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四川路海宁路口的维多利亚影戏院。
卞维文专注的看着台上的表演,老潢自进了影戏院后就打盹,没一会儿熬不住,端着水烟袋跑戏院外去吸烟去了。卞维文本要跟着一起出去,不防身侧麻三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卞维文待要拿开,猛的就听到一声断喝:“好你们一对狗男女啊……”
卞维文回头一看,却是钱四海的大哥和大嫂。然后他就被钱大哥揪着领子拉出了影戏院。
卞维文被拉出来的时候两眼就盯着紧追出来的麻三妹看。
麻三妹叫他看的脚步一顿,卞维文却笑了。
……
虞景明带着小桃回到永福门时,天已经完全的黑了,永福门的路灯晃晃悠悠,在鞭炮声和家常絮语中倒显得有一些过节的气氛了。
老王头正收拾着茶档,见到虞景明回来,到是先笑嘻嘻的说:“东家大小姐,翁掌柜回来了哩。”
平日里,永福门的人对翁冒其实并不太在意,再加上昨天的事情,那心里对翁冒还挺有些意见,觉得都是他招惹祸事。不过,今天大家见到翁冒,却也挺高兴,翁冒回来了,就表示永福门这一段风雨雨过天晴了,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了。
翁冒回来了?虞景明心里有些惊讶,当然对于翁冒出来,虞景明心里是有数的,只是没想到王伯和李大公子的速度这么快。
“谢谢王伯,年边了,早先收摊哩。”虞景明笑笑说。
“正收着呢。”老王头笑哈哈道。
小桃已经先一步小跑进了虞宅,等到虞景明推门进虞宅时,就看到翁冒带着红梅在天井中朝她做揖,许老掌柜悠悠闲闲的站在一边同翁姑奶奶说话,至于二房那边,不见一人。
“翁冒表哥和红梅嫂这是做什么……”虞景明连忙道。
“让他们行个礼,这回,大小姐可是为他担了多大的风险。”翁姑奶奶语气责怪,眼中却是欢喜。
“好了,礼也行过了,屋里坐吧,说说话。”虞景明说,几人便进了客堂边上的偏厅。小桃上了茶水。翁冒走路有些一瘸一拐,虞景明望着红梅,红梅红了眼眶:“进那里面又岂能不吃苦头。”虞景明有些黯然的点点头。
“没事,小伤。”翁冒安慰红梅。
“大小姐,翁掌柜如今既然没事了,我想明年多休息休息,一些事情可以让翁冒接手了。”一边许掌柜说,他到底岁数不饶人,是该享清福的时候了。
“李大公子那边对你有没有什么别的安排?”虞景明转头问翁冒。
“我就算出来,今后也会被衙门盯死,大公子说,以后他那边的事情就不用我管了,让我安心给大小姐当差。”翁冒笑笑道,他心里也有数,衙门那边这么痛快就放了他,也未尝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所以,短期他不会再接李公子那边的事体了。
“那好,以后虞记就辛苦翁冒了。”虞景明点头,突然想起之前李泽时托自己转交的那面小镜子,显然在那时候,李泽时就决定了让翁冒暂时退出任何活动,那镜子应该是以后启用的凭证,虞景明说着,便起身拿了镜子交给翁冒,翁冒接过镜子没问什么,虞景明也未再说什么,一切大约都是早有约定的。
虞景明又冲着许老掌柜:“老掌柜还得给虞记掌舵。”
“大小姐怎么说怎么好。”许老掌柜说着,捶了捶腿:“翁冒这边没事了,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聊,我回去了。”
虞景明和翁冒连忙起身送他出门。
一行人刚到门口,永福门巷口处一阵喧闹。
却是钱家大郎扯着卞先生在永福门巷口闹开了。
“卞维文,我还道你是谦谦君子,没想尽弄一些花头,你要真对麻三妹有意思,就该光明正大的找人去钱家提亲,我们钱家也不是那霸着三妹不让她改嫁的,只你们这般,一个寡妇,一个未婚男子,躲在那黑洞洞的影戏院里,做那私相授受之事,又哪里是正经人该有的行为,我家钱四海尸骨还未寒呢。”钱大郎这翻话显是找人捉了刀的,说起来很有一股子正气。
