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卞维文在前,卞维武背着卞三儿跟在他的身后,三人默默不语。方走到卞家门口,却叫黑呼呼的一团人影吓了一跳。
“谁?”卞维武大喝一声问。
“是我。”那团黑影慢慢的站起身来,还踉跄了一步显然是坐久了,有些腿麻,那黑影捶了捶腿,然后是打火机的声音,一团亮光亮起,借着这团亮光,卞维文才看出坐在他家门口的居然是董帮办。
“董先生,你怎么来了?”卞维文微皱着眉头,董帮办这下半夜里,坐在他家门口做什么。
“不来不行啊,再不来我这半辈子的家业和名声可就要砸在你俩兄弟手里了。”董帮办说,然后举高了手上的打火机,他也不松开手,只是尖了嘴冲着打火机吹了一下,打火机的火头便灭。
黑暗中,卞维文连董帮办的轮廓也只看的隐隐约约。
“董先生来多久了?”卞维文又问。
“早来了,起先就坐在小西门那里跟守门的老卓聊天,后来小西门快要门了,我才从永福门的街尾过来,到了你家门口,叫门叫不应呀,想着你们家总会有人进出,就干脆坐在这门口等了。”董帮办倒是一脸平静的说。
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他其实想了很多,人这一辈子到底要求的什么?
听董帮办这么说,卞维文便想起小西门快关那会儿,他临睡前去看看三儿,没想到三儿居然不在屋里,他便出来找,因此,那会儿家里只有老潢。
老潢那家伙,大约是受了黄花岗的刺激了,昨天喝了不少的酒,闹了一夜的酒,大约是不会起来给董帮办开门的。
卞维文明白,董帮办这时候来找他,必是晓得他的一些打算了,毕竟要他进江海关本就是董帮办的意思,如此,他的一些谋划便显然落在了董帮办的眼里。
本来也是,他布局的点都是从上回董帮办给他的账本里摸出来的,这些东西没有谁比董帮办更清楚。
“董先生,进屋吧。”卞维文在黑暗里说说,摸黑开了门。
已是初五的零晨,没有月光,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卞维文推开了门,借着隐隐约约的一点点星光,摸进了堂前,点亮了油灯。
油灯的光线不明,带着昏昏暗暗的,人的面目也显得隐隐约约。
“大哥,我背三儿上楼睡觉再下来。”卞维武颠了颠背上的卞三儿说。
“嗯,慢点,老潢今夜吃了酒,闹酒呢,别吵醒他。”卞维文一边提着热水瓶给董帮办倒茶,一边朝楼上抬抬下巴跟卞维武道。
老潢一世算是想的开的,但到得现在这局势心中只怕也是有不少想头。
“晓得。”卞维武点点头,然后背着卞三儿上楼,楼梯有些老旧,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地响声,让人听着有些牙酸,在这时刻更加的刺耳。
董帮办咧了咧嘴。
“董先生先吃碗茶。”卞维文倒好了茶,放在董帮办面前,最差的茶叶,最苦的茶,却是最提神。
一夜未睡,董帮办心里有事,现在倒也不困,但精神着神有些不济了,便端起茶碗先是咪了一小口,然后大大的灌了一口,然后咧咧嘴,这茶是真苦,尤其是那股涩味,舌头都发麻了,这样的茶董帮办原先是喝不得,此时喝来,却觉真是人生真味儿。
卞维文这边把卞三儿的那只黑头抓进鸟笼里,黑头这会儿两只小眼瞪在滴溜圆,卞维文便丢给它两粒瓜子,黑头腊嘴脖子一伸,嘴巴就接住了,嗑的一声,瓜子壳落在鸟笼的底盘,瓜子进了鸟肚子了。
“不错的腊嘴。”董帮办放下茶碗,咧咧嘴道。
“老潢抓的,也是他调教的。”卞维文笑笑说。
“老潢可惜,听说当年,他差点被选进宫里坐上那九五之位,是老佛爷嫌他年龄大了放弃的?”董帮办好似突然有了闲聊的兴致,说起了才潢的一些八卦。
“谁晓得呢。”卞维文笑笑,又说:“按理不太可能,老潢虽是正黄旗,但早就是正黄旗那边偏的不得了的偏支了,要不然,哪能落魄成如今这样……”
“嘿,有好房子住着,有人侍候着,还能天天溜鸟,时不时的还能给人找些不痛快,这哪算落魄。你瞅着吧,这天日总有一天要改了,到那时候,八旗的那些人,还不晓得要怎么样落魄呢。”董帮办感叹的说。八旗那些人做惯了主子老爷,如今也要让他们尝尝当孙子的味道。
卞维文没有做声,心里倒是想着,许许多多的人抛头颅洒热血,可不是为了叫别人作孙子,而是为了整个民族腾飞。
他突然想到了楚庄王,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个民族何时冲天?何时惊人?
