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边乌云沉沉的,时不时夹着雷声,颇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也压得人心一阵暗沉沉的。
“卖报,卖报……美华纱厂500工人罢工,麻氏糕点100工人响应罢工,共同抗议厂方随意克扣工资,增加工时,任意打骂,并抗议警察厅任意扣压工人……”
自一大早起,报童挥着报纸穿街走巷,到了中午,各种消息就越来越多,市面上各方渐渐拧成一股绳,隐隐就有浪头汹涌之势……
“卖报……卖报……虞记,陶记,新桥坊,德胜斋等糕点业老字号全行业罢市,抗议不公平的税关政策造成经济市场的不公,抗议法租界扩允,抗议法租界假租界扩允之名,行私吞私人资产之实,并声援麻氏工人……
“卖报……卖报……上海市民自发抵制洋货……同时上海各码头工人,车站挑夫等响应罢工……”
“卖报……卖报……上海讨袁军进攻江南制造局……”
而随着各类消息纷涌而至的,便是制造局方向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压的人心浮动。
傍晚,天光渐灰,永福门这边老王头茶当边依然坐了不少人,只大家再也没有平日的闲适,面前的桌上虽然都摆了茶,但茶水大多还是满的,每个人都想着心事,无心交谈,无心喝茶,只有天更暗沉下来时,老罗从虞记铁门里的平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铜锣,声音暗哑的嘶喊:“天干勿燥,小心火烛。”
老罗话音未散,江南制造局那边,枪声又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时不时还有炮声,翠婶正在帮李太太冲热水,听到枪声,不由的手一抖,热水便冲到了热水瓶外面。
“李太太,不好意思呀,没溅到脚上吧?”翠婶忙道歉。
“没事,没事。”李太太喃喃的讲,却又伸长着脖子看对面的九号门,今天一天都没见着虞景明了,这大晚上的,也没见虞景明回来,让人心不免七上八下的。
九号门半虚掩着,守门的戴家四姨夫就坐在门边,一手抽着水烟,一手拿着芭蕉扇用劲的扇着,这几天天气尤其的闷热,要下大雨了。
戴家四姨夫想着,又用力的扇了几下,然后呼噜呼噜的抽烟,昏暗的灯光下,脸色看着是有些忐忑的,乡下日子不好过,好不容易来上海落了脚,如今似乎又不保稳了,这年月,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呀。
“咣当。”一声,天井里突兀的传来一声响,吓了戴家四姨夫一跳,连忙讲:“姑奶奶,天黑了,小心点呀。”
“晓得晓得,也不晓得哪个做的事体,把个洋铁簸箕放在个路中,做事没个魂呀。”翁姑奶奶抱怨着,她一如平常的日子一样,吃过晚饭,就在天井里绕着圈子活动活动,只那脚步终没有平日从容,嘴里也一直嘀嘀的不停,小声的念着各路菩萨保佑,景明一直没回来,她这心便没有一刻安宁的,所以一不小心,就踢到了簸箕。
“呀,不好意思,是我刚才拿过来的。”戴家四姨妈忙走过来,拿着簸箕进了堂前。
堂前,只点了一盏油灯,虞淑华坐在灯下不声不响,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她对面,虞二奶奶手里拿着虞淑丽从香港寄来的信,似乎在看信,只她的眼神落在一处已经好久没移动过了。
戴家四姨妈拿着簸箕,轻手轻脚的扫着地上的灰。
夏至趿了一双木底拖鞋从楼上下来,手里提了垃圾桶,路过堂前的时候,戴家四姨妈追上几步,两人一路穿过天井,走到门边,戴家四姨妈小声的问:“夏至,大小姐有讲什么时候回来没?”
