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三十七号。
卞维武蹲在走廊边上,手里拿着一根竹蔑子,一只灰鸭绕着井台迈着八字,许是之前偷吃到几条小鱼,吃快活的便有些志得意满,时不时的嘎嘎叫上两声。
一阵破风声,一根竹篾子就抽了过来,惊得它翅膀一阵扑腾,嘎嘎声更响了,连带着院子东墙边一窝鸡也扑腾起来,真一个鸡飞狗跳。
“你这折腾个什么劲儿?要是维新晓得你这么折腾他的小灰,一准儿跟你拼命。”老潢靠坐在石榴树的树荫下,嘴里还哼着曲儿,这会儿叫鸡鸭吵闹的不耐烦了,睁开眼睛瞪着卞维武。
“我说你们一个个别装大仙啊,我就只跟大小姐要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老潢你说我大哥他这是整什么?”卞维武指着房门紧闭的东厢房急的跳脚,他就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偏他大哥听他把事情的原委一说,就回了一句:“一个时辰是吧,大概够了。”然后他大哥就躲进了东厢房,至今没一点动静。
老潢这会儿也不吱声了,看了看紧闭的东厢房,再抬头看了看高高的石榴树冠,难得的收起了他的嬉笑怒骂,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连累了你们……”
“老潢,你这话我不明白。”卞维武一头雾水,拿着竹篾子在地上画着圈,完全不明白老潢这话跟他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联。
“这有什么不好明白的,你平日不老说要革我的命……”老潢挑着眉头,瞪着卞维武。
卞维武一脸悻悻:“老潢,你又不是不晓得,我这嘴都是能开火车的,你计较这些干什么。”
老潢哼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拍拍大腿:“不计较喽,如今看看天下这态势,满清气数尽了,这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这身份摆在这里,你们跟着我又岂有不受牵连的……上海的时局越来越乱了,听说南边又在酝酿着一次起义,上海这边,自金融业大萧条以来,市面上也就没有安稳过,各地又开始了保路运动,再加上新年枪声,学生游行,南汇暴动等事件,清廷的日子是不远了,暴风雨终将来临,在这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有人依山观澜,有人却要置身其中,有人挑动时局,有人被动的随波逐流。虞家那大丫头大体上是可以依山观澜的,但卞家只怕却是首当其冲的……”
不管隔了多少代,老潢总是姓爱新觉罗的,暴风雨一来,他跑不掉,老潢又于卞家三兄弟有恩,卞家三兄弟不可能眼看着老潢出事,有些东西,义之所在,逃避不了,也不会逃避。
老潢话未说完,卞维武便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我看谁敢,以为我卞家还是十年前的卞家么……”
十年前的事体,卞维武还依稀记得,家门被封,又因为大家不晓得卞家的事体牵连有多广,平日有些走动的人这时候也不敢收留,大雪夜,大哥抱着三弟,他牵着大哥的衣角,三人就坐在老潢的家门口……
卞维武现在见钱眼开,也实在是当年那一幕给逼的。
“混账东西,以为你现在手下有几十个兄弟就了不起啦,麻喜赵铁柱他们跟着你是讨生活过日子,不是拼命的,还有维新,你也要他去拼命么……”老潢抬脚就踢。
卞维武跳开拍拍腿上的灰:“那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看事体不能看表面,都以为虞家那大丫头无利不起早,是看上了六灶乡的渔货运输市场才借口二姑娘来插手六灶乡的事体的,可你也不想想,虞家大丫头那运输队,虞记只占着股份吧,真正的东家是王家吧,王伯权现在就在南汇,李泽时带着商团联盟给他掠阵,这等情况,王家若真有想法,什么东西拿不到?还需要虞家大丫头出手?”
老潢说到这里,咳出一口浓啖,啖中带血。
“老潢,找个大夫看看吧。”卞维武闷闷的说。
老潢喝了口水,压下咳嗽才挥挥手:“死不了。”又断续说:“再说了,荣兴已经被赶出了南汇,荣家那小子又作什么巴巴的带着人去六灶乡淌这浑水,还不就是想趁着现在南汇还乱着,趁着王伯权和李泽时还不凑手的时候先撑握住六灶乡,才有足够的筹码跟自治公所谈,才能挽回一些在南汇的损失,更重要的是在未来的政府里谋个出身……”
这若换在古代,那就是从龙之功。
一些人心里有数,反清的第一炮大约主是要靠商团联盟这股武力。
说到这里,老潢将手里的瓷缸砸在卞维武的身上:“混小子,到现在还不明白呢……”
卞维武这回已经咋吧出味道来了,荣伟堂能打的主意他凭什么不能打?