楼梯口又传来吱呀一声,卞维武安置了卞三儿,这会儿正下楼来。
“维武啊,听说今天闹的挺凶啊,我那些场子你接手多少了?”董帮办侧过脸冲着卞维武问。人人都道他在拿卞维武作刀,却不晓得卞家老二骨子里野的很哪,若没有好处,他哪能真甘愿给人做刀,自己撒手,这小子就趁机接手自己的地盘。
“有个五六成了吧,多谢董帮办。”卞维武冲着董帮办拱拱手,他晓得他的目的瞒不过董帮办,而他其实也并没有瞒,因为董帮办曾明白的跟他说过,他在江海关的日子不多了。可以说,他接手董帮办的场子其实是得到董帮办默许的,要不然,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哪里能这么顺利,这么快的接手董帮办五六成的场地,这里面,其中有四成是还完全掌握在董帮办的手上,卞维武接手时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只有另外两个,一个码头,一家外贸俱乐部,是卞维武带着人打下来的。
“不错,我还以为你能接收个四成就不错了,没想还多出两成,难怪伤成这样。”董帮办笑笑,虽说那四成是他默许,但低下的人也不是吃素的,卞维武若没有勇力,也决接手不了。
卞家这老二,有草头王的本色。
“不要谢我,这是你的本事。”董帮办又道,说完却转头看着卞维文说:“卞先生是讲究人,我已投桃,该卞先生报李了。”
卞维文还在专心的喂黑头,看黑头吃下最后一粒瓜子,他才转过身来,拿了块干净的白棉布擦擦手,坐在油灯边的椅子上,抬眼看着董帮办:“董先生要维文如何报李?”
“维文已经答应墨贤理入江海关了吗?”董帮办又突然左右他言的问道。
卞维文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什么职位?”董帮办又问。
“监察司监察。”卞维文平静的说。
“呵,我想也是这个位置。”董帮办自嘲的笑笑。
江海关这边,威尔跟他是一山难容二虎,墨贤理那里也想拿他立威,只他先前帮墨贤理赶走彼得,墨贤理不想把过河拆桥表现的太赤裸裸,所以墨贤理又需要一把刀,一把针对他的刀,再加上维文于账目有着非同一般的能力,所以维文进入江海关,必然是监察这个位置最合适。
当然,这也只是墨贤理打的如意算盘,维文自有他一套行事准则,只是……
“我晓得维文你盯上伊利莎白号了,你是要查利德呢?还是要查盖文?”董帮办又盯着卞维文问道。
“两者都可以查的吧……”卞维文模拟两可的道。
“别忘了伊丽莎白号是给各国领事馆运送生活物资的,它享受一切豁免权,你如何能上船查?”董帮办紧跟着问。
卞维文默默不语,却紧盯着董帮办看,心里权横着该不该说,有些东西就算是说了,摆在明处,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不会有任何改变。
“虞记有一批原料滞留在广州出不了港,李记有路子,应该能搭上伊丽莎白号返沪,此后,沪上便会传虞记这趟货将涉嫌走私,到时,我将向英大使申请搜查令……”
卞维文一字一顿的道。
“呵,维文你太想当然了吧?伊丽莎白号就是为各大使馆服务的,大使馆给它撑腰都来不及,怎以可能批发搜查令……”董帮办笑呵呵的道。
“会同意的。”卞维文一脸平静的说。
“为什么?”董帮办盯着卞维文问。
“伊丽莎白号历来都有涉嫌走私的传言吧,对于它的走私,沪上商人多有怨言。”卞维文说。
“有传言又怎么样,它还不是一直都没事。”董帮办冷笑着说。
“这回不一样。”卞维文说。
“因为这艘船是从广州出发的。”卞维文道。
“广州出发的又怎么样?”董帮办紧接着问。
“广州现在在戒严,而上海道这边也不会放任任何一艘来自广州的船。”卞维文道。
“你的意思是,伊丽莎白号上有革命党?”董帮办皱着眉。
“之前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虞记的货要想登上伊利莎白的船,就必然要通过李记,而李记那位大公子一但得到伊利莎白号的消息,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卞维文声音低缓的道。
“不可能,若是真有革命党,洋人更不可能去查伊丽莎白,毕竟伊丽莎白号是挂在领事馆下的,若真是查实,那可是属于外交事件了,洋人不可能自找麻烦……”
“洋人当然不会自找麻烦,但这两年沪上经济缕出动荡,各种走私对各大市场的影响越来越大,再加上海关上面一系列对洋人洋轮的优惠措施,此回,借着‘虞记走私’事件,说不定会掀起一股抵制洋人的风波,这种情形,到是洋人就不得不表态了,而同意搜查伊丽莎白号就是洋人的表态,再加上上海道也会施压,所以这回搜查伊丽莎白号的事体,洋人是一定会批的。”卞维文慢慢的说。
“维文这心思,实是周全。”董帮办叹道,真是时势造英雄,也埋没英雄,卞家若是没有遭遇风波,凭着卞老大这心思,眼光,哪里还能混到如今这落魄样子。
董帮办便沉默了,卞维文也不说话,屋里一片寂静,但却似有风鼓荡。
“看来,维文已经谋划好一切,你所针对的还是盖文吧?”董帮办从衣兜里拿出一包烟点着,一口下去,就去掉半根。
话题又似乎回到了开始。
卞维文没有接话。
“维文这是要我遗臭万年吗?”董帮办闷声闷气的说。
卞维文淡淡的看着董帮办:“董先生,盖文此刻任务本来就是董先生促成,董先生布局此事是难道就没有想过遗臭万年四个字吗?”