“没讲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红梅嫂让小桃回来传过话,总商会那边,市府约谈,讲今夜就一定要谈个章程出来的,估计今天要加班一个通宵呢。”夏至边讲,边打开门,把垃圾桶放在门边。
“那大小姐不会出事吧?哟,今天一天炮声隆隆的,再加上又是罢工又是罢市的,警察厅的人今天一天都在外面转,吕三带着人在永福门口转了几回了。”冷不丁的,正倚在13号门边跟戴娘子闲聊的麻油婆探过头来问。
对面的李太太也一脸担心。
“没的事,市府是跟总商会谈,大小姐只是商会的一员,出头的是总商会。”夏至讲,这些话其实是大小姐走前安慰翁姑奶奶的,但实情怎么样她也不晓得,大小姐行事,很多时候不见风雷,但风雷却无处不在。
“就是呀,麻油婆你不要瞎讲,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的……”四姨妈没好气的接嘴。
麻油婆摸摸鼻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呸呸呸……乌鸦嘴……”戴家四姨妈呸了一声,扯了夏至回屋里,心里也是没底的。
一阵风过,终于落下了几滴雨,卞维文扰着袖子站在老王头的茶档前,一脸平静的讲:“都不要瞎想,大小姐做事总是稳妥的。”
“那倒是。”众人点头,东家大小姐从来都是谋定后动的。
卞维文又笑笑,难得打了一角酒,回了后街,却未进家门,只提着酒在后巷子里——徘徊。
这一夜虞景明没有回来,红梅和翁冒也没有回来,永福门各家的灯火也一直明明灭灭。到得下半夜,下了一场好大的雨,直到清晨,雨停了,报童又穿巷而过:“卖报,卖报,麻氏被抓六位工人无罪释放,麻氏和美华沙厂三名工头被开革,美华和麻氏工人停止罢工,法租界扩充议案暂时罢议,城南城西老城墙拆除筑路工程由虞记,王氏,苏氏追加投资,将于近日复工,总商会再次申明中立立场,并督促罢工工人返工,罢市商家开市,保证正常的经济秩序……”
永福门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呀,这样讲,这事体过去了?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一边帮着钱六叔整理剃头挑子,一边松一口气讲。
“大体应该是没事了,不过,报纸上的事体也做不得真,得等大小姐回来才有确切消息。”老王头边给炉子添煤边讲,活到他这岁数,讲话从来不讲满。
“我跟你们讲,肯定没事了,我一早去外面倒马桶,就看到城外壕沟种茭白的乔翼,他们昨天半夜里被放出来的,一大早就在挖茭白,讲马上要开工修路,他们不能耽误工程。”麻婶讲。
“呵,他们这回倒积极了。”桂花嫂过来打开水,听到也接话说。
“也是有来有往嘛,听讲这回大小姐为他们出了不少力,而且我听他们讲,这回修路,大小姐投了不少钱,商会那边,把永福门巷尾到小西门口这一段地皮批给了虞记,大概可以盖几间房子,到时直通新的中华路口,听讲,这房子,城外的壕沟租户是有优先租住权的,他们自然要支持的呀。”麻婶讲,她一大早倒是打听了不少消息。
“这样讲,那以后乔翼他们到是要跟我们做邻居了呀?”对门,戴娘子端了个饭碗出来,也搭话说。
“那可不……”麻婶笑嘻嘻的讲。
虞景明便是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走进永福门的,站在永福门的牌楼下,也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却有一种挣破樊笼的感觉。
昨天一天一夜,着实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大战,但终归是赢了。
唯有不屈,才能前行。
“大小姐回来了呀,永福门没事了吧?”钱六婶先看到虞景明,连忙打招呼问。
“没事了,大家安心住着。”虞景明眉眼弯弯的笑着讲,这会儿心里真是有拨云见日的晴朗,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小姐一夜没睡吧,快回家里休息。”钱六婶忙讲,周围人也真正松了口气,虽然讲永福门不是大家的资产,但住的舒服,谁也不想没事挪地方。
卞维文拿着公文包从圆门洞出来,看到虞景明,眉目间便也溢满了笑容,他昨夜同样一宿没睡。
虞景明看着卞维文眼下的黑眼圈,心便有些轻跳,就笑笑讲:“维文这是去上班呀?”
