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起座间,靠窗的饭桌,一盏并不太明亮的吊灯,昏黄的光线下,几盘精致的小菜,一碗带着汤水的徽州包袱饺子,黄牛肉馅的,因着是牛肉馅,汤水里的油用的便是素油,熬素油时又添了点辣油,看着让人食欲大开。
虞景明一碗饺子吃完,额上便辣出一层细细的汗,夏至端了一盆水过来放在一边的脸盆架上,绞干了汗巾递给虞景明擦汗,又快手快脚的收拾碗筷下楼。
翁姑奶奶坐在灯下,脸上戴着一幅老花眼镜,这时正帮着虞景祺缝袜子。虞景祺手里抱着小花,闷不啃声的坐在阳光的阴影里。
这时,楼下的挂钟敲了八下,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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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呀,红梅怎么没回来呀?”翁姑奶奶起身来,朝着阳台外面的天井望。
这段时间忙,虞景明每每要加班,而一些收尾的事体多是红梅在做的,但平常两人回家,相隔也就一刻两刻钟的时候。只今晚不晓得怎么回事,虞景明晚饭都吃好,红梅却还没有回来,翁姑奶奶不免有些担心的问。
其实翁姑奶奶想问的是翁冒,翁冒毕竟跟革命党有关联的,如今因为广州起义之事,连带着上海也气氛紧张,老人自也要担心,翁冒会不会受牵连,也担心会不会连累虞记,那她九泉之下也没脸见老夫人了。
虞景明自晓得翁姑奶奶的心思,便浅浅的咪了口茶水,红梅下午就不在虞记,她让她去找翁冒了,只不晓得怎么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虞景明晓得,如今这非常时期,翁冒除了打听虞记广州那批货的问题只怕也要为李公子那边跑跑腿,当然,这事体虞景明不好同翁姑奶奶细说,便笑笑:“翁姑奶奶找红梅有事体呀?红梅今晚再加班了,大约要晚一点,不但红梅,便是翁冒和作坊里几个大师傅今晚都在加班的。
翁姑奶奶倒也晓得,陶记现在是步步紧逼,他们把价格降的很低,虞记却是降不起的,唯有在产品质量上再想想办法……”
“我哪有什么事,就是问问,加班好。”翁姑奶奶听虞景明的话,提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加班没事,只要不是出了什么事就好。
“对了,怎么桂花糕的价格还要涨呀?”说到加班,翁姑奶奶想起之前三姑娘在楼下大声说的话,不由的好奇的问。
平日虞记的生意,翁姑奶奶是不关心的,她也不懂,自然不会多问。
只不过如今,整个永福门都传遍了,陶记挖了麻师傅要抢夺虞记桂花糕的外埠市场,偏虞记还在姐妹相争,互扯后腿,现在不少人等着看虞记的笑话呢,老人不免要担一份心,景明自从回上海,一时也没有安宁过,真是难为景明了。
“姑奶奶莫要担心,我心里有成算呢。”虞景明喝了一口茶,冲着翁姑奶奶笑笑说。说完又怕老人多想,以为她这话是推托话,便又解释说:“麻三妹那一手桂花糕的手艺是顶好的,再加上又有南洋劝业会获奖的名头,而陶记糕点的市场份额在上海也是顶尖那几家的,他们两方可以说是强强联手,正面对抗的话,虞记是争不过陶记的。所以我一方面让翁冒去联系走街窜巷的挑子,许他们分利,由他们来分销虞记的糕点,他们卖的越多,年底的分红也就越多,这样我就把他们绑在了虞记身上,这部份糕点肯定是走薄利多销的路子,想来只要把摊子铺开,虞记在这一块虽然不会有太大的利润,但不会亏本,这本来就是开拓打基础的,赚不赚钱倒在其次,如今这一块,我让翁冒在运作哩。”
当然这一块跟桂花糕为什么涨价并无关联。
虞景明说顿了一下又继续道:“至于桂花涨价……从明天开始,这涨价的桂花糕跟原先的桂花糕是不一样的,今儿个一天,莫老师傅,守勤师傅以及许开源他们一直在研究配方,又采用顶尖的原料,最后以贡品的品质为标准,重新开发出了一款精品桂花糕,我们暂时定名叫‘桂花贡’,花的代价这样大,价格要不涨岂不要亏死,这桂花贡,不但明天涨,后天还要涨呢,我是打算要培养出桂花贡高品质高价格的口碑哩。”虞景明细细的说着。
她之前准备明天送给董婆的礼品盒里面的桂花糕,就是新方子制出来的桂花糕,她刚才故意留给了二婶。三妹尝过来,自然晓得这种桂花糕是不可能以现在这种价格卖的,所以三妹才跟她说明天继续涨价,三妹实是个聪明的。
“只这样一直涨,真会有人买呀?”翁姑奶奶好奇的问。
虞景明笑笑说:“姑奶奶你要晓得,人的心理,大多时候是买涨不买跌的,虞记和陶记相争,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陶记今天降价酬宾,有一些人买了,也有一些人会观望,也许明天会再跌,那今天买了岂不要吃亏……”
