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你倒好水就不用上来了,夜了,早先歇息。我把鞋子放楼梯口的拌挡上,你明早起来生火盆的时候,就顺便上来把我这鞋子拿去烘一下就行了。”
虞景明走到二楼楼梯口的时候,阿月提着一只红漆木桶下来,二楼的左手走廊那边,虞淑华赤着足穿着一双用金丝线绣了芙蓉花鞋面的棉拖鞋走过来,她手里提着一双皮靴。
“大小姐好。”跟虞景明擦肩而过的阿月先是拘谨的跟虞景明见礼,然后回头应声:“唉,二姑娘,晓得了。”然后提着木桶轻手轻脚的下楼。
“大姐。”虞淑华看到虞景明,眼神略闪了闪,抿了一下唇打了声招呼,然后将她手里的皮靴放在楼梯口边的桃木拌当上。
“嗯。”虞景明点点头,她听得出来,二妹的语气有些淡淡的疏离。
虞景明不会把二妹和三妹当傻瓜。今天卞老二捅出荣兴商贸走私鸦片的事情看似是巧合,但中午的时候,卞家两兄弟都来见过自己,再加上下午那等重要时候,突然爆出荣兴商贸走私鸦片,任谁都看得出,其背后有她的影子。
虽说事实上,这件事体却是因为卞维武气愤荣伟堂背后拿他做刀,于是便投桃报李的回敬。但虞景明没打算有任何的辩解,整件事体本就于她有关,指不指使都无所谓。
只可惜卞维武终是不晓得,他要报复荣伟堂,却不晓得这回这事情反而是董帮办牵涉更深,为着他在江海关的位置,董帮办必然会落力解决,于荣伟堂和戴家影响不深,更甚者,若是董帮办陷的太深,说不得还让荣伟堂捡便宜也说不好,一切端看后事发展……
“我回屋了。”虞淑华又冲着虞景明点点头,转身往回走。
虞景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冲着虞淑华的背影说:“鸦片的事体你放心,荣伟堂和大舅不会受什么牵连,董帮办就是靠鸦片的事情才得到洋人的支持的,这回虽然出事,但董帮办那边还是想靠着这一块跟洋人拉关系,所以鸦片的事情,董帮办是会想办法处理妥当的。”
今天威尔意外出现,这争夺江海关副税务司这一局,董帮办已经输了一招,他不能再输第二招,若是再输第二招,董帮办在江海关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这也是今天威尔意外出现,虞景明看透的事情。
说完,虞景明也不等二姑娘回应,转身进了前楼的小厅。
虞淑华回头看着大姐进了小厅,咬了咬唇,终也未吱声,推门进了自己屋里。
小厅里,红梅正帮着虞景明准备热水,里间,隔着山水屏风,一个大大的澡桶,那水正冒着热气。
“大小姐先洗洗松泛一下,我这边给大小姐冲一杯乳粉。”红梅看到虞景明进来,先帮着虞景明换了衣服。
虞景明脱了衣服进了里间,里间屏风后面,澡桶的边上还有一盆烧得正旺的火盆,整个屋子暖的很,虞景明脱了小衣整个人坐在澡桶里,水温略略有些烫,但能忍受,一会儿适应之后,整个人一下子就松泛了下来,她今天一天精神高度紧张,这一松泛便有些瞌睡了。差点睡着的时候被红梅叫醒,擦干身子换了丝棉睡衣,虞景明这会儿倒有些精神了,捧着红梅帮她冲好的乳粉。
“今天搜查的时候,是二姑娘上来照应,才没叫那些差兵乱翻。”红梅说。
虞景明听着,浅浅的嗯了一声,这些事情记着,以后时间长的很。
“这乳粉不错,味儿浓。”虞景明嘀咕道。
“这乳粉是夏至托了卞维武,专门跑到利德商行买的,刚刚到埠,全是没有拆分的,纯正牛乳,不象别家店里的,好多都是掺了米粉和豆精的。”红梅说。
红梅这边正说着夏至,就听到后面到里翁姑奶奶咕哝的声音:“夏至,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
那外间的灯便亮了,从门上的小窗透出淡淡昏黄,然后是夏至悉悉索索的批衣起床声音。
那门吱呀的一声开了,夏至从那门里探出个头来。
虞景明冲着她挥了挥手:“跟翁姑奶奶说不用起来了,我马上就睡了。”
“哦。”夏至小声的应了声,那头又缩了回去,然后是几声听不太清的嘟哝,又过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关上,灯也熄了。
