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再又响起,舞池里的人象游鱼。
已经有人渐渐的散场了,虞景明就看到田太太悄悄的从侧门离开,虞景明唤了孙兰过来跟她告辞,然后起身追了田太太出去,本想叫住田太太再跟她确定一下明天上田家拜访的时间,只刚到门口,那田太太已上了黄包车走远了,虞景明也就算了,反正之前已经说好了的。
虞景明便不回俱乐部,准备由侧门绕到前门,车夫老赵和红梅还在那处等她。只她刚抬步,便听到侧门边的楼梯有响动,里面有人在说话。
俱乐部侧门的楼梯是可以直接上二楼的,楼梯口那处有道门,此时那门是虚掩着的。
“董先生,账目都在这里了,该注意的地方我都用红笔标了出来,另外,从账目上看,汤姆逊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之间并没有账务往来。”
虞景明就站在屋檐的阴影之中,街道外是灯火通明的,倒显得此处的阴暗有些阴晦,虞景明听得出来,说话的声音是卞先生。
卞先生嘴里的董先生应该是董帮办吧?虞景明歪了歪头,朝着那虚掩的门逢里张望了一下。果然,楼道中间,卞先生同董帮办依在楼梯扶手处谈天。
因两人提到了汤姆逊,虞景明不由的竖起了耳朵,汤姆逊这步棋是被她借用的,如今汤姆逊正因为违规拥有船泊所有权的事体被调查。只如今,听卞先生话里的意思,董先生似乎是在调查汤姆逊跟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的账务往来?
虞景明想着的时候,楼道里的两人也未再说话,只有轻微翻账页的声音。
好一会儿,董帮办的声音响起:“好,整个上海也就只有维文你才能在这些账目中找到这么多的漏洞,汤姆逊的事情我们清楚,他就是跟李家有些关系,便挂了船舶股份,好弄点分润,倒不是大事。墨贤理拿他开刀也不是非要针对他,只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如今,有维文你帮忙,扯出了彼得这条大鱼,有这些就足够了,这一回绝对能把彼得从江海关副税务司的职位上拉下来,辛苦维文了。”董帮办的声音很兴奋。
虞景明听到董先生这话,倒是明白了,董帮办是想借查汤姆逊的事体把江海关副税务司彼得拉下马……
今年初始,总税务司和江海关就频频换帅,先是安格联顶掉了裴式楷代理总税务司之职,然后江海关也换了税务司,目前江海关新任税务司是墨贤理,只是江海关副税务司长彼得盘据江海关多年,墨贤理亦是强势之人,正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墨贤理想要快速的掌握江海关就必须拿掉彼得。
只彼得这些年早将身边的人事经营打造的水泼不进,墨贤理一时找不到突破口,便也只得暂时隐忍。
随后虞园事件,引出吕三事件,再引出汤姆逊违规拥有船舶所有权之事,这一下江海关内终于有了一个口子,之后汤姆逊停职调查……
然后雨天,董先生孤身一人去永福门后街找卞先生……
从之前的话听来,显然董帮办是请卞先生以汤姆逊为突破口,查彼得的账目,董帮办这是想给新上任的长官墨贤理递投名状了……
只是依卞先生的性子,并不是那种会夹缠进这种斗争的人,由之前他几次拒绝江海关的任职便可知一二,于是虞景明又想到了卞维武,卞老二如今在江海关公廨所,再加上举荐他进江海关的汤姆逊出事了,这般情况多少会让人想多一点。如此,投鼠忌器,卞先生也要卖董帮办一个面子了。
虞景明靠在楼道后的墙边,眼神完全没于阴暗之中,她面前几条线,一张网,似乎所有的事情都牵牵扯扯的在了一起。
如此看来,卞先生倒是被她的布局无意中牵扯进来了虞景明轻轻拍了拍额头。
卞老二的事体并不用担心的,虽然是汤姆逊举荐,但走的是李家的门路,汤姆逊出事,并不会有什么牵连,这事她本要跟卞先生提提的,只是还未来得及说。
这时卞维文的声音又响起:“我倒是无所谓的,不过就是花点精神看看账,倒是董先生,不论哪只老虎都是要吃人的,安格联说要提高华工的待遇,但那是因为这几年来他需要华工支持来跟裴式楷争总税务司一职,如今他目的已经达到,而赫德在税务司的威望极高,安格联总是要卖些面子给他的,裴式楷是赫德的女婿,如今安格联已占上风,我想对裴式楷一系也就没必要逼的太狠,说不得最后他们两方反而苟合了,到那时别说江海关副税务司一职,只怕董先生反要处于两难之地。”
听到卞先生说这些,虞景明到是明白董先生的图谋了,董帮办可以说是目前在江海关职位最高的华人,只是以他华人的身份,帮办之位在江海关只怕也是到顶了,只是这到底让人不甘心,如今正好墨贤理要拿彼得开刀,再加上当初安格联为了取得朝廷的支持,曾表达只要他接任总税务司一职,必然会提高华人在税务司的任职席位和福利待遇。如此,董帮办便也起了心思,想取彼得而代之……
