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年,辛卯月,辛卯日,春分,宜嫁娶。
……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自寅时起,永福门的鞭炮便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停过,永福门前后巷子两侧,也是一溜的八仙桌,大人孩子全围着坐在桌边,喝着茶吃着早点聊着八卦。而这八卦的话题,除了新郎新娘,再怎么避也避不开去年虞记大小姐同荣大公子那场夭折的婚礼……
“我看到翁冒,许老掌柜和戴寿松在门口接待客人,这场婚礼是虞记主持的吧?”周边街面的人也叉着腿,拢着袖子来永福门看热闹,顺便可以抢点喜饼。
“那可不,再怎么虞二爷掌着虞记十年,如今虞二爷身故,这等大事体,虞记岂能不担着?”永福门这边的住户回道。
“嘿,那怎么没见到虞记的东家大小姐呀?”有人又伸长脖子顺着虞记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朝屋里望。
“呸,你是来触人霉头的呀,你不晓得去年虞荣两家那场婚礼呀,如今这场面,大小姐若出面,大家都尴尬……”麻婶正喂着家里的小孙子吃汤圆,听着这话,啐了一口,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先前说话的人又悻悻的说:“去年那场婚礼哪个不晓得,我只是在想啊,那玫瑰去年可是爬上了荣大公子的床的,外面人都传,那玫瑰小姐就等着荣家新妇进门,她那边也好一乘小轿进荣家呀……”
“这谁晓得呀,可不好乱说的呀。”麻婶摆摆手,她其实也有些好奇,只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说这个,显然不厚道。
闲话的人也就闭了嘴。
又一阵鞭炮声响,门口司仪扯开嗓子喊。
“乔记乔掌柜……”
“苏记苏经理……”
“湖州巢丝吴记吴二当家……”
“汤姆逊先生……”
“欧阳律师……”
“日报翟先生……”
“哟,这些客人都是有来路的,虞记二姑娘这婚礼的场面不小呀……”
……
虞宅二楼,白漆阳台,一张茶几,两张春凳,一壶龙井,两只白玉茶盏,虞景明同冯绍英喝着茶。
冯绍英是一早就过来了,虞家二姑娘再嫁荣家大少爷,说到底虞景明终是有些尴尬的,王大奶奶那里有些不放心,冯绍英也想出来散散心,再加上她跟虞景明关系一向好,自然要来照应一下。当然,她戴着孝,是不能参加婚礼,因此一直就窝在虞景明的屋里聊天。
“大奶奶还好吧?”虞景明看着冯绍英问,渡过了起初的天崩地裂,挺过了黯然魂断,王家二嫂嫂固然清减了不少,但整个人却凝出了一种气势,这种气势跟二哥身上的一样,不锐利,但坚韧顽强,这是世事在人身上打磨出来的东西。
“挺好。”冯绍英浅浅的笑道,有些东西终是不一样了,以前冯绍英要笑总是爽朗的笑,如今冯绍英的笑容就浅多了,但却格外的柔和了,悲伤总要过去,日子潺潺如流水,而人一如那流水下的鹅卵石,随着日子的流逝,会更加圆润,通透。
“你晓得吧,你大嫂有身子了。”冯绍英笑笑说。
“那真太好了。”虞景明一脸欢喜,这样大奶奶那边心情大约能好一点。
生命,有逝去,自然就有要来临的,生命,生活,由此生生不息。
两人说话的时候,汪莹莹又上来了,汪莹莹是代表董太太来参加二姑娘的婚礼的。
董家和荣家暗里斗的不亦乐乎,但表面上,两家还是合伙开了荣兴公司,董太太这边跟虞二奶奶也互有往来,这等事体,董家也要出人头的。
“来了挺多有来路的客人,都是冲着翁冒的面子吧。”汪莹莹搬了张凳子坐在冯绍英身边,抬着下巴,冲着天井里唱名的司礼呶呶嘴问虞景明。
去年虞世安葬礼那回,这些人可没有出席,可见得这些人跟虞家是没多大关系的。
“嗯,应该是吧,这回这事体我没过问过。”虞景明笑笑说,虞记出面持婚礼是因为二叔掌虞记十年,这是二房应得的。至于她,不过问,大家才自在。
“我听我家太太她们私底下说了,不少人盯着这场婚礼呢,好多人等着看戏呢……”汪莹莹冲着虞景明道。
虞景明笑笑抿了一口茶水,她心里自然晓得谁人在看戏,要看什么戏?