“老潢,你的意思是让我从荣伟堂那里虎口拔牙,在六灶乡也夺一些筹码,好在商团联盟中占一席之地……”卞维武瞪大眼睛说,这是大小姐所说的,自己想办法挣赚头。赚头的大小取决于卞维武的眼光有多远。
“明白了就好。”老潢呶了呶嘴,脸色很不好。
“老潢……”卞维武咧了咧嘴,老潢是满人呢,如今却在教他反清。
“想什么呢,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清延是咎由自取,我是命定之数,咱们一码归一码。”老潢没好气的说。
“哦。”卞维武抓抓头,又道:“那我大哥他干嘛呢?”他还是不明白,大哥要做啥。
“你以为六灶乡的事体是你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呀,要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那南汇田氏族人干嘛找上虞景明给自治公所搭线呢,要解决问题,终归还是要坐下来谈的,谈什么?是六灶乡各方的利益平衡,这东西才是真正有份量的东西……
这种经济事体是卞先生的强项。
正说着,东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卞维文赤红的眼睛走出来,虽然才不过一个小时,但精神消耗实在大。
“你把这份东西交给翁冒,然后跟着翁冒行事,该咱们得的咱们得,不该咱们得的咱们也不要,大小姐给了你两种取利方式,咱们不要别的,就要鱼货运输的押运事体……至于别的,什么都不要,于咱们无关。”卞维文将一份文件交给二弟。
“大哥,你糊涂呀,老潢刚才都说了,六灶乡事体处理的好,商团联盟里面,我一个队长好当的哇……这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你晓得不?”卞维武瞪大眼睛。
“你若还想回这个家,就照我说的做。”卞维文的话语里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大哥这个态度,那一切都没得商量了,卞维武跺跺脚,转身跑出门,去招他的人马去了。
“你呀,你这么凶维武干什么,他没有错。”老潢看着卞维武出门,又回头看了卞维文,叹了口气,啧了啧嘴说。
卞维文笑笑没说话。
“你不说话就以为我不晓得你什么意思啊,可你晓得不,唯武其实不用太担心,他当初帮李泽时运过枪枝,真到那一天,李泽时不会不管,大小姐也不会袖手,所以这回这机会大小姐其实是给你留的。你们跟我的关系且不说,你还是衙门的书吏,上回枪枝事件,县正堂大人是卖了你一份人情的,你要还他一份情,到时免不得要跟他同进同退,到时别人不拿你开刀拿哪一个开刀?那虞家大丫头眼睛尖的很,思虑又深远,她是想你拿这份计划书做投名状,过后虞家大丫头大约是要把你介绍进自治公所的,这对你有多重要你晓得吗?你真打算这样窝窝囊囊的一辈子呀……”老潢难得痛心疾首。
虞家那丫头是真不得了,一件不尴不尬的事体,她可以用绵密的行事作风,将事件的利用到极致。
今儿个玫瑰那一下,把虞家二房逼到墙角,二姑娘必须要有所表态,按虞家大丫头同虞家二房的关系,倒也可以作壁上观看戏,只虞家大丫头倒底是虞记当家人,若真是作壁上观,倒要让人小瞧了,只是大丫头当初被荣家算计了一场,自不可能这时候还上赶着去给荣家搭台,所以虞家大丫头不动则矣,一动就先盯上鱼货运输市场,二动却又给卞家兄弟搭了台,最终不舒服的还是荣兴。
老潢整个人靠在椅背上,眯着本就昏花的眼看蓝天,白云看不太清,只看到大片大片的蓝,这天跟他讨福晋那天的天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欠的太多,心会乱。”卞维文笑笑。
“你呀,随你吧。”老潢也不再多说,他晓得,维文说的心乱是假,真正是不愿让他难堪。不管是自治公所还是商团联盟,针对的都是满清,反的是满清,他老潢姓爱新觉罗呀,只要他在一日在世,维文大约都不会参和进那里面。
这孩子,傻!到没有维武来的决断,但让他心里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