董帮办跟威尔争夺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失败,为了保住他在江海关的利益,董帮办借盖文之手,想跟英使馆拉上关系,而截留税款的主意本来就是董帮办的投名状呀。
董帮办沉默不语,这方面他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卞维文同样沉思,他也是晓得的,董帮办当日把所有的东西都毫无保留的交给他,也是有着另一翻打算的。想着,卞维文再一次道:“那董先生倒是说说看,要维文怎么报李?”
听着卞维文这话,董帮办笑了。
“跟领事申请搜查令,以及盖文的事体,包括那封信的内容,由我来揭穿。”董帮办看着卞维文一字一顿的道。
卞维文猛的抬头看着董帮办,到是没有想到董帮办居然提了这么个要求,董帮办不给自己留后路了?若是由自己来揭穿,盖文那里最后肯定要扯出董帮办,虽然说,此举肯定要招来国人的唾骂,但也正因为如此,江海关这边,墨贤理倒不好对董帮办下手太狠了。
卞维文是晓得的,董帮办这些年,利用江海关的差事,谋了太多的利益了,墨贤理初上任,虽然彼得已经被迫离职,但这是内部事物,新官上任三把火,拿掉董帮办,端掉走私链绝对是墨贤理最重要的杀威棒。
只不过,若是卞维文揭穿关税截留之事,那么董帮办为洋人谋关税截留的事体也就瞒不住了,在华人来说,董帮办是卖国,可在洋人那里,董帮办却是为洋人谋利益,如果这时候墨贤理还朝董帮办出手,那以后谁还象董帮办这样为洋人落力的做事体。
董帮办为洋人做到这种程度,洋人那边也是要卖好,墨贤理也得收着点手,所以,最终董帮办全身而退不难。
可若是由董帮办自己揭穿,不为别的,为着打击董帮办,董帮办过去做的那些个事体只怕全要被墨贤理翻出来,到那时,董帮办只怕要成过街老鼠了,能否全身而退就不好说了。
卞维文眯着眼看着董帮办,琢磨着董帮办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后你拿我立旗,做投名状吧。”董帮办一脸平静的看着卞维文道,最后又一字一顿的说:“只有这样,你才能牢牢的定在江海关上,别怪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维文你要晓得,关税截留这事体是我在关,但这却是洋人早就掂记的心,有句话说不怕贼价就怕贼掂记着,现在朝廷对外软弱,而民族自强之心愈渐强烈,最后必是星火燎原,到时正是洋人浑水摸鱼时,海关截留之事体,这回就算不成,只怕未来也是要落到洋人的手里的,这是我在海关这些年的经验所得出的结论,唉,这么一个若大的民族,有沉沦则必有奋起,现今这局势,我们无力回天,但我们总要有人为未来的奋起,为未来拿回海关权而默默奋斗,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当年你父亲说的,只可惜我算是辜负了,接下来看你了……”董帮办抬头看着天花板。
卞维文盯着桌上油灯的火花,不作声,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卞维武这时正从楼上下来,一听董帮办的话,便叫道:“不行,这是让我大哥做恶人哪,你自己揭穿关税截留的事体,却让我大哥拿你做旗,那样,我大哥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还不晓得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不行!”
卞维武斩钉截铁的说。
董帮办咧咧嘴冲着卞维武冷笑:“你小子本来就是打着拉你大哥下水,给你当靠山的的主意,可别忘了,若是关税截留的事体是由你大哥揭穿,你大哥那可就把洋人得罪,别说他还能不能进江海关,就算是进了,他还能得到重用吗?他还能给你当靠山吗?至于我,反正混到如今,怎么样都不会有好下场,我自己无所谓了,但不好让家里人被人戳脊梁骨……”
“那我大哥倒好被人戳脊梁骨了?”卞维武冷笑。
“有些东西总要有所取舍的。”这话,董帮办是对卞维文说的。
“好,我答应你……”卞维文点头。却有些神色复杂的看着董帮办。
有些东西的确是要有所取舍的……
卞维文是看出来了,董帮办此举已是抱着必死之心了,那么被人戳脊梁骨又如何。
此时,天边已现鱼肚白,唯一颗星辰在灰蒙蒙的天际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