃道:“你不用护我周全,只要护好自己就成!若原路返回,肯定会对上高钺!城门的守将,怎么也比高钺容易对付!不管前面的路有多少危险,我们只有赌这一把了!”
“若我们能悄无声息的穿过西城门下,在最南侧有一处角门,可通冷宫。如果能侥幸逃到冷宫,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先逃出城去。”
皇甫策抿了抿,回首望向遥遥可见的火光,莫名的轻笑了一声:“我跟你走 。”
临华宫的断壁残垣,被火把映照的犹如白昼。
高钺踩着漆黑的瓦烁,一步步朝东院走去。
众将士已将整座东侧院,围个水泄不通,弓箭手占据了门口与院墙高处,箭拔弩张,蓄势待发。
周全轻声道:“属下现在带人搜剩下的院落。”
高钺脚步微微一顿,沉声道:“搜人时,都用些心。”
周全有片刻的怔愣,垂首颌首:“大统领放心!太子心思深沉,最善诡计,属下已有所戒备。”
柳南被个极高大的兵勇挟持住,捂住了嘴,听闻此言,挣扎的更厉害,可到底挣不开钳制,不禁张嘴恶狠狠的咬住捂住了嘴的那只手,尖叫道:“殿下快……唔唔……”
那兵勇猝不及防,被恶狠狠的咬了一口,手指顿时鲜血淋淋。虽因训练有素,不曾痛呼,可脸色很难看,当再次捂住柳南的嘴时,从腰间抽出刀子,就要动手。
高钺回眸看了一眼:“别伤他。”
说话间,高钺已踢开了东院正寝的门。
火把瞬时将屋内照得犹若白昼,数十人一拥而入,极迅速的踢开了遮挡的屏风。
床帐被彻底的拉开,能躲人的柜子箱笼都敞开,连房梁上都照了照,可整间屋子确实空无一人。
炭盆还闪着火光,床榻一侧的散落着长袍、白色的大氅。
高钺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挑眉道:“人尚未走远。”
周全从门外走了出去,轻声道:“回大统领,剩下的几间屋子也搜过了,没人。”
窗外,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来,虽是很小,但气温似乎又比方才低了不少。
高钺沉默了好半晌:“这个天气,穿着亵衣能跑多远?临华宫前后只有一条路。”
周全敛目道:“以统领之见,咱们是全部都去追,还是此处留些人。”
高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柳南一眼:“留些人守住此地,本统领的意思,你可懂?”
周全怔了怔,忙道:“属下明白,若是有人,定格杀当场!”
高钺似是不想心腹寒心,不禁开口道:“放心,不会让你为难。临华宫荒废依旧,今日太子只带柳南一人出来。他逃得匆忙,衣袍都未来得及穿,天寒地冻的,穿亵衣逃跑,对他来说无异于寻死,肯定是从此处拿了衣袍或衣裙,做了乔装……”
周全舒了一口气:“大统领思虑万全,属下愚钝。”
高钺欲走出门口的脚步顿了顿,又道:“揽胜宫可有动静?”
周全轻声道:“大统领放心,属下调派的第一批人就去了揽胜宫,那么多人围了宫墙,保证一只蚂蚁都跑不出去。”
高钺点了点头,边走边道:“你们可曾惊动里面的人?”
周全低眉顺眼:“那些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兄弟,最为妥当不过。除非里面的人是真正的练家子,否则肯定惊动不了。”
片刻的功夫,雪下的越发大了,夹杂着愈演愈烈的寒风,让人忍不住打哆嗦。
从后院出了临华宫,唯一的路,已被火把照亮了。
高钺望向黑洞洞的路,莫名的有些不安:“你亲自去看了吗?”
周全怔愣了片刻,恍悟道:“统领特意交代的地方,属下定是亲自部署的,自然要去查看一番的。”
“何时去的?”高钺停了停,朝偏僻走了两步,才又开口道,“她睡了吗?”
“傍晚从太极殿回来,没多久就熄了灯火,该是已经睡了。”周全想了片刻,又斟酌道,“猗兰殿与东宫离揽胜宫都有些距离,稍微近一些的太极殿,也不会有动静,只要不是放火或对垒,该是传不到揽胜宫里。她住的那处,可是内殿的内殿,极安全的地方了。”
高钺若有所思:“揽胜宫内可有宫侍逃出去?”
周全见身后的人离得距离还算安全,低声道:“不曾。不过……到底有些匆忙,不曾准备万全。前番太尉还言正旦后,开印前,此番为何会贸然行事。当初统领迟疑不肯动手,也不过想要保全太子殿下,一直再劝太尉大人徐徐图之,甚至为此与二郎君都有了些许嫌隙,为何一夕之间改变了主意?”
高钺站在原地片刻,突兀的笑了一声,可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却满是雾霭:“往日是我太想当然了,总以为有许多时间,许多机会,改变一切。父亲有生养之恩,我与太子虽无兄弟之名,但当年也算有些兄弟情谊,先帝的教养之恩……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又凭甚两全其美?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其美,也只能不负一方。”
“这般的日子,莫说过上一年两年,回头想来,多熬一日都觉艰辛难忍。以往以为自己总能坚持,是因为坚信,不曾失去想要得到的,那美好足以让我坚持所有的不堪与苦难。可……还是太想当然了,我做了许多,可失去了更多,以为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到最后也不过一无所有。”
周全怔愣了好半晌,思索不上来高钺到底再说什么:“虽是如此,可陛下与先帝一般,对大统领信重有嘉,不然也不会将禁军交予统领。”
高钺侧目看向周全,颌首道:“因如此,才要快刀斩乱麻,这般的境地已经是你死我活,不管是早是晚,要么我死,要么太子死,不管怎样,总该有个结果,也省得继续僵持下去。”
周全慢慢的蹙起了眉头:“大统领何至如此,成与不成,咱们都还有退路!南朝……”
高钺抬手直至了周全的话,轻声道:“那是父亲与高战的退路,我从不曾想过逃去南朝!”
周全低声道:“大统领何至于此……”
高钺抬手制止了周全的剩下的话,低声道:“你不必再说,事已至此,我也想搏一搏,不管是输是赢,命该如此!”
周全咬牙,沉声道:“属下誓死跟随大统领。
高钺紧紧的抿着唇,好半晌,高声喝道:“传令下去,陛下有旨,击杀太子者,官升三级,赏金千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