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一张小方桌,桌上一只提梁紫铜荷花茶壶,几只雨过天青的瓷盘,分别装着腰果,核桃仁,金桔饼,桂花糕,还有两只大盘,装着蟹黄小笼和蛋挞。桌边,几只同色的茶盏,里面茶正滚着,热气腾腾。
“景明快来吃茶,这蛋挞是你大奶奶亲手做的。”王家大嫂接过一个下人手上的暖壶塞进虞景明的手里。
“谢谢大嫂。”虞景明笑嘻嘻道谢,冯绍英已经扯着虞景明挨着王大奶奶做,王大奶奶拉着虞景明的手:“这会儿看到人,这心才定了。”说完又叹了口气说:“景明,别怪你伯父拿虞记的事情做由头,实在是这回荣家和上海道的手段触痛了自治公所和上海商会的神经了……”
冯绍英在一边冲着虞景明眨了眨眼,虞景明自然明白。
这回事件,谁都看的出来,翁冒本就是李记的人,他是受上回汤姆逊离职事件影响才被李记辞退,眼明的人都能看出这是权宜之策。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翁冒会重返李记。
翁冒是不是革命党,那不好说,但谁都晓得虞记根本就不可能参予革命党的活动。可偏偏这一回,荣兴商团和上海道却借着翁冒的事情布局,拿虞记开刀,这必然刺痛了上海各界商贾的神经。
如今民族资本亟待发展,却是内受制于朝廷贪腐以及闭关短视的政策,外又因朝廷丧权辱国的政策而受制于洋人,如此多的不平等使得民族资本发展举步维艰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开明的上海商人跟革命党也是有些暗通款曲。
就算是一些商人本身不跟革命党有所牵连,但现在革命党在工人中间发展党员,谁也说不好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就跟革命党有所关连。
这回荣伟堂越过自治公所,直接跟上海道接头,拿虞记开刀,这必然就造成了上海各界商人人人自危的局面,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虞记,虞记这回算是逃过一劫,但谁也不保证轮到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运气。
虞景明点点头说:“我晓得的,若是伯父不拿虞记的事做由头,景明倒是会怪伯父不把景明当自家人看,更何况虞记本是商会一员。”
“你能看明白就好。”王大奶奶高兴的点点头。
一边冯绍英笑嘻嘻的说:“说起昨天的事情,我爸可是把景明夸的没边了,说是好一招金蝉脱壳。”
虞景明笑笑,捧着热茶啜了一口,一边王大奶奶却是压低了声音问:“听说昨天衙门那边的事情是那位卞先生出的手?”
“是哩。”虞景明晓得,昨天卞先生先是在衙门里打听了一圈,一些事情自也瞒不了人的,不过具体的细节虞景明便不细说了。
“这位卞先生是个人才……只可惜呀,乱世造就人才,也埋没人才。”王大奶奶颇有些感触的说。
“大奶奶怎么好好的感叹起来了?”虞景明好奇的问。
“我有什么好感叹的哟,我是听你伯父说的,你不晓得呀,江海关新任的那位在打听卞先生。”大奶奶说。
“大奶奶是说墨贤理?他打听卞先生干什么?”一边冯绍英也凑上来问,虞景明在一边也竖起了耳朵。
“这事你伯父也是最近才晓得的,上个月,原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被迫离职,原先大家都以为是董帮办的手笔,只后来有一回董帮办吃醉了酒,说出背后帮他查账的是卞先生,大家都晓得彼得在江海关这一行里打滚了多年,他的账目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没想到竟被卞先生摸出了门道,这事最后就传到了墨贤理的耳里,墨贤理便托了人打听,还正好打听到你伯父面前了,你伯父当年跟卞老爷子也是有些来往的,对于卞先生的低细也略知道一些……”
说到这里,王大奶奶的神色也不免带着一些回忆的神情:“当年啊,卞老爷子在京城行商时,同京师同文馆的馆主美国传教士丁韪良颇有些交情的,恰缝那时,卞家这位大公子年仅十五岁就中了秀才,在京师亦有神童之称,两家交往之中,丁韪良不免要考较一下这位京师人称的神童,没想的意外发现卞维文于算数有着极强的天份,丁韪良起了爱才之心,录取了卞维文进京师同文馆算学馆就学,学习算数和账务,当年赫德视查京师同文馆时,对卞维文也甚是欣赏,只可惜卞老爷和卞太太走的早,那卞先生别看外表是个软的,性子却极是要强,当初一些想要帮手的都一一拒绝了,硬是凭着他独自一双手带着两个弟弟走到今日……”
王大奶奶说着,又失笑道:“现在李总董都动心了,觉得这样一个人才在县衙里人浮于事,在虞记却又是杀鸡用牛刀,实在是太埋没了,想挖他进自治公所或者是正在筹备的联合商会……”
“哟,大奶奶,李总董这是想挖景明的墙角啊。”冯绍英在一边笑嘻嘻的打趣。
虞景明这边那脑子里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泽时说的话,是关于墨贤理要不要对董帮办下手的事情。
年初,安格联为了要拿到总税务司一职,承诺提高海关华人的待遇和职位,而目前董帮办可以说是一个旗帜性的代表,所以,如果墨贤理真要拿董帮办开刀,则必须扶起另外一面旗,而现在墨贤理在打听卞先生,那是不是说墨贤理已动了要拿董帮办开刀的心思,同时想立卞先生这面旗呢?