“哟,卞先生今天还上什么班呀,要请假的呀。”翠婶便先打起趣来,虞景明便挑挑眉看着卞维文,卞维文就拱拱手,打趣的做出讨饶的样子,冲着虞景明轻笑着讲:“有朋友不日要远行,要去做点准备,我晓得景明喜欢吃码头上德叔家的蟹黄汤包,我回来带一笼赔罪可好?”
虞景明歪歪头讲:“一笼怎么够。”
“那两笼。”卞维文讲,虞景明便噗嗤一声笑了,卞维文也轻笑出声,然后摆摆手,出了永福门。
虞景明目送着卞维文出了永福门,正要进九号门,抬眼看着巷尾时,不由又停住了脚步。
巷尾,失踪了几天的麻三妹和平五终于又出现了,只两人情形并不好,平五显然吃醉了酒,他大半子身子都趴在麻三妹的肩头,麻三妹便更有些狼狈,衣服乱的,头发乱的,眼泡也是红肿的,这会儿麻三妹正拿红肿的眼瞪着虞景明,虞景明也看着她,神色平静。
“虞景明,这下你满意了……”麻三妹咬着牙讲。
“没有什么满不满意,我只做我该的事情,有些后果是必然的,于其问我,不如问你自己。”虞景明说完,便不再理会麻三妹,转身进了九号门里。
麻三妹愣愣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扶着平五是了家门。
“麻三妹这什么意思呀?”众人一脸好奇,明明这回是麻三妹和平五的事情差点害了永福门,怎么反过来,麻三妹表情,倒好似虞景明害了他们似的?
“你们不晓得呀,麻氏易主了呀,乔翼他们闹的这一场把麻三妹和平五给坑惨了,这回麻氏工人闹事,大家的矛头是直指大仓洋行的,结果大仓洋行反过来讲,他们只是投资,麻氏平日是由麻三妹和平五经营的,所以,麻氏事件的责任要平五和麻三妹承担,同时,大仓洋行还以麻氏损害了大仓洋行的名誉为由,提出要从麻氏撤资,要求麻氏退回之前投资的资金,同时还要麻氏赔偿大仓洋行的名誉损失费……”麻油婆说着,又一拍大腿:“这一大笔钱,麻氏哪里拿得出来,平五昨天夜里找我家邓六喝了一夜的酒,也骂了一夜,讲麻氏这一年都在跟虞记陶记打价格战,虽然抢下了上海不少市场份额,但论赚钱,却也是花钱买吆喝,哪里拿得出钱来赔大仓洋行,所以最终平五他们也只有拿厂子抵呀,想想是真亏,麻氏这一年虽然不赚钱,但赚了市场呀,按这势头,明年就可以回本,如今白白给人做嫁衣了……”
到底是家里做过麻油生意的,麻油婆分析起市场来也是头头是道。
钱六婶不由一阵不平:“这东洋人还要不要脸哪?麻氏虽然讲是麻三妹和平五在经营,可大仓洋行那边借着他们投资了大头,平日里什么事还不都拿捏在手里,麻氏对外讲是麻三妹的,可哪个不晓得实际上就是大仓洋行的,如今出了事了,倒要麻三妹和平五负责,这不是明摆贼喊抓贼吗?”