虞景明捧着杯里,闻着乳粉的浓香,然后喝了一大口,果然解泛,好一会儿说:“夏至不错。”
这乳粉是李大夫给虞景祺开的一味药。
虞景祺现在病虽然好了一点,但夜里还是常常夜惊,李大夫便跟夏至说,每晚睡前冲一杯乳粉给虞景祺吃,有助安眠的。
为着这个,夏至就凑妇人堆里,没事就打听哪家的乳粉纯正,哪家的乳粉质量最好。然后想尽办法买回来给虞景祺喝。
“景祺的身份或许尴尬,但有这么一个人掂在心上,也是一份福气,难得的。”红梅说。
这世上有很多的人,或许有许多的亲人,但真正能被一个人摆在心尖上的又能有几个。
“红梅嫂怎么不问问翁冒的事情?”虞景明抬头看着红梅说。
“今日事体之后,翁冒定然不会有事,再若有意外,那是天意,问又何益。”红梅肯定的说。
“哈,红梅看清了?”虞景明微笑着问。
“我是没有大小姐见识深,但这些年在这上海,翁冒干的又是掉脑袋的事情,有些东西不免也要琢磨的深了一些。这回刘大人是急了,蔡大人逃走之前,可是提空了道台府监管的银钱,刘大人接任上海道,没有钱怎么办事?若是以前,上海这边各大钱庄方面免不得要孝敬一些,如今因着股票危机,再加上庚子赔款,整个上海的钱庄几乎是全军覆没,各钱庄和票号还等着朝廷救济,刘大人想弄钱,唯一的办法就跟朝廷要,可朝廷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要的,没有功劳怎么好开口。所以这回朱先生这事可以说是刘大人手中的浮木,正好这位朱先生又跟翁冒牵连上的,刘大人就想借着翁冒把虞记拉下来。一来于朝廷可以表功,二来,坐实了上海商界私通革命党的事体,刘大人便有借口把手伸向了上海各商会,如些上海的局面就可以被刘大人牢牢的掌握了……”红梅说道。
虞景明点点头,没有吱声,继续看着红梅,心想着,红梅这些年在上海眼界着实开阔了。
红梅喝了一口水便继续说:“如今刘大人空手而回,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的如意算盘也成空了。可他这一手笔却也打草惊蛇了,上回因为蔡大人不顾上海市面经济,一手抽空存在各大钱庄的税款,直接造成多家钱庄倒闭,票号关门,上海各商家对此已颇有怨言,而如今刘大人又带人大肆搜查永福门,上海商家自不免人人自危,这回肯定要起来抗议的。这种情况,道台府也怕激起上海商界众怒,所以只要翁冒不认,道台府那边也就不好揪着翁冒不放的。”
“嗯,红梅嫂看得明白就好,就不用太担心了。”虞景明笑笑说。
其实道台府承受的压力何止这些,如今还有朝廷想把铁路收归国有,可各商人投资的资金要如何处置?以及上海各商会拆借出去的资金要如何算?大家都等着看朝廷下一步动作呢。
另外今年自二月份以来,到五月,七月,十月,国会请愿团几次请愿开国会,朝廷都是一拖再拖,十月份的时候,河南开封三千多人包围巡抚府,保定各学堂罢课,山西太原1000人集会,5000人联名,福建九府二州5000人集会,一时间引得全国上下风声鹤唳。
虞景明前几天还听王家二嫂嫂冯绍英跟她说,端青二哥这些天都住在学校,朝廷怕上海这边各学校响应各省集会,已经派军警将各学校监控了起来,这又引起了不少怨言。
刘大人这回朝虞记下手,除了争功之外,未尝没有转移压力的想法。只要抓住了虞记这边跟革命党有瓜葛的证据,那上海道的对各地的监管便师出有名了。
只是虞记同刘大人的这一场对手戏,刘大人终是棋差一着。
虞记赢了,翁冒的事件就好运作的多了。
“我只是有些担心,各家抗议时自不免要抬起虞记做借口,抬起虞记唱戏,只怕此后刘大人会记恨虞记了。”红梅有些担心的说。
虞景明看着面前火盆里的碳火,星星之火如今已成燎原之势了。
而在风云激荡中,逃避,担心都无济于事,只能迎着风浪前行。
虞景明也在搏,搏一个新时代。
“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