“哈……”听得虞景明这话,翁姑奶奶有些好笑,不过细一想,人心有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嘛。
“我们虞记,今天桂花糕涨价了,大家不买,会说虞记失心疯了,但明天继续涨呢?一些人会不会想,虞记桂花糕凭什么这么涨?也有人会想,昨天涨了,今天又涨,那明天会不会再涨,那我今天买岂不占了便宜,有这两种想法,都会促使人去买虞记桂花糕尝尝……大家尝过了,自会晓得这桂花糕是不一样的,这样,总会留下一部份顾客的。”
而这桂花贡本就是就是冲着高端市场的,能留下一部份顾客就非常不错。
翁姑奶奶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后一细想,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吗?大小姐这可真把人心摸透了。
“行,看你这样子,是有成算了,我不操心了。”翁姑奶奶打了个哈欠。时间挺晚的了。
“姑奶奶去休息吧。”虞景明说。
“不急,等景祺一块儿睡。”翁姑奶奶指了指坐在阳台上的虞景祺。
阳台上,一盏小小的灯,虞景祺坐在小方凳上,面前摆了一张大方凳。
夏至冲了一碗麦乳精放在虞景祺面前的方凳上。
麦乳精的香甜便迷漫开来。
“景祺,给我喝点,我把这只雀儿给你玩两天,隔着院墙是隔壁13号的阳台,戴季的身体都快趴到这边的阳台上了。他手里还提着一只鸟笼,鸟笼里一只正跳来跳去的腊嘴。
“我告诉你哦,这只雀儿可厉害了,你丢瓜子它都能接的住,还会学乌鸦叫……”正说着,那雀儿果然应景的叫了一声“呱……”果然类似乌鸦叫声。
“你听,你听,我没骗你吧,我告诉你,它还能自己开笼门……”戴季晃着手上的鸟笼冲着虞景祺道。他晃的厉害,鸟笼里的腊嘴就扑腾的更厉害,翅膀拍在鸟笼的边上,声音大的很,几根羽毛更是自笼里飞落出来,飘在空中。
虞景祺突然紧闭上了眼睛,身体也微微发抖,那羽毛从空中飘落的情形突然让他想起那天夜里,父亲从楼梯上滚下来,那衣袂在空中飘的情形。
“呸,戴季,你又来骗景祺,哪有鸟儿自己会开笼门的?你别遭罪这鸟儿了,别以为我不晓得,后巷的卞老三今天可找了一天的雀儿,小心我去找卞老三告你的状。”
夏至看着虞景祺吓着了,抄起阳台边上一条扫帚,冲着戴季虚虚的吓唬说。
“夏至,你这样凶,小心没有男人要。”戴季趴在阳台的半空中,心里本有点虚,这会儿倒真怕被夏至打着,不甘的退了回去,又生怕夏至去跟卞老三告状,又强辩的说:“你看错了,这雀儿是我今儿个抓的。”说完,便提着他那只鸟笼躲回屋里去了。
“哼……今儿个抓的就能学会接瓜子,学会开笼门,骗鬼呢。”夏至没好气的反驳。
“我聪明,我利害,我有本事,你管的着嘛。”戴季做着鬼脸回嘴,然后整个人缩回了屋里。
“哼哼,谁爱管呢。”夏至又哼了两声,也不再去管戴季,只要戴季不来骗景祺,她才懒得管戴季那些狗屁倒灶的事体。
“景祺,快喝,喝完了去睡觉了啊。”夏至又吩咐着景祺。
景祺这才睁开眼睛,哦了一声,小口小口的将那一小碗麦乳精喝完。
“夏至买到麦乳精了?”虞景明这时好奇的问。
“嗯,是卞维武帮我买的,托了呢人,买了好几罐呢,今年一年都够景祺喝啦,他说答应的事儿不能不作数。”夏至拧了毛巾帮虞景祺擦脸,听到虞景明问,便又探过头说,顿了一下又道:“大小姐,卞维武的差事丢了,听说被公廨所那边停了职。”
虞景明不响,这事儿昨天晚上卞先生就说过,董帮办这边拿卞维武做刀,利德定要借着平五的梯子拿卞维武开刀,所以卞维武被停职早被卞先生说中了。
不过,虞景明晓得,卞老二那性子,不会这么罢休的,而卞先生,为着卞维武,也一脚踏进了江海关这一局。这两兄弟也不是能任人拿捏的。
虞景明又想到了卞先生提到的那艘洋轮,伊利莎白号。卞先生给她指了这路子,却又特意提到交税的问题,伊丽莎白号是专门给各大使馆运送物质的,货上了这条船,再加上广州目前的局势,她其实完全可以不交税,又或者等货到了江海关,再补就是。
但卞先生既然特意提到了交税问题,显然这步棋在卞先生的局里是挺重要的一步。
如此,她就要细细斟酌一番了,以广州目前的情况,还有短促的时间来看,她的货能搭上伊利莎白号便是万幸,大约是没有时间去跑海关的那些程序的,而以卞先生的提醒,这货在江海关补交也不好,那么大约就只能在武汉海关那边补交……
当然,这些事体现在还是预计,最紧要的还是货能不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这方面就要翁冒去跑了……
楼下的钟敲了十下,实在有些夜了,翁冒和红梅还没有回来,虞景明一边翻着书,一边心里也不免有些嘀咕。
就在虞景明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虞宅的门吱呀一声响了,在静夜,尤其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