不过,卞先生说的有理了,不管哪只老虎都是要吃人的,虞景明想着。对于卞先生她多少有些感到抱歉,相处以来,卞先生实是简单之人,是自己的布局拉了卞老二入局,如此倒也拖累了卞先生无法置身事外了……
“我哪里不晓得这些,我在海关也斯混了二十多年了,论对这些洋人的了解,维文你比不过我,我又岂能没有防备手段。”董帮办的口气很是有些自负。
听着这话,虞景明便晓得这董帮办怕是拿了什么洋人的短处或秘密,又或者有什么利益相关了……
“我也不过说说,夜了,告辞了。”卞先生说。
“我叫马车送你,维武你放心,以后我总要照应他的。”董帮办又道。
“那多谢了,不用马车送了,这里过去路不是太远,我正好一路也领略一下租界的夜景。董先生你还有许多客人,你自去忙吧。”卞先生说。
“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董帮办道,他也确实忙,屋里还有一屋子客人。
虚掩的门被推开了,卞维文从楼梯口出来,身后紧跟着董帮办,董帮办锁了楼梯口的门,转身由侧门进了俱乐部。
卞维文站在楼梯口下,双手拢在长衫的衣袖,八月秋高风怒号,这天已凉。
“卞先生。”虞景明自屋檐下出来,冲着站在楼梯口下的卞维文点头招呼。
“东家大小姐?”卞维文先是很疑惑的语气,不晓得虞景明怎么这个时候在这里出现,之后倒是明白了:“东家大小姐是来参加董家的生辰宴的?”
“是呀,里面太热闹,我在这处清静一下。”虞景明说。
“哦。”卞维文先是点头,又看着虞景明手里提着手袋,一幅要回去的模样,又问道说:“也快散场了吧?要回去了吗?”
“是呀,虞记的马车在前面门口等我,卞先生一起吗?”虞景明问,她是从侧门出来了,老赵和红梅两个却是在前门等她,她这还要绕到前门去。
“不了,我走回去。”卞维文依然拢着袖子说,那举动倒象个老学究。
“那我陪卞先生走走吧。”虞景明突然的道。
卞维文一愣,转头看了看虞景明,然后说:“东家大小姐是不是有话要说?”
虞景明顿了一下,然后直视着卞维文很坦然的说了声抱歉。
虞景明这声抱歉倒并不是说自己就真有什么对不住的,只不过雁过留声,水过留痕,世间之事终难免牵扯,抱歉也是一种态度。
夜风实是有些凉意,卞维文走到虞景明左手边,正好挡住了风口,轻轻一叹说:“这跟大小姐又有什么关系,须知若非大小姐,维武现在什么个情况都不晓得呢,维文感激大小姐还来不及。”
卞维文晓得东家大小姐定然是听到之前他同董先生的对话了,以为自己是因为卞维武的原因被董帮办要挟,这才免不了卷入江海关的暗斗之中。于是接着道:“帮董先生查账是我自己决定的,虽说有一些原因是因为维武,但到底也是因为,税务是我中华之税务,海关是我中华之海关,只如今形式比人强,我中华之重权落入外邦之手,朝廷积弱,我们也莫奈之何,但若能有一丝丝改善我华工际遇的机会,又如何能不去争取一下?”
听着卞先生这翻话,虞景明微微有些讶然,这位卞先生素日给人的印象是不怎么管这些的,但凡有任何争议,他亦是避之唯恐不及。
卞维文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跟东家大小姐说这些,或许是因为夜色下总让人心情更感性一些。平日他不会说这样的话题。
虞景明便笑笑点头说:“谁说不是呢。”
车轱辘的声音响起,老赵驾着马车由前门门寻来。
“大小姐,上车了。”红梅在车里朝虞景明招手说。虞景明看了看卞维文:“真不一起?路其实也不太近。”
“不了,家里老三最喜欢吃前面方记的卤鸭,我正好去买一只。”卞维文说。
虞景明便上了车,随后又掀了车帘子冲着卞维文笑着说:“卞维先,接下来一段时间可能会忙一点了,我刚刚接了一笔五十万银元的供货单,账目的事情还请卞先生多费心。”
“啊,恭喜东家大小姐。”卞维文一愣,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
俱乐部的人出来,卞维文听到好几个路过的人在谈着,李记李大公子跟虞记定下五十万银元的买卖协议。
只怕明天一早,这消息定又是报纸头条。
卞维文想着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招呼:“李公子。”
他抬头看去,就看到俱乐部门口的李泽时,就认出来这位正是那日借宿在他家里的李先生。如此说来,这位应该并不是单纯的商人,卞维文想着,就看到李泽时没入人群之中……
马车上。
虞景明也不晓得她为什么突然提前跟卞先生说这个,按她往常的性子,这样的事情应该是明天上班时通知大家的,又或者她今天的心情是有些兴奋,些许喜悦总想找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