钱六叔和钱六婶两个站在二号门门口,六婶帮着卞先生辩解:“哪有大郎你说的这样,卞先生是陪着老潢去的嘛。”
“我没看到老潢,只看到黑洞洞的影戏院里,卞维文和麻三妹两人肩挨肩,手拉手。”钱大郎道。钱大朗这话一说,周围看戏的人那脸上自带着暧昧,没看出来卞维生也是风流之人哪。
钱六叔只是盯着一边叫钱家大嫂拉着的麻三妹,卞先生的为人他清楚,又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有些东西自瞒不了他的眼,这会儿,他也是心里摇头,三妹现在是出息了,但花头却多了,这里面的事头他不想掺和,但该表态也要表态。想着,他咳了两声问卞维文:“卞先生怎么说,我信卞先生。”
卞维文虽然被钱大郎扯着衣领,可他站在那里,依然闲适自然,这会儿听到六叔的话,他拍开钱大郎的手,冲着六叔揖了一礼:“多谢六叔。”他谢的是那份信任。
说完,卞维文又转头盯着麻三妹,麻三妹突然心虚的很,不由的垂下了头,想想不对,又抬起头。
“麻师傅,真要这样吗?”卞维文平静的问。
“如果卞先生觉得为难,那就算了吧,我晓得卞先生是正人君子,便是占的一些便宜也并不是故意的,我反正一个寡妇,名声早就没了,卞先生无须在意。”麻三妹盯着卞维文道。
周围听着的人一片哗然,麻三妹这话看似并不要卞先生负责,但她的话意里,先是说卞先生是正人君子,又说卞先生占的便宜不是故意,但不管故不故意,占了便宜就是占了便宜。更何况,麻三妹又说她一个寡妇,名声没了就没了,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显着就是卞先生坏了她的名声。
这完全是以退为进。
卞维文笑了,但眼神却有些无奈,麻三妹非要这样,那就如她所愿吧:“影戏院里面,黑灯瞎火,男女混坐,也确实有碍风化,大郎这么说我也不做多的辩解,我就只一句话,我跟麻三妹若真有那一天,钱四海的抚恤金,再加上一份聘礼,都会送到钱家人的手里,而在这之前我对麻师傅以礼待之,不会叫钱家人没脸面的。”
卞先生这话一落,周围人面面相觑,卞先生这算是一个承诺吧?
麻三妹心里憋着的那一口气突然就松懈了下来,然后手脚有些发软,差点没站稳,幸得一边钱大嫂扶着才没有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心里极怕卞先生在众目睽睽下拒绝,那样她只怕没法待在永福门了,如今卞先生到底给她留了一丝脸面,但对卞先生的回答,麻三妹还是有些失望的,没想到在这等情况下,卞先生嘴还这么紧,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模拟两可的定了一个“若真有那一天”。
不过总算也是一个承诺。
卞维文说完,冲着众人点点头,抬脚步朝后街去,麻三妹要跟,卞先生却是头也不回,麻三妹只得顿了顿脚步,看了看一边的钱六叔钱六婶,又看了看一脸兴奋的钱大郎和钱大嫂,咬咬牙,转头回了二号门里。
许老掌柜自去了后街,红梅扶着翁冒同虞景明三个就站在老王头的茶档边上,老王头的茶档这时已经收掉了,只有一个炉架子放在靠墙边,几条长凳也不甚整齐的摆在路边,叫圆门洞的白炽光灯映出各种阴影。
虞景明站在那里看着钱家大嫂演的这场大戏微有些出神。
“呵,麻师傅现在手段也是了得啊,早上有老潢给她搭戏,逼得卞先生一起去看影戏,晚上又有钱家给她搭戏,演出了这一场逼宫。卞先生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啊,还就由着钱家闹事,真给了承诺了……”红梅一脸八卦的道,又说:“老潢也不晓得怎么想的,卞先生拿他当自家长辈供养,他还伙着麻三妹算计卞先生,他就这么看好麻三妹?”