虞记去年着实红火了一把,触动了不少人,但今年一开年,虞记先是换了大掌柜,再之后当家大师傅之一的麻三妹又被陶记挖走,虞记可以说是开年不顺。
一些人自然要对虞记重新评估,那么今天的婚礼场面就成了评估的一个法码,一来检验新上任的虞记总掌翁冒能有多大的人脉,另一方面也是检验,有多少人支持虞记,如果今天这场婚礼的场面没有撑起来的话,那毋庸置疑,去年虞记的红火只可能是一场昙花一现。
而现实,倒是让一些想看戏的失望了。
今天到的贺客各行各业都有,虽说都不是头面人物,但起码在各自的领域都能说得上话的。这些倒是颇出乎一些人的预料,谁也没想到个一个普通的掌柜那人脉竟是触及上海各行各业,而由此也证明虞景明用人自有独到之处。
“翁掌柜这回倒是要让人刮目相看了。”冯绍英点头说,虞景明笑笑没说话,心里是明白的,翁冒这些人脉多是由李记发展起的了。
“我听说,荣家那边有打算等虞二奶奶进门后,就要把玫瑰纳进门。”汪莹莹又一脸八卦的说。
“这不是明摆着吗?去年,玫瑰布局本就是要趁着景明成亲的那日,造成事实,好进荣家的门的,如今玫瑰同荣伟堂的事体在上海早就已经人尽皆知,更何况,现在谁不晓得,荣兴很多关系是要靠玫瑰去交际的,荣家哪里能舍得了这张牌,现在也就等着虞家二姑娘进门,荣家便好顺理成章的抬玫瑰进门了。”冯绍英冷哼的说。
这些事体,大上海但凡眼明的都看在眼里,虞二奶奶那里一心想让虞景明没脸,只怕到时却是她自个儿没脸。
虞景明沉默着,这些事体,二婶未必就看不明白,只不过二婶除了一心要让自己难堪之外,也要给三妹找个靠山,有吕仙芝的事体在前,二婶心里大约也清楚,戴家那边有时也是靠不住的,她又打着戴谦的主意,虽说不完全是招赘,但两人的孩子以后总有一个是要姓虞的,好继承虞家二房的香火。
只是这样一来,二婶到底也担心,她在还好,要是不在了,淑丽一个人未必压得住戴家,二姑娘嫁了荣家,以后也能给三姑娘赚了一个强援。
更何况还有虞记呢,虞景明不嫁人还罢,一但嫁人,二婶那里不可能让虞景明带着虞记走。到时,有荣家和戴家相助,二奶奶才有必胜的成算。
这些大约都是二婶心里打的小九九。
“也许不用等到不久,只怕今晚玫瑰就要进荣家的门。”虞景明这时眼神有些幽暗的说。她这话倒不是说荣家真这么不给虞家面子,而是玫瑰,那位可不是被动等待的人,大体会主动出击。
去年,玫瑰算计那一招,就是想跟虞景明同日进门,而今,玫瑰底气更足了,又怎么会例外?
而荣家那边,许多事体还要靠玫瑰做交际,牵线搭桥,说不得也就会半推半就的依了玫瑰。
听虞景明的话,冯绍英和汪莹莹都是一愣,依那玫瑰的性子,说不准就是这样。
一时间,几人都不语。
门“嘣”的一声被踢开了,虞三姑娘站在门外,她身边虞二姑娘一身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掩住了面目。看不见表情,虞景明只看她放腰间的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门是虞淑丽踢的。
“虞景明,你就这么希望我二姐不得好,这样就能证明去年我爹帮你订的亲是别有用心是吗?你这样的坏心,也不怕报应?”虞三姑娘瞪着眼睛冲着虞景明恶狠狠的咒着。
“三妹……”二姑娘扯了扯三姑娘的衣袖,却被虞三姑娘甩开。
虞景明自也晓得在二妹的婚礼上说这话有些不好,只是这真的是她一种预感,三妹的咒骂她倒没放在心里,咒咒也不会死,便笑笑:“我希望怎么样不重要,我更不需要去证明什么,我只是陈述一种可能。”虞景明淡淡的回道,又冲着二姑娘说:“二妹,万事未谋胜先谋败,把事情想到最差,那样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三姑娘还要争辩,二姑娘抬起头掀起了盖头看着虞景明。
好一会儿,虞二姑娘道:“大姐,我晓得了,有些事情也明白,只是有些事情,不去亲身体会,我怕最终会不甘心。”
“那你想到如何应对了吗?”虞景明问,她早晓得,二妹是非要飞蛾扑火的,有的人说飞蛾傻,也有的人说飞蛾勇,但虞景明觉得那或许也是一个涅盘重生所需要的历程。
人生的成长需要一种痛。
“不管如何,其实结局都是一样的,不是吗?”虞淑华浅笑着回道。
虞景明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点点头:“是一样的。”全上海的人都晓得,玫瑰终究是要进荣家门的,只在早晚,结局一样。
“既然这样,那随他们了。”虞淑华一脸认真的说。
虞景明笑笑,再未说话,因为无话可说,二妹已有了决定。虞景明发现二妹内心其实通透的透的很,而她现在做的其实就是拿她的人生做一场验证,最终或许就是涅盘重生。
虞三姑娘气的跺脚,跟虞景明有什么好说的,二姐是真不争气呀。
外面一阵鞭炮声响起,吉时到了。
“二姐,快点,别误了吉时。”三姑娘扶着自家二姐,那脚尖踢着地板,发出咚咚的声音,撇着嘴,一脸不屑,也就二姐吃虞景明那一套。
“大姐,我走了……”虞淑华跟虞景明说。
“好,我送不好看,就不送了。”虞景明笑笑的回道,到底有些遗憾,关系再怎么寡淡,也是姐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足羞。
外面长巷子里,不知谁家的留声机正依依呀呀的唱着这首春日游。
门外,又是一阵鞭炮声,焰花在晨光中不是很明显,但也有些浅浅的印子,虞景明站在窗边,看着二妹坐进了荣家迎亲的汽车里。
荣家这回也是做足了派头,整整九辆族新的汽车,听说还要去教堂……
“听说到教堂里是要穿白色的衣服的,这不是触霉头吗?”一帮孩子追逐着汽车,几个大嫂婆娘跟在后头,小声的议论。
而后议论声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