钱六婶讲,麻三妹有时来看她,会讲起一些厂里的事体,三妹也是无奈的很。
“又有什么法子呀,当初麻三妹要跟大仓洋行合作的时候,大小姐可是提醒过的呀,大仓洋行当时又是投资钱,又是低价提供原料的,可也不想想,狼行千里吃肉呀,大仓洋行一方面借麻氏的手抢占上海糕点市场,反过来也牢牢的控制了麻氏,如今落得这个结局也是麻三妹自己的选择,可怪不着大小姐。”嘉佳提了个水瓶过来打水,没好气的讲,她对于麻三妹没有好印象。
周围人也一阵窃窃私语,麻三妹这事体自然怪不到大小姐头上,只不过麻三妹这亏吃的也太狠了。
“自己的厂子,倒让东洋人在里面作威作福,说到底是自己不硬气,靠着人家大仓洋行起家,结果自家的脖子便套在人家的绳套子里,一出事,大仓洋行抽身事外,这苦果也只有他们自己吞。”钱六叔一边给人剃头一边叹气。
可不是,众人心里俱这样想,一时再也无言。
这时,巷尾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贾西从巷尾急匆匆进来,麻油婆看到他,倒巴结似的跟他打招呼:“贾队长,早呀……这是有事体呀,有事体招呼我家邓六跑腿好了,省得他日上三杆还在挺尸。”
贾西显得很急,理也没理她,快步的从麻油婆身前走过,一阵风似的,差点撞着麻油婆,倒吓了麻油婆好一大跳,看着贾西的背影消失在圆门洞里,麻油婆不由跳脚,一阵嘀咕:“赶着投胎呀……”
“之前不是传荣兴要拿下永福门这边的拆迁工程吗,如今,看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有人看着贾西的背影讲。
“谁晓得呢……”有人讲。
“我去看看。”麻油婆最是好事,一脸兴奋的讲,便颠颠的跑到隔壁的同荣里巷口,探着脑袋同荣里的巷子里张望,只她才探个头,就看荣伟堂一脸铁青的从荣家冲出来,冲到巷口,拦了一辆黄包车,上了车,就挥着手,大声的喊:“快,去码头。”
贾西跟在后面跑出来,却只看到黄包车的背影,只得一拍大腿,气喘吁吁的在后面追。
麻油婆瞪着眼晴,她可以肯定荣家出大事了,只不晓得出什么事体。
天边闷闷的几个雷过,天似乎又要下雨了,夏天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虞景明洗了个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又实在睡不着,她这两天很累,但累过头了,精神在极度的紧张之下,这会儿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虞景明便换了衣服起来,走到阳台上,天阴阴的,风很大,倒是凉快,阳台的小桌上,有一碟茴香豆,虞景明便拿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味着,巷子里的闲话声也深深浅浅的进了她的耳里。虞景明便眯着眼睛,荣家出事了?虽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体,但荣家只怕是多事之秋了。
算计永福门的事体,工董局根本没认,只讲是威廉私下的行为,所以威廉已经被免职了。而这威廉也跑的快,才一接到免职的消息,就打包了行礼,一大早,上了一艘货轮离开了上海,如此一来,俄亚银行那边的事体就要荣伟堂一人承担了。
“活该,不用讲,肯定是俄亚银行要追究荣兴挪用头寸的责任了,二小姐你放他一马,可人家俄亚银行却不是吃素的……”外间,先是虞淑华上楼的声音,然后是红梅跟虞淑华讲话,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荣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体,荣家那边捂的很严实。
虞淑华笑笑不讲话。
“你多大岁数了,晓不晓得说话的,过去的事体过去了,再提他做什么?”是翁姑奶奶在一边暗暗的示意了红梅讲。
红梅才觉得她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有些揭二小姐的伤疤了,便轻轻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讲:“瞧我这嘴。”又歉然笑笑。
“红梅嫂,我不在意的,雁过尚会留影,水过也会留痕,我这样的事体又怎么可能回避。若真是那样在意,那反而是我放不下了。”虞淑华便浅声细语的讲。
“二小姐这是通透了,能放下就好。”翁姑奶奶笑笑讲,又说:“二小姐是找大小姐吧,大小姐没睡,在阳台上乘凉呢。”
“哦,晓得了。”虞淑华笑笑讲,然后就掀了门帘,从外面探头进来,看到虞景明站在阳台上,便有些没话找话的问:“大姐没休息呀?”
“一时反倒睡不着了。”虞景明讲,又招呼虞淑华:“茴香豆吃哇?”
