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脸色变得稍有些阴沉,但他并没有立即说出心中的疑问。
“费德曼太太,先让我进去吧!”他说。
费德曼太太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霍华德便牵着脸色苍白的男孩尤里安,猫着腰走进了这间屋子之中。
这间屋子着实狭小而压抑。破旧的家具和各式各样的杂物像积木一样层层堆叠,几乎占据了屋子里每一寸空间。
当霍华德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曾经在这里爬上爬下,与同伴们捉迷藏,可谓无忧无虑。
可现在,他却很难再在这里找到落脚之处。
他随手关上房门,向费德曼太太问道: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教会税一向是通过王国政府的税务体系进行征缴的,怎会由光明教会自己派人来镇上征税?”
费德曼太太反问道:“霍华德,你来的时候,有注意看贴在路边的那张通告了吗?”
霍华德摇摇头:“天太黑了,看不太清。”
“那是一张王国政府和教会联合发布的新通告,”费德曼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上面说,从今以后,教会税将脱离王国的税务体系,由光明教会自行征缴。”
“为什么?”霍华德微微皱起眉头。
“那都是大人们的决定,我一个纺织女工怎么明白?”费德曼太太无奈地摊开双手,“你问我,我问谁?”
霍华德不再说话。
他微微眯起眼睛,开始思考王国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毕竟,按照常理来讲,像以前那样,把教会税和王国税务体系合二为一,是最有效率的措施。
单独征收教会税,显然会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也更容易造成错漏。
正当霍华德对此深感困惑之际,他不经意地想起了艾伦之前提起的几句话:
“亚克·奈尔加大主教提出增加教会税的议案,女王陛下起初是不太赞同的,因为这势必会引起新贵和平民对王国官方的怨愤。”
“女王陛下最近正在尝试削减光明教会在布雷登王国境内的影响力。她想要为自己树立起独一无二的权威。”
“……”
所以说……女王陛下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希望把这份直接面对纳税人的压力、连同其中的种种矛盾,直接转嫁到光明教会自己身上?
霍华德若有所思。
“艾伦说的对,”他暗暗心想,“现在的局势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得多。”
然后他转过头,向费德曼太太问:“可是……光明教会征缴的税收,是个人经济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尤里安才五岁,又没有经济收入,怎会牵扯到他身上呢?”
“竟然是这样?”费德曼太太惊讶地说道,“法令上真是这样写的?”
“没错。”霍华德点了点头。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费德曼太太挠了挠脑袋,“反正上一次的时候,光明教会的骑士们见一个人,就收一份税,老人也好,小孩也好,一个都没有放过。唉,他们可是侍奉女神的大人物,我们怎敢质疑呢?”
“真的?”霍华德有些不太相信,“他们真做得出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费德曼太太肯定地说道,“他们骑着马,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一路嚷嚷着,似乎在急着赶路。在见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只会催着我们交税,除此之外,一句话也不多讲。
“至于我们究竟是否有经济收入,他们根本不会询问。”
霍华德不再说话。
通过费德曼太太这番话,霍华德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究竟——
不同于王国政府,光明教会并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与专门的人员,能够用于在全国范围内征缴税收。
为了应对这个问题,亚克·奈尔加大主教不得不派遣光明教会的骑士团,让他们代替政府工作人员去全国各地征税。
显然,对于这件事情,光明教会的骑士团毫无经验,再加上人手不足,不可能亲力亲为地去调查每个家庭的人口和收入情况,便导致他们采取了这种“见人就征税“的简单粗暴的行事方式。
而多征缴的那一部分钱财,最后很可能便落入了那些骑士自己的腰包里。
不知不觉间,艾伦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再一次回响在霍华德的脑子里:
“每一条看似简单的政令,背后都有沉重的代价。”
望着费德曼太太憔悴的面孔,霍华德默默叹了口气。
所谓的“教会税征缴途径的变更”,看上去似乎只是女王和大主教之间的权力博弈,但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背后,却有普通人默默成为无辜的牺牲品。
尤其是费德曼夫妇,生养了八个孩子,加起来就得交十个人的税收。这对于他们家庭来说,显然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也难怪他们会想着要把五岁的尤里安悄悄送走了。
“霍华德,你以为我真的舍得尤里安离开我身边吗?”似乎是霍华德刚才的问话刺激到了她的情绪,费德曼太太忽然又一次忍不住泪流满面,带着哭腔说道,“他可是我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替他缝衣服,替……替他洗尿布……这样哪怕养了条狗,都应该有感情了……更何况他还是我亲生的儿子……”
霍华德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尤里安抬起头,用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母亲,同时双手紧紧抓着霍华德的衣摆,仿佛这样做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费德曼太太,你不需要送走你的儿子,”霍华德轻声说道,“放心吧,这件事情交给我就好,我会处理好的。”
“你……你行吗?”费德曼太太用将信将疑的眼神望着他,“你可千万别逞强啊!万一你得罪了光明教会的骑士,我怎么跟你母亲交代?”
“别担心,我现在虽然实力不济,但至少也是个魔法师,勉强算是挤进了上流社会,”霍华德的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我想……如果我去跟他们谈谈,他们应该会给我个面子吧。”
听到“魔法师”和“上流社会”两个词,费德曼太太终于破涕为笑,仿佛终于找到了信心。
“瞧瞧,我们的霍华德终于有出息了,”她由衷感慨道,“唉,真羡慕你的母亲啊……如果我家尤里安以后能有你的一半优秀,我就满意了。”
“其实在法师塔,还有人比我优秀得多呢……”听到了费德曼太太的夸奖,霍华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之后,霍华德跟费德曼太太说了声“再见”,便打开房门,转身踏进深沉的夜色。
“如果艾伦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呢?”他暗暗心想。
这时候,在霍华德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自信的笑容。
他必须得承认,自己其实一点信心也没有。