如此看来董帮办的处境却是凶险了,就算是请董婆出山只怕也有些于事无补了。
这念头终也不过是一闪而过,虞景明倒底没太放在心上,倒底离她远,不是她能伸手的事体。。
“叔父,留步。”窗外院子里,李泽时跟王柏权告辞。刚到门口,王家三少王端美推门进来,王端美也不晓得做什么来,身上裹着一件呢子大衣,一头短发乱糟糟,脸冻的发青,一进门就直跺脚。
“三少爷,你这是怎么了,快暖暖。”院子里的小厮连忙找了一个暖手炉塞进王端美的怀里。
“别提了,谁晓得纤纤发什么颠,半夜要看什么外白渡桥的月亮,拉了我去后,又要在外白渡桥看日出,看完日出还要吃外白渡小的油炸饼,等我叫了油炸饼,这位大小姐又不吃了说是困了,回家睡觉,丢下我她一个人跑回家了,害我在外白渡桥冻了一个晚了,熬了眼睛跟兔子似的,还没讨个好脸色,气死我了,以后冯家表小姐来了,就说我不在。”王端美气死败坏的说。
屋里冯绍英乐的噗嗤一笑,王大奶奶心疼的很,冲着冯绍英说:“你那个表妹做什么妖,这般整老三。”
“大奶奶,这是你闹的,还记得前天你看报纸,上面写了景明跟李大公子的花边新闻,你当时皱着眉头说李公子是个滑头,占着景明的便宜呢,让老三找起会问问李大公子,若是没心,就把各大报纸的花边新闻给解决,若是有那心,赶紧着找人去虞家提亲……”冯绍英话未说完,猛的想起这前公公对李泽时的旁敲侧击,李泽时装聋作哑的回应,怕引起景明多想,那声音便哑了下去。
虞景明在一边不在意的打趣:“这事跟纤纤又有什么关系,值得纤纤这般整三少爷?”
见虞景明不在意,冯绍英便又笑嘻嘻的说:“纤纤当时也在,这话就记在了心里,现在少爷小姐的圈子里,谁不晓得冯纤纤跟王家三少是相好呀,给王家三少送东西都是纤纤小姐代收的,纤纤借着大奶奶的话,回头也说老三占她的便宜呢,让老三给个交待,结果咱们家的三少爷一脸恍然大悟说,原来你不是喜欢吃七层呀,我是以为你喜欢吃,便让你代收的……”
冯绍英话音一落,王大奶奶和王家大嫂和虞景明,包括一边的荃妈都捂着嘴乐了,王家三少爷这是脑袋里缺根弦哪,冯纤纤是作茧自缚了。
“该……”王大奶奶好气好又笑的说,拿手直点王端美。
王端美咧了咧嘴,他哪里真那样笨,心里是明白的,只是看不得冯纤纤那一幅吃定他的样子,故意逗逗她,结果冯纤纤这样整他,他也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这些内情他自然不说,说了真要叫人笑死了。
窗外,王伯权冲着李泽时道:“有些东西报纸上说的太过份了,该避嫌还是要避嫌的,你找个时间去处理一下吧。”
一时间,院子里,屋里都一片静溢。大家心里都明白王柏权说的是什么。
好一会儿,才听到李泽时的声音有些飘的回道:“好,我晓得了。”李泽时拱手,转身出了王宅。
虞景明的心情有些复杂,有失落,也有放下担子的轻松。
柳岸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远处巷弄,飘来女子声音的小曲儿,甚是动听。
“下午汪莹莹约了我打麻将,三缺一呢,景明来不来?”边上冯绍英问。
虞景明收回心神,看了看二嫂嫂,晓得王家二嫂嫂是要带她散心,又或者汪莹莹那里有事,便笑嘻嘻的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