“好呀。”虞淑华便上前,跟虞景明一起倚在栏杆边上,嘴里咬着一糕茴香豆,咬的咯咯响,然后讲:“也是,要我也睡不着,这两天的事体着实让人心惊胆跳,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虞淑华转身趴在栏杆上,看外面长长的巷子讲。
虞景明也看着外面的长巷,老旧的巷子,自有一份沧桑和阴郁,但沧桑和阴郁之中,更有一份光阴在流淌。
“荣家发生什么事体了?”虞景明又转头压低声音问虞淑华。她两天两夜没休息了,如今永福门危机平安度过,一般的情况,淑华是不会打搅她的,而她偏偏上来了,定然是荣家发生的事情让她难以释怀。
虞淑华手指交叉托着下巴,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长长一叹讲:“明月打听来的,讲玫瑰把码头仓库还有荣兴的几个店面,再包括南汇的几块地皮私下里全卖了,连银行账户里的的钱也取走了,人,如今不知踪影……”
虞景明再怎样淡定,这时也是吓了一跳,怎么发生这样的事体,荣伟堂是疯了还是傻了,全部身家都交给玫瑰在管呀,不过一想,也在情理,荣兴跟洋人之前的许多关节都是玫瑰在跑,玫瑰又不是淑华那样不管事的,自然早早将东西都握在手里。
想着,虞景明也不由挑了挑眉,荣伟堂这跟斗栽狠了。想到这里,虞景明也晓得淑华为什么纠结了,淑华的性子,她跟荣伟堂离婚,也是想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并不想见到荣兴落到如今这样的境地。而偏偏如今坑了荣兴的却是玫瑰……
“虽然讲已经放下了,可听到这消息,我真有一些说不出的味道,一个虞园,他那样算计我,在我和玫瑰之间他是选择玫瑰的,如今却叫玫瑰害成这样,我都不晓得这是不是报应……”虞淑华颇有些感触的讲,然后又摇摇头:“我也实在不明白,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她不是已经赢了吗?”
虞景明静静的看着楼下天井里的十八学士茶花,没有讲话安慰虞淑华,她晓得淑华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至于玫瑰为什么这样做,其实也有端倪的。
玫瑰假怀孕的事体被拆穿,荣太太那里便已经容不下玫瑰,而至于淑华讲,荣伟堂在她和玫瑰两人之间选了玫瑰,这话也对也不对,荣伟堂不是选择玫瑰,而是选择谁对他的生意有帮助,荣兴那一摊子的交际全靠玫瑰撑起来的,这点玫瑰只怕心里是清楚的,再加上这回荣兴打永福门的如意算盘落空,俄亚银行要秋后算账,等待荣兴的只怕是破产清算的结局。
玫瑰大约是不愿意再耗在荣兴了和荣家了,她要走,走前自要捞一笔。只是这一手未免太狠辣了,当然事情尚未尘埃落定,最后结局会怎么样,谁也不晓得。
雨稀稀落落的渐大了,巷子里如雾似蔼。
虞记铁门边,一阵自来水声传来,打更的老罗睡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起床,端了个盆在水池边洗脸。
“罗叔,时局不宁,永福门这边这几天夜里多小心点哈。”虞景明探头朝外面巷子里喊。
“晓得了,这几天赵明都安排了人跟我一起巡夜的。”老罗一脸水的抬头喊。
虞景明便点点头,头几天,因为钱瞎子带着围住永福门的事体,赵明怕出意外,每夜里都加派了巡夜的人。
“唉,这时局没个安宁的,听讲欧州已经战了,香港那边也好象不太安宁。”虞淑华在一边也讲。
“是呀。”虞景明点头,听虞淑华讲到香港,便又问虞淑华:“三妹在香港还好哇?”
一提到虞淑丽,虞淑华猛的就一脸担心,压低声音跟虞景明讲:“大姐,有些话我都不晓得找谁讲,我有一回听人讲,在香港看到三妹,讲她在歌舞厅里做经理,她一个女学生,怎么会成为歌舞厅的经理?我实在想不通,我也不敢跟我妈讲,我偷偷的写信问过三妹,三妹回信讲,那歌舞厅是董家开的,她在里面实习,是临时的,可我这心里却总觉得不对,谁家实习会做经理的呀?”