“老潢的心思,谁晓得呢,也许他认为这样对卞先生好吧。”虞景明回过神来道,她是晓得的,那位老潢瞧不得自己这种城府深爱算计的。
而至于卞先生,虞景明是晓得的,卞先生一直以来对麻三妹的示好视而不见,并不见得就是卞先生瞧不上麻三妹,更大的可能却是卞先生不想连累别人。
随着翁冒回归,永福门的风雨算是暂时过去了,但有一场更大的风雨正蕴酿着,它一但暴发将席卷全国。
这一场风暴很多中国人期盼着,但这一场风暴对于某一类人来说却很忐忑。
大清日薄西山之势已是共识,虽然不晓得大清的朝堂什么时候倒,但也就在不远了。
作为大清爱新觉罗氏的贝子爷,如果清朝真的完了,老潢所面临的很可能是灭顶之灾,而卞先生既是老派的举人,又在衙门当差,再加上他更同老潢关系如亲人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卞维文自然不肯抛下老潢不顾,如此卞家会面临什么,只怕是难以预料。
卞先生迟迟不议亲只怕是不想连累任何人。只麻三妹却非要一头撞进去。刚才那等情况,若是卞先生还拒绝,麻三妹只怕无法自处了。
于卞先生那税等性子的人来说,有些东西既然避不了,那就接受,且看风雨来时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是怪有意思的。
而至于老潢,显然另有想法。
这位游戏半生,落魄终老的老头那想法也实让人难以琢磨。
即是琢磨不透就不要多想。
“回去了,巷子里风大,翁冒的身体要好好养些天。”虞景明说着,推门进了虞宅。
……
后街卞家,卞维文推门进屋。
客堂前,老潢点了两盏油灯,油灯的烟很重,一边卞维新呛的直咳。
“行了,你大哥回来了,请过安后,回屋睡觉。”老潢看着卞维文进门,拍着卞维新的脑袋。
“哦。”卞维新点头,给他大哥请了个安,然后那头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回屋里睡觉。老潢坐在那里,桌上一碟茴香豆,一碟花生米,一壶老酒。
“来,陪我喝酒。”老潢给卞维文斟了一杯。
卞维文坐下,他平日其实不太吃酒,这会儿倒也想喝一点,便端起杯来咪了一口酒,丢了一粒花生米进嘴里,嚼着那香味,仔细的看了老潢一眼才说:“老潢,这对三妹不公平。”
老潢跟麻三妹搭的戏他心里清楚。
“这世上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有的是自己的选择,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就要承受什么样的代价,现在是她自己耍花头非要跟你在一起,那我就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坚持?”老潢没好气的说。端了酒杯咪了一口酒才又瞪着卞维文说:“维文,我可跟你说啊,若是麻三妹真能坚持的住,那这个女子就值得你倾心相待,一些该放下的就放下的好……”
卞维文笑笑,喝了一口酒。
他的性子,他今天既然做了那个承诺,那自然是一言九鼎,只要麻三妹到时愿意,麻三妹必是他妻。
只是他也晓得,那场风雨非同一般哪,麻三妹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是承受不了那些的。他实在不想让麻三妹为难。
老潢嘿嘿笑着,脸色颇有些自得,卞老大拿他当爹样的照顾,那他就必要有所回报。
他今日跟麻三妹一起布局,一是,麻三妹费尽心机,非要一头撞进来,那他便成全麻三妹,若是麻三妹真能在卞家最困难的时候守着卞老大,那就象之前说的,卞老大讨了麻三妹进门,今后日子不会差。
但若麻三妹抗不住那场风雨,卞老大只怕会落得一个极难的境地,那位大小姐清冷是清冷的了点,倒是一个能担风雨之人。
依那位大小姐的性格,这世间能吸引她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象那位李记大公子,是能在风云之中纵横之辈,另外一种,便是身处极难之地,却有着大毅力大隐忍之徒,维文就是。
若说那位李记大公子是动于九天之辈,那位维文便是藏于九地之人。
这是他给那位大小姐挖的一个坑,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卞难文再没吱声,心想着,罢了,那就这样吧,麻三妹既然执意如此,那就再让他看看事世变幻吧,都说他是好好先生,其实比起那位大小姐,他的心计也不遑多让。
风过,不晓得何处的梅瓣飘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