虞景明便不由抿了抿唇,三妹的情况她其实大体猜到一点,三妹受朱红影响甚深,朱红临终应该是有托付的,三妹只怕是走上了朱红那条路,而那条路从来都不容易,只这些事人本,三妹要瞒,她自不好讲,便沉吟了一下才讲:“你现在急也无用,三妹也是经过事体的,她走前也跟我讲过话,性子安稳了不少,不象是会乱来的,这样,绍英在香港也有不少关系,我再托她找人私下打听一下。”
“那麻烦大姐了。”虞淑华讲,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到了傍晚,玫瑰卷了荣兴大部分资产跑路的事体就在永福门传开了。
“呀,这回不但荣兴要破产,只怕荣家也要完蛋,消息传出来了,荣兴所有能变现的资产全被玫瑰卷走了,俄亚银行那边什么也不管,直接起诉荣兴,讲荣兴挪用银行头寸,荣伟堂这回不但是破产,只怕还要坐牢了,另外,荣兴在银行里还有那么多的欠款,荣家只怕是要卖老宅子了……”
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老王头的茶档上一片窃窃私语。
哪个能想到,荣兴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体,谁也想不到玫瑰会做出这样的事体。
“那玫瑰呢,报案抓呀。”有人瞪着眼讲。
“报案肯定是报了呀,只是现在这乱糟糟的,警察厅那边忙着抓革命党呢,玫瑰这样的哪有时间理会,别的不讲,你看看,当初卷款的吴经理,还有戴经理,如今找到人没?还不是影子都没有,如今这世道,这事体只要一发生,再想要抓人,就一个字“难”,更何况,玫瑰跟荣伟堂还是夫妻呢,话讲回头,这等于是荣家的家事,警察厅那边最多备个案,完全有理有拖着慢慢来呀。”
同荣里那边专给人做红白喜事的一个司仪坐在老王头的茶档上边吃茶边讲,说完,那司仪又压低声音说:“我再讲一个事体,你们晓得玫瑰把码头仓库,店面那些东西卖给了谁?”
“卖给谁?”众人好奇的问。
“卖给了警察厅的吕三吕队长。”那司仪说完又冲着众人眨眨眼。
“吕三?他不是经常跟荣伟堂一起吃酒呢,两人关系不错的呀,怎么能背后做这样的事体?”一些人惊讶的讲,再一回味,便也晓得,东西若真是落在吕三的手里,那荣家只怕很难拿回来了。
“吕三跟荣伟堂关系不错,可人家小茉莉跟吕三关系更好呀,小茉莉是玫瑰的人,自然帮着玫瑰呀……”又有人一脸暖昧的讲,永福门和同荣里这边谁不晓得,茉莉是吕三的相好。
“啧啧……”一些人啧啧了两声,一时倒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晓得似乎荣家这回再想要爬起来,只怕是难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回不但荣家栽了,只怕玫瑰也叫人算计了。”虞宅二楼,翁冒才回来,一坐下,就跟虞景明和红梅讲了玫瑰的事体。
“荣伟堂是栽了,玫瑰可是卷了钱跑了,怎么反倒她变成被人算计了?”红梅一脸疑惑的问。
虞景明这时却反应过来了,若真是她想的那样,那玫瑰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虞景明就讲:“罢议租界扩充提案的事体是昨天晚上确定的,当然,玫瑰人头熟,晓得一些内幕,那也不可能超过昨天下午,也就是说,从昨天下午到今年中午,就这么点时候,要把这么多资产变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玫瑰只怕也腾不出那么多手来,另外她也要防着荣伟堂察觉,所以,这些买卖玫瑰只能交给茉莉去操作,玫瑰路子广,认识的人也多,荣兴这些资产也是抢手的,不愁卖,那怎么可能最后所有的资产都落在吕三的手里,吕三哪里有钱买下这么多的资产,所以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玫瑰要卷了荣兴的资产,背后茉莉和吕三却也早就盯上了玫瑰,我可以讲,吕三拿到这些资产只怕一分钱都没花,而玫瑰如今只怕也找不到茉莉了……”
玫瑰是终日打雁,最终却被